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头挨着头,坐在床边猜测了一夜,但没有猜出能够让他们安心的结果。
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在于,柳秋月当初被军管会“管制”时,是写过详细的履历的,她绝不敢有任何隐瞒!
后来,她在学校里谋了一个历史老师的职位时,曾经询问军管会的工作人员,问是否可以。那位工作人员告诉她,可以。还说,你的档案,我们会直接转到你的学校。
但是,现在校长却问,你到学校前,都在哪里工作?
柳秋月和傅怀真猜测一夜,得出的唯一结论是,学校的档案里,没有她解放前的履历!怎么会没有呢!他们就是想不明白!
但是,现在怎么办呢?她要不要把过去的经历说出来呢?
他们的直觉是,如果说出来,灾难一定会落在他们的头上!
可以预见到的灾难,就悬在他们的头上,久久没有落下来。可幸运,却再次意外地降落在他们的头上。那位校长调走了。
从校长调走后到现在,没有人再问她的履历。但今天没人问,不表示明天没人问。一旦有人问,她是绝不敢隐瞒的。毫无疑问,那将是他们灾难的开始!
这两年,柳秋月和傅怀真,一直就生活在这种忧虑之中。
9-14
明天是“五一节”,学校将要放假。
今天下午,是柳秋月的最后一节课。
她双手背在身后,握着卷起来的教科书,在课桌之间慢慢地走着,看着那些可爱的男女学生。她如同过去背诵高官履历一样,缓缓地背诵着自己要讲的课。
柳秋月要讲的课,如水一般从她的嘴里流出来。
她朗声说:“曹操,字孟德,小字阿瞒。东汉沛国谯人,也就是今天的安徽亳州人。他生于公元一五五年。一七四年任洛阳北部尉,一八八年任典军校尉,一九六年任司空,行车骑将军事。二〇八年任东汉丞相,二一六年被册封为魏王,二二〇年逝世……”
这时,下课铃响了。
等欢闹的学生们都离开教室,柳秋月抱着一摞作业本,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她简单地收拾一下,提着自己的布包,静静地走出学校。
怀真早上上班前说:“月儿,今天是咱们结婚一周年的日子,晚上回来,买一点好菜吧,咱们悄悄地庆祝一下。”
其实不用怀真提,她也记着这件事呢。
她非常非常在意她这个酸酸的丈夫,喜欢像鱼一样偎在他的怀里,享受他的抚摸。
但是,更深入一点去理解,他们其实更像干涸车辙里的两条鱼,靠相濡以沫苟延残喘。
下班的路上,柳秋月先去了菜市场。
她买了一斤肉,八角七分钱。买了一斤鸡蛋,六角六分钱。买了一节藕,八分钱。买了两斤青菜,一角钱。买了一条不太大的鲫鱼,五角钱。最后,她买了一瓶白酒,南京本地产的大曲,六角七分钱。
请看官们不要意外,这些都是当时的价格。
柳秋月把这一瓶白酒放进布包里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了一点笑容。
怀真也能喝一点白酒。他喝一点酒后,夜里就会很兴奋。他在床上搂住他的月儿时,就会像一挺搂不住火的机关枪一样,好猛好猛地对她射击。
柳秋月这个时候就会想,我要是能有一个孩子,就太好了。
她知道,怀真虽然从来没说,但也盼着能有一个孩子。
柳秋月出了菜市场,沿着街边静静地走着。这一条街上的人不多,偶尔有一辆汽车驶过。夕阳如蛋黄一样停在西边的房顶上,给她的脸上蒙上一层淡红。
她猜想自己一定很好看。因为那边的树荫下正有一个人看着她呢。而且,那还是一个女人。她想,自己一定很好看。她继续向前走着,并且扫了那个女人一眼。
她想,赶快回家吧,怀真可能已经到家了,正等着她做饭呢。
她继续向前走了五六步,或者七八步,她记不清了。
这个时候,她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正向她的头上涌来,脑子里“嗡——嗡——”地响着。脚下也异常沉重,怎么也抬不起来了。
她甚至有点恐惧地停下来,慢慢地扭回头,去看那个站在树荫下的女人。
夕阳就在那个女人的身后,给她镶上金色的边。那个女人的脸隐没在树荫之下。柳秋月看不清楚那张脸,但她的呼吸却一阵一阵地急促起来。
那个女人向前一步,走出树荫。
柳秋月张开了嘴,微微地摇着头,她不敢相信。
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已经涌满了泪水。
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走出树荫的,是她时时想起的少主,左少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