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岳的胸口血肉模糊,脖子和下巴上也有烧焦的痕迹。他被佛郎机人一炮轰在了身前不足三尺的距离,但他的运气没有程烨那么好,所以现在整个人都处在十分严重的伤势之中。朱岳摇摇头,有气无力地道:“回去复命的时候,替我告诉皇上,这世界变了,城墙挡不住炮火,盔甲也挡不住铅弹。要想保护疆土,就要打出去……要用炮去打敌人的城墙!“想要让敌人进不来我们的内河,就要让他们进不来我们的外海……我们要造船……把船开出去……“请皇上恩准,将臣葬在……满剌加……”朱岳咬着牙吐出最后几个字,双目圆睁,紧紧地捏住拳头,最后缓缓地松开。……珠江口的水面上,漂满了从上游冲刷下来的大大小小的木片,也有或完整或残破的尸体。一直到六月中旬的一场大雨过后,几条江河都涨了水,冲刷的速度也快了一倍,珠江口的水面上才快速恢复到了几个月前的平静。没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船只,没有木板,没有浮尸。只有渐渐平静下来的江水。佛郎机人只逃走了十几艘船,但大量的倭寇还在陆地上四处流窜。台州军只能继续留在防守空虚的广东,与卢镗的兵一起,四处清剿倭寇。这种往来奔走的清缴足足持续了一个月,还没有看到完全恢复的迹象。毕竟这次一共来了六万敌人,佛郎机除了逃走的两千多人以外,打死的已经不计其数,俘虏了近万人,剩下的几乎都是倭寇,也几乎是全部的倭寇。当然了,此时还没有日内瓦公约,也没有保护战俘的义务,所以为了节省口粮和降低看押难度,戚继光和卢镗同时下令砍了七成的俘虏。剩下的近三千人,其中一千押送到京城献俘,剩下的留在当地作为苦力,重建被毁的房屋和城墙。至于倭寇,死在河里的很多,被明军打死的也很多,粗略统计都有两万多人。其余有四五千乘小船退回了海里,还有一部分占据了一些岛屿自守,剩下的都在岸上流窜。经过一个月的清缴以后,一共捉拿杀死倭寇四千,还剩一些零星的二三百人一时之间难以寻找。此时完整的战事报告都已经送到了京师,也引起了朝堂上最大热度的讨论。可是他们讨论最多的,却不是战事的得失和反省,而是在邀功和问罪……邀功的对象五花八门,但问罪的对象却主要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戚继光。……皇帝在西苑听着广东发回来的战报,他对其中很多内容并不关心,不管死了多少百姓,毁了几座城池,都很难引起他的兴趣。因为战争已经赢了,敌人退的退死的死,进献的俘虏都已经在路上了,剩下那些细节的东西,都无关紧要。他操心也不会让毁掉的城池恢复原样,更不能让死掉的人再活过来,所以干脆不必操心。皇帝所关心的,只是朱岳为甚么死了。他的抚宁侯是怎么死的,有多大的功劳,该不该像他的太爷爷一样,得到一个追封一个王爵……该不该再给他的儿子袭封一代保国公?他还想知道,朱岳临死前,有没有甚么话要对自己说的……朱岳确实有话对他说。太监将朱岳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达给了皇上,早已心坚如铁的皇帝,在听完之后,却陷入了一片忧伤的沉默之中。过了半晌,他才轻轻叹了一口气,转头问道:“朝堂上眼下是甚么情形?”一名中年太监垂首侍立,闻言答道:“回万岁,有人弹劾戚继光,说他先在龙门养寇不战,得到大炮之后又迟迟不曾推进追击,以至于西路敌军势大,几乎难以遏制。“退敌后剿匪不利,以台州军四千之众,斩首不如卢镗两千军兵,乃是畏敌避战,留存台州军之实力,私兵自重。朝野已经有人将台州军称为‘戚家军’,此乃包藏祸心。”这太监叙说时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只是将自己听到的如实复述出来。皇帝听了,又是沉默不语。他忽然问道:“陆师何在?”太监回道:“陆师在钦天监,讨问近一个月的星象,说是要算算是否利于出师远征。”皇帝点头道:“陆师果然乃朕之肱骨,一切皆在料中。罢了,教庞翀来。”太监立刻退了下去。两刻过后,庞翀至西苑拜见皇帝。屋内的烛火没有一丝的抖动,仿佛永远都会保持着那样的大小,那样的形状,只有蜡油会缓慢而稳定地融化、销蚀。皇帝看见两鬓斑白的庞翀,忽然起了一阵恍惚。他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宣召这位内阁首辅觐见了。以至于他在这一刻忘记了原本想要询问的话,而问了一句很不想干的:“庞阁老,朕记得你今年五十有……七?”庞翀垂首道:“皇上好记性。”“嗯,你也老了。”皇帝双手叉在腹前,片晌才又徐徐说道:“朕想出兵满剌加,你怎么瞧?”庞翀抬起头,在他的记忆里,这还是皇帝第一次很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心中所想。他们这位聪明的皇帝,似乎十分享受和文官们斗智的过程,所以喜欢让自己的臣子们猜谜。皇帝曾经出过无数的谜题,也让一拨又一拨的大臣抓耳挠腮。即便是如庞翀的智慧,也无法次次都猜中皇帝的想法。唯一能做到这一点的,似乎只有那个老道士。但是今天,皇帝却清晰无比、没有任何玄机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意见。他要出兵满剌加!然而越是如此直白,越是毫不掩饰的表达,却越让庞翀觉得,其中透着深意。他认为没有深意的背后,才是最有深意的。庞翀想,皇上是在试探我?想知道我和佛郎机人有无往来?或是想知道我是否还在支持景王?庞翀神色凝重,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皇帝静静地等着庞翀的思考,他微微眯着双眼,由着两名宫女在身后替他打扇,没有催促。只是他也没想到,自己的首辅大臣,此时的念头已经歪到爪哇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