接着是儒学的人来告,被告是个织造衙门里收丝的商人,姓胡,叫胡汝嘉,是半个公门人。
所以昨日戴了方巾,要去莫愁湖上同几个相好的朋友谈戏论曲,谁知道便被县学的几个生员抓住一顿臭揍。
梁叛等人在倒座房里看了一眼,见那姓钱的衣衫也扯破了,方巾也不知去向,头发散乱着,脸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
虽然说国朝自有礼制,穿戴不可逾制,可南京这里早已不讲这些教条,商人役吏之中,附庸风雅者戴帽穿靴,在所多有,哪个管你甚么礼甚么制?
从本朝一二十年开始,江南的风气早已坏透了的,儒学跟商贾们素有往来,等闲也不会较甚么真,最多谒见拜访的时候,在学台宗师面前假意抱怨两句。
可是这姓钱的不知如何得罪了县学的人,惹得学里非要跟他为难,还闹到县衙来公断。
其实这案子有甚么好断的呢?
按照礼制和律例,该打打该罚罚也就是了,这胡汝嘉也是辩无可辩。
可崔书办却犯了难,要说进学,他也没进过,可那皂靴方巾,他家里一样也不短缺,如果这胡汝嘉该打,那他自己该不该打?
平日里那些诗文会的朋友们,该不该打?
崔书办不由得又凑到梁叛跟前来,低声问:“梁老弟,怎么说?”
梁叛笑道:“打呗,还能怎么说?叫皂班的弟兄把这胡汝嘉杖二十,结案。但是县学生员打人也不能罚,让学里出个人来认罚,交点银子罢了。”
“这……”
关于后面一条,崔书办是认同的,可是打胡汝嘉他还是那个顾虑。
梁叛哪里不晓得他的心思,拉着他低声道:“学里既派了教谕来告,依他便了,这等酸子你也同他争么?再说水火棍在咱们弟兄的手里,怕甚么。”
崔书办立刻领悟过来。
这皂隶打棍子也是门技术,不光手里劲道要活,眼睛也要会看,耳朵也要会听。
比方说堂上的县老爷有意放过那罪犯,又却不过被告的面子,更不敢落个包庇的口实,便故作生气,大声喝道:“左右,重打!”
那些皂隶见状听音,便晓得了,把人犯拉下去,水火棍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外人看着打得噼里啪啦,几十棍子打下来也有皮开肉绽的,但是伤不动筋骨,养上三五日结了痂,便行走自如。
这是响而不重。
又或人犯实在可恶,老爷想打,律例上又罚不重的,便使个眼色,这样说:“把人轻责几棍,留个长远教训罢!”
“长远”这两个字是关键,懂事的皂隶听了,便手里使出暗劲,三五棍子下来,打得声音又轻又闷,也不破皮也不出血,当时还能下地行走。
可是回家后两条腿愈青愈肿,愈发疼痛,第二天便不能动,七八天痛到极处,九天十天疼痛才开始减轻,半个月才能慢慢下床。
这是重而不响。
最后一种,皂隶听见老爷公堂上咆哮起来,嘴里直喊“重重地打”,惊堂木砸起来,签字也丢下案,那便知道是真要打了。
这打起来一定又响又重,既破皮又伤骨,也有当堂打死的,也有打残的,全看杖数多寡和个人筋骨强弱。
崔书办当即命人打那胡汝嘉,自然是响而不重,把那胡汝嘉打得惨叫连连,裤子也印红了几道,学里生员这才满意干休,推出一个打人的来,罚了三钱银子,簇拥着教谕,得了胜仗一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