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有好事者,喜欢搜集南京来的邸报和日报。他甚至买通了替南北成衣送货的货船,每个月替他送一次上个月所有的邸报和日报。当又一堆报纸送到他的案头上时,已经是七月。他将自己发福的身体塞进圈椅里,桌上还有两幅未曾装裱的画,都被他攒起来插进了卷缸。董匡今年已是五十有六,比庞翀小一岁。但资历比当朝首辅可老一些。庞翀是本朝的进士,而董匡少时便有神童之名,二十一岁中进士,正德十五年便出来做官,勉强算得上是两朝元老。随着当今皇帝在位的时间愈来愈长,正德年间的老人都已熬不住纷纷凋零,要么心力不济称病致仕。董匡如果没有熬过几年前的那场大病,或许也已经故去数年了。那场大病虽然没能带走他的生命,却令他失去了内阁首辅的位置。原先的次辅庞翀很快取代了他的影响和威望,并且迅速剪除了许多他的支持者,以至于即便他已痊愈恢复,也迟迟未能重新回到中枢去。因此只能在家中写写诗,作作画,聊以遣怀。听说如今内阁中最活跃的,是那个内阁中排名末位的宋善。那家伙是他重病致仕以后才行缺递补上来的。不过中间的那几位,都是老家伙了,庞翀一退,这些老家伙多半也要退的,那么按照资历排座的内阁,恐怕最后要以这个新人宋善为首。很多人觉得这些还很遥远的时候,这位两朝元老、曾经的董阁老已经很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而且从最近的迹象来看,宋善似乎已经悄悄脱离了景王的派系,自己拉了一个山头出来,早已不唯庞翀马首是瞻了。董匡挪动了一下屁股,给自己因为那场大病而骤然发福的身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他捡起桌上的报纸,从上个月初一开始翻看。与其他官员不同的是,董阁老其实并不喜欢看邸报,反倒对日报更加感兴趣。因为邸报上的那些东西,都是他早已知道的过时消息,至于官员们的时评,他也不屑枉顾——那些隐藏在文字中的小心思,无聊得很,统统不足一哂。倒是日报上很多民间的新闻趣事,是他在京师当中看不到、听不到的,不但能够了解一些民间的实情,也可略作消遣。而且日报上的某些民间人士的时评,在他看来比邸报更加有意思。因为在野人士通常是以自下而上的目光来看待和解读事件的,这和做官之人的视角往往并不相同,往往能够发现一些十分新奇有趣的点。这些人说话也不会有太多的顾忌,不会如官员们那样小心谨慎、患得患失,所以发散性和创造性的看法更加多一些。这些都很能弥补官员们的……“思维死角”。嗯,好像是这么说。这个词也是他从日报上学到的,来自一个名叫“南京大实话”所写的社评。他首先就找找有没有那个“南京大实话”的专栏。结果还真被他翻到了两篇。就是关于宗室的那两篇文章。第一篇是统计对比,第二篇是对“泼大粪事件”的评论。思路和角度果然和朝中人们议论的完全不同。董匡起先瞧得津津有味,但又慢慢锁紧了眉头。他看到第一篇专栏上对宗室数量的增长做了预计——这个人还根据历年数据的变化做了一个增长曲线,并且弄出了一个叫做“函数”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是甚么,反正不明觉厉就是了。而且根据这个函数,可以推断出,五十年后,宗室人数将呈爆炸式增长,达到八万人,最多再过八十年,朝廷全年的收入将不足以支付宗室的岁禄。也就说,整个大明朝都不够养活姓朱的了。董匡这才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不,是很严重!他感到,自己应该做点甚么了。……端王府今日来了很多客人,都是宗族内的亲戚。接到家人通报的时候,端王正在瞧一张画。一张速写画。他笑着看了一会儿,将画递给王妃,说道:“你瞧。”王妃一眼便瞧见了画中自己的骨肉,眼圈儿却是一红,举袖遮面,低低地啜泣起来。这倒不全是为了心疼阿庆的辛苦,更多的是思念。端王拍拍她的手,说道:“再过一年,翊镌便要册封世子,那时便瞧见他啦。”端王妃道:“那他便不走了吗?”端王默然,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要照他的本心,自然是希望自己的孩子留在身边。可阿庆不是普通的孩子,天生便有着与众不同的责任。王妃也懂这个道理,她哭了一会便道:“你便不能想想法子,将梁侍郎调到京师来吗?”王妃显然已经在这件事情上想过很多次,也找到了事情的症结所在。只要将梁叛调任京师,他们母子便可团聚了!端王却摇摇头。阿庆是留给大明的,梁叛是留给阿庆的,这两个人最好都不要留在京师。在这一点上,他和自己的父皇默契地达成了共识。端王安慰了王妃一句,便起身出去见客。说是客人,其实也是亲戚。来的人都姓朱。有长辈,有平辈,但没有小辈。小辈子来了也没用,这种事不是他们能掺和的。端王出现在大厅之后,一名留着短须的中年便站起来,朗声道:“老三,你要给我们这些叔伯做主啊!”端王抬抬手,没有答话,而是径直先走到主位前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慢慢将茶杯放下,才一脸和气地道:“各位叔伯、兄长,有甚么话一个一个讲好了,天还没塌下来嘛。”短须中年赌气地道:“没塌也差不多了!你不知道南京说咱们甚么!”他从茶几上捡起两份报纸来,抖得哗哗响。端王一看就明白了,不禁笑道:“老百姓说说罢了,老朱家行得直坐得正,怕老百姓说怎的?”短须中年道:“老百姓可说不出这种话!此子肆意污蔑我宗室,其心可诛!”说着走到端王面前,将那报纸朝桌上一送。端王看了一眼,见到报纸的某个版面上被人圈出一块来,正是“南京大实话”的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