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天真(2 / 2)

掌柜郑大风蹲在台阶上抽着旱烟。

范峻茂问道:“怎么说?”

烟雾缭绕,看不清郑大风的神色面容,只听汉子缓缓道:“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我跟李二不一样,他只找老的,我是小的老的都要找。”

范峻茂看着这个原本成天嬉笑的汉子,眼神玩味。

狗改不了吃屎,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是这样的性子,好像不正经了一辈子,就只是为了那唯一一次认真。

看守四道天门的三位神将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职守,为势不可当的“叛军”让出道路,唯独东边的那个,被视为最贪生怕死和最吊儿郎当的那位,不愿让开,死也不退。

当然,死也不退的结果,就是死——给人一剑钉死在天门大柱上。

无论敌我,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这位神将的找死,实在让人找不出任何理由。

范峻茂在心中叹息一声,她倒是很不想知道,可惜偏偏知道。

圣人阮邛已经在西边大山之中正式开宗立派,正式弟子暂时只有三人。

龙须河畔的剑铺照样开着,并未关门,阮邛留下了开山弟子之一的少女,她缺了握剑之手的大拇指,于是就将剑悬佩在了右侧腰间,改为左手持剑。

阮邛的独女秀秀姑娘搬去神秀山的时候,据说随身携带了一只鸡笼。鸡笼被阮秀拎在手里,让各路神仙忍不住侧目,误以为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灵禽异兽。后来一些去过神秀山的练气士,事后提起这茬,都觉得好笑,原来就只是一窝寻常的老母鸡和鸡崽子。

于是周边山头一些仙家门派,就觉得秀秀姑娘这是童心未泯,这才算真正的道心。他们是很认真的,所以一些个搬迁到崭新府邸的年轻修士,也开始琢磨里头的学问,觉得其中大有深意。

不愧是秀秀姑娘,不愧是曾经被风雪庙寄予厚望的天才修士,果然做什么事情都透着玄妙,事事契合大道。

姓谢的长眉少年听说后,觉得有趣,便将这件事当作笑话说给了秀秀姐听。阮秀当时正坐在翠绿小竹椅上,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子四处啄食,她只是说了句‘这样啊’,就没了下文。

福缘深厚的谢姓少年,望着心不在焉的秀秀姐,皱了皱眉头,这个动作让他的眉毛越发显长。

阮邛是玉璞境修士,又有“娘家”风雪庙作为靠山,而且他擅长铸剑,交友广泛,因此能够以宗字头作为后缀,将其宗派取名为‘龙泉剑宗’。

其实起初阮邛想只以“剑宗”二字屹立于世,气魄极大,但是一则中土神洲早就有剑宗存世,不合儒家订立的规矩;二来前来道贺的某个至交好友,私下劝阻阮邛,在大骊版图开宗立派,已经足够树大招风,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太过招摇了。

阮邛虽然最后定下“龙泉剑宗”的宗派名称,但是内心还是有些不得劲,上山下山,都不爱从山脚悬挂匾额的那座牌坊经过。他让大骊官府领着卢氏刑徒开辟了一条小路,惹来旁人不少非议,总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这不是故意不走大道,而行旁门左道吗?

阮邛对四个弟子撂下一句,将来谁能名正言顺地摘掉“龙泉剑宗”的前两字,谁就是下一任宗主。

龙泉剑宗如今在大骊王朝,风头一时无两。

除了大骊宋氏送的开山赠礼——宗门主山神秀山,周边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这三座山头,陈平安租借给圣人阮邛三百年,算是早早纳入龙泉剑宗的版图。

修为不值一提却是龙泉郡大地主的陈平安,所做的这笔买卖,很划算。

别人是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进了门想要真正烧香成功,又是一难。

新敕封的北岳正神魏檗,曾经带着陈平安巡游四方地界,又是一张金灿灿的护身符。

听说陈平安的书童和丫鬟,腰间都挂上了大骊朝廷颁发给功勋练气士的太平无事牌,这还是一张护身符。

有了这三张护身符,那幸运儿陈平安,在龙泉郡别说是横着走,想必倒着走都没问题。

只可惜那少年消失了,据说是远游去了,多半是个不会享福的。

神秀山有一侧是大峭壁,壁立千仞无依倚。峭壁上有四字远古崖刻,是“天开神秀”四字。阮邛开宗之后,几乎每天都会有练气士御风而至,欣赏那四个大字的风采,他们觉得阮邛选择神秀山作为宗门主山,说不定是那玄之又玄的天意神授。可是阮秀从来不去峭壁那边凑热闹,似乎一次都没有去过。

不爱动的阮秀好像个子高了些,胖了一些,下巴圆润了些。阮邛觉得挺好。

其实天底下的父亲看待女儿,多半是觉得怎么都好。

阮秀偶尔会挑一个天气晴朗的光景,去往神秀山之巅的凉亭,举目远眺,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溪涧,最后汇成龙须河,再变成水流汹汹的铁符江。

其实阮秀不喜欢看这些溪涧江河,她觉得它们很碍眼。

河伯河婆,江水正神,雨师云母,等等,只要是跟水沾边的神祇,她自幼就不喜欢,听到这些称呼头衔,就会心烦,就想要像对付新鲜出炉的剑条那样,一锤子砸下去,一了百了。

今天,阮秀慵懒地趴在栏杆上,打着哈欠。凉亭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阮秀转头望去,远远走来一行四人,皆穿着儒衫文巾。

阮秀瞥了眼,都认得。太守吴鸢,一个升官挺快的年轻男人,大骊国师崔瀺的得意门生。一个姓曹的是现任窑务督造官,还有个姓袁的。袁曹两姓,都是上柱国姓氏,这次建造在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其祭祀供奉之人,就是这两人的老祖。最后一人,是披云山林鹿书院的一位副山长,黄庭国老侍郎出身,化名程水东,实则是一条老蛟。

阮秀站起身,走出凉亭,将最好的赏景位置让给他们。

四人相视一笑,倒是没有谁太过谄媚示好,而且阮秀毕竟是一位独自出现的女子,他们不好太过热络。换成其他练气士,肯定至少也要跟阮秀道一声谢,外加自报名号,混个脸熟。

四人是相约来此下棋的,吴鸢要与程山长对弈。吴鸢的先生崔瀺是当之无愧的大骊第一国手,吴鸢跟随崔瀺做学问的时候,棋力大涨,是京城有名的高手。曹、袁二人,这次只是观战而已。

曹、袁祖上是至交好友,这两姓是大骊双璧,可是数百年之后,曹、袁两姓却有点势同水火,相对而坐的曹、袁二人,几乎连眼神都没有交流。

如今大隋与大骊结成盟约,双方各自在大骊披云山和大隋东山订立山盟,大骊在整个宝瓶洲北方可谓一家独大,包括黄庭国在内,数个大隋的藩属国,都开始转向大骊宋氏称臣纳贡。当然其中有些波折,许多世家高门都觉得此举背信弃义,然后大骊铁骑的马蹄声便开始响起,马蹄停歇之后,掉了好多好多颗原本头顶官帽或是名士高冠的脑袋。

大隋朝野上下,山上和江湖,都陷入诡谲的沉默氛围。

堂堂大隋,宝瓶洲北方文脉之正统,国力强盛,竟然未战而降,割地求和!

一位文坛名士醉酒高歌,登山作赋,在坠崖自尽之前,留下一句遗言,“大隋自高氏开国以来,士人受辱至此,唯有一死,可证清白。”

一位名动半洲的大隋棋坛国手,将最心爱的棋墩劈了当柴火烧掉。

大隋京城庙堂,从部堂高官到员外郎中,辞官者陆陆续续多达百余人,传言京城的六部衙门瞬间空了一半。

不管如何,大骊铁骑开始南下了,宝瓶洲乱象已起。

凉亭那边时不时传来清脆的落子声响。

阮秀来到崖畔一棵古松下,一路上她从地上捡起石子,然后往峭壁外轻轻抛下。

云气如大江之水缓缓流过,天地茫茫。

她突然丢了手中剩余石子。今天还得帮着爹打铁呢,完了完了,迟到这么久,今晚是肯定吃不着咸肉炖笋了。

有一家三口,乘坐跨洲渡船,由南到北,总算到了目的地——北俱芦洲的一座名为狮子峰的仙家门派。

途中这家人的队伍之中,多出一对年轻主仆——一名满身书卷气的贵公子,一名牵着马的年少书童,马背上挂了花翎王朝独有的官制金银闹装鞍。书童一路上都没个好脸色,可是自家公子非要给人带路,他不好说什么。那一家三口土里土气的,关键是半点眼力见儿都没有。虽说那对粗鄙至极的汉子妇人,生了个不错的女儿,可是她生得再好看,哪里配得上自家公子?花翎王朝,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大王朝,虽然皇帝姓韩,可谁不知道庙堂上戴官帽子的,真要算起来,半数都跟自家公子一个姓氏?而且公子虽然不是家族独苗,可家族这一代就公子和他兄长二人,长兄为庶子,公子却是嫡子,公子便是娶了公主都算委屈了,何必跟一个睁眼瞎的山野女子纠缠不休?一户来自宝瓶洲那种小地方的人家,真当不起公子您这般殷勤啊。

书童这一路气得几次掉下眼泪,可是公子最多也就是安慰他几句,依旧跟着那三人一起赶往狮子峰。

狮子峰的主人虽然是挺有名气的仙家,可那又如何?见着了公子的爷爷,不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

便是风里来云里去的那些个陆地剑仙,他一个伴读书童,这些年沾公子的光,都见到了一手之数。

这个眼界奇高的年少书童,见过数位货真价实的剑仙不假,可是对于那座狮子峰的山主,其实他还是小觑了。虽然狮子峰的山主只是十境的元婴境地仙,可北俱芦洲的地仙本就值钱,没点真本事,很难在北俱芦洲站稳脚跟。

狮子峰的山主,是地道的外乡人,可他在短短两百年间,仅凭一己之力,就打得花翎王朝一座宗字头仙家没脾气,这足以证明此人战力卓绝。

俱芦洲盛产高手、怪人、不讲理的人,以及三者兼具的,所以在俱芦洲坐镇山头,最容易遇上飞来横祸。

经常有大修士只是看你山门不顺眼,就往山门一通乱捶,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要你拆掉匾额。

硬生生抢走皑皑洲那个“北”字的俱芦洲,民风彪悍,朝野皆崇武,修士善战且好战,有许多喜好独行游历的仙家豪阀子弟,下山之后故意假扮成散修、野修,为的就是能够痛快出手。

这里,剑修如云。一些个享誉江湖的顶尖剑客,剑术通神,甚至能够与山上地仙较劲。

所以俱芦洲的三个儒家书院,其圣人向来是战力极高的读书人,至于学问高不高,可以先放一放,不然的话根本镇不住。

鱼凫书院的这一代圣人,原本名声不显,在书院常年深居简出,在土生土长的俱芦洲修士和君主将相眼中,此人又喜欢掉书袋,故而不是特别讨喜。有一次竟然有人公然叫嚣这位圣人传授的道德学问狗屁不通。此人当时距离鱼凫书院不过咫尺之遥,他说完后大摇大摆离去,俱芦洲仙家之中附和之人颇多。

书院之人黯然了许久。终于有一天,圣人离开书院,一月之间,接连将两位元婴境修士和一位玉璞境修士打得鼻青脸肿。听说每次打到最后,这位儒家圣人一边往人家脑袋上敲板栗,一边大声质问“现在通了没有”,对方三人当然只好说通了,结果圣人次次回复:“你通个屁!”

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是一位离开中土学宫前被恩师赠予“制怒”二字的圣人。

狮子峰的山主,是那位鱼凫书院圣人难得看着顺眼的地仙之一。

到了狮子峰山脚的山门,书童想着既然到了这里,好歹去跟人家讨杯茶水喝,可公子又犯犟了,与那对夫妇和年轻女子说了一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便带着他掉头走了,小书童又委屈得差点满脸泪水。

在外边逛了小半年,打道回府是好事,可是走得一点都不豪气啊。

登山之后,妇人与女儿窃窃私语,唠叨了好些,无非是觉得这位富家子弟蛮不错的,待人和气,模样也不俗,而且一看就是读书人,比起林守一、董水井那些半桶水,瞧着就要更有学问。可惜她那个女儿,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气得妇人拿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笑骂了一句“不开窍的蠢丫头”。大概已经不能算是少女的她,柔顺而笑,从小到大,向来如此。

她从来不生气,也没有大笑过,除了那个名叫李槐的弟弟,她对谁都不上心。妇人经常说她是软面团,谁都可以拿捏,以后嫁了人,是要吃大苦头的。

当然,妇人最主要的意思,还是觉得女儿这种软绵绵的性子,以后嫁为人妇,肯定无法持家,镇不住婆家人,那还怎么补贴弟弟?

妇人从不掩饰她的偏心。

好在妇人的丈夫——名叫李二的粗朴汉子,倒是从来不会重男轻女,儿子女儿,都宠着。只可惜他在家里地位最低,说话最不管用。而李柳大概就是天生逆来顺受的性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妇人听说这个狮子峰的当家人,跟自家男人那个窝囊师父有些关系,男人保证一家三口到了那边肯定不愁吃喝。一路颠沛流离、跨洲过海的妇人,这才少骂了杨老头几句,觉得李二给杨老头当了那么多年徒弟,总算有丁点儿用处,不然她下次回乡见着了杨老头不死,非得天天堵在药铺后院门口,骂得那个老东西每天不用洗脸。

妇人走着走着,没来由想起了无人照顾、肯定是在受苦受累的宝贝儿子,便来了气,拧了一下李柳的胳膊:“那个姓氏古怪的公子哥怎么就不好了?你就没有想过,嫁了他,咱们就不用在这狮子峰看人脸色了。让那姓司徒的,赶紧用八抬大轿娶你进门,然后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搬进他们家,再马上把李槐接过来,咱们一家四口,就算团圆了。”

李柳笑了笑,眉眼弯弯,似乎在认错求饶,又像在撒娇。

妇人最受不得女儿这副模样,便消了气,又拧了一下李柳的胳膊,只是这次下手的力道轻了:“你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心疼自家弟弟,我算白养了你这么多年……”说到这里,善变的妇人又开心地笑了,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脸颊,“臭丫头的模样,是真的随我,瞅瞅,这小脸蛋,多俊多俏,都能捏出水来了。”

背着个大行囊的李二咧嘴笑着。

可是妇人又有些哀愁:“好不容易熬到杏花巷那个老婆娘死了,泥瓶巷的狐媚子也搬家了,要是不用离开小镇,该有多好,已经没人吵架吵得过我了。”

这一路北行,妇人只觉得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艺”,而无半点施展之处,实在是可惜。

李柳的娇俏模样,不一定随她娘亲,可是李槐的窝里横,肯定随他娘亲。

狮子峰山顶,山主正陪着一位富家翁模样的老人。老人油光满面,如果他不是出现在这里,不是有一位地仙恭敬作陪,多半会被误认为山下市井某个小店铺的掌柜,或是那种鱼肉乡里的乡绅老爷。

体态臃肿的老人手腕上系有一根碧绿绳子,他啧啧道:“杨老先生真是心胸开阔啊,换成是我,这种碎嘴婆娘,早投胎个千八百回了。”

这位富家翁旁边的老者则仙风道骨,符合市井百姓心中的神仙形象,他听闻这位客人的调侃,并未搭话,只是礼节性微笑。

胖老人笑眯眯问道:“不说那废物金丹,只说像你这样的地仙,骊珠洞天最近千年,大概走出来多少个?如今你我是盟友,这点小事,不至于藏藏掖掖吧?”

老仙师微微躬身,致歉道:“曹大剑仙,恕晚辈不能多言。”

原来这位富家翁,正是按照契约前来担任李柳护道人的婆娑洲剑仙曹曦。

曹曦又问道:“那李柳为何迟迟不愿修行?这又是何故?”

身为狮子峰山主的老仙师无奈道:“剑仙可以自己问我家祖师。”

曹曦愣了一下:“她竟然是你这一脉的祖师转世?狮子峰这才传承几年,你们如何能够寻见对方?”

老仙师犹豫了一下,稍作权衡,小心翼翼道:“自有秘法,而且不仅仅是我家祖师而已。”

曹曦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李柳是否自知?”

老仙师笑而不言。

曹曦啧啧道:“捡到宝了。”

之后李二一家三口便在狮子峰住下,由狮子峰一名老管事接待。老管事名义上是药铺杨老头的远亲,在狮子峰管着一些杂务,他给三人找了一处寻常住处,暂时没有给妇人什么活计,只说需要等待几天才有结果,狮子峰规矩森严,不可打搅仙师修道,切莫随意走动,若是惹出祸事,他也无法担待。

妇人总觉得这些话都是对她说的,所以很是忐忑。她当然不知道,那位狮子峰掌法长老在离开屋舍后,赶紧抹了一把冷汗。老人甚至不敢多看那个名叫李柳的女子一眼。

过了没几天,妇人便待不住了,说想要在狮子峰旁边的小镇找点事情做。李二便找人借了钱,打算开一家铺子。之后某位狮子峰高人“凑巧”发现李柳有修道的资质,李柳便独自留在山上修行。

妇人是个见识短浅的,总觉得李柳嫁给有钱人才算有福气,她对此不太高兴,万一李柳真当了修道的仙师,几年几十年见不着的,还怎么给李槐好处?可最后妇人还是跟着李二去了小镇,租了屋子,四处晃荡,寻找合适的铺子,算是扎根了下来。

李柳在山脚与爹娘告别,等到两人身影消失在道路上,女子身后出现了包括狮子峰山主在内的所有元婴境和金丹境,一个个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喘。

在山主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道:“恭迎祖师回山。”

李柳根本不予理会,不许众人跟随,独自上山,到了狮子峰一处封禁已久的山洞前,大步走入其中。地仙也难破开的重重禁制,李柳完全不放在眼中,或者说对她没有半点阻碍。

等她走出山洞的时候,腰间已挂上一枚金黄色的狮子印章。

曹曦站在门口等候已久,手中持有一把大小如匕首的短剑,他抬起系有碧绿小绳的手臂,笑道:“在炼化一条江水作为本命飞剑之前,这把短剑随我征战三百年,之后我不断温养积累剑气,等你跻身中五境,就能够随意使用这把飞剑。可出十剑,威力足以媲美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击。若是等你到了金丹境或是元婴境,将所有剑气一次性使出,那可就是仙人境剑修的一剑了。”

李柳柔顺而笑,一抬手,短剑便驭入她手,她随意抽剑出鞘,向山外轻轻劈下。

一道剑气长虹轰隆隆劈去,大有开天辟地之威势,吓得整座狮子峰修士都陷入沉默。

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跻身中五境的李柳,点点头:“果然如此。”

曹曦感慨道:“见了鬼了。”

曹曦难得想起那个不肖子孙曹峻,他如今混迹在大骊行伍之中。

唉,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瞧瞧自家的,气人。

真武山。

作为宝瓶洲兵家两座祖庭之一,真武山比起游侠更多的风雪庙,其投军入伍的兵家修士更多。

最近一年下山的修士越来越多,有半数去往了北边的大骊,其余半数,顺着各自机缘,选择投身宝瓶洲中部一带的国家。

略显冷清的真武山最近热闹了起来。

马苦玄这个登山没几年的跋扈新人,又闹出了一桩天大风波——他出手打死了一名观海境修士。具体缘由,真武山并未公布,反正不是什么生死大仇,那名七境老修士与马苦玄素来就没有交集,哪怕起了冲突,最多就是口舌之争而已,必然是心狠手辣的马苦玄故意下了死手。哪怕有两位老祖帮着说话求情,最后马苦玄还是被禁锢在后山的神武殿,一年之内不得离开。

神武殿供奉着真武山历代祖师和十数尊无名神祇。据说真武山历史上有过一场牵连甚广的宗门浩劫,危难之际,那一代真武山宗主以不传秘术,请出了在大殿享受数千年香火的金身神祇,一同下山杀敌,声势浩荡,最终一口气灭掉了十数个仙家门第。

在神武殿禁足,绝对不是什么舒坦事,只有犯下重罪的真武山修士,才会被拘押在此,最终活着走出去的人,十不存一。据说神武殿中供奉的那一尊尊神祇,在一些传承已断的上古斋戒日,会“清醒”过来,拷问、鞭挞甚至是吞食修士的魂魄。

真武山一处仙气缭绕的宅邸,一位辈分极高的兵家老祖咋咋呼呼道:“如此处置马苦玄,会不会太过严苛了点?!”

对面一人,容颜年轻且俊美,手指纤细白皙如女子,他正在独自打谱,面对这个师弟近乎无礼的质问,这名男子无动于衷,竟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老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马苦玄这小子,是我生平仅见的天才,真正的天才!你要是毁了他,我跟你没完!”

男人刚刚捻起一颗棋子,闻言默默将棋子放回棋盒,皱眉道:“宗字头的门派,毁在某个惊艳天才手里的惨剧,其实不少。”

老人冷笑道:“可是因一人而振兴宗门,一扫积弊颓势,更多!”

男人摇头道:“修行一事,首重‘无错’两字,因为一两个人而坏了诸多祖辈规矩,获得短暂的兴盛气象,只是空中阁楼。再说了,真武山如今运转自如,并没有到需要谁来拯救的地步。刘师弟,我劝你一句,你看重马苦玄,愿意将一切法宝都交付于他,甚至还暗中帮他赢得那桩福缘,归根结底,只是你一人的事情,我不会插手,因为这没有坏我真武山规矩。”

原本气势汹汹的老人看着神色越来越冷峻的“年轻人”,便有些心虚了,冷哼道:“马苦玄值得真武山为他坏一些规矩,风雪庙有神仙台魏晋,我们有谁?”

男人微笑道:“有我啊。”

老人给这句话噎得不行,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男人似乎也觉得气氛太过僵硬,总算露出一个笑脸:“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马苦玄还不是你子孙,你急什么?为了宗门大业?行了,你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说来说去,还是想着让马苦玄日后去风雪庙帮你报仇。”

那位以脾气暴躁著称于世的兵家老祖坦诚道:“初衷的确如此,可是相处久了,我看马苦玄越来越顺眼,我家那帮不成材的子孙,一万个都比不得马苦玄。”

男人破天荒地附和老人,点点头,“嗯,你家那些王八崽子,你当年确实就不该生下来,可说到底,还是怪你自己管不住裤裆里的鸟。”

老人气愤道:“你一个真武山宗主,说这种话,也不臊得慌?!”

男人笑了,打趣道:“听说你最近裤腰带又没拴紧?找了个身为凡俗的貌美侍妾?”

老人气焰骤降,低声道:“我是真心喜欢那女子,觉得她娇憨可爱,山上那些狗屁仙子,实在腻歪。”

男人无所谓道:“你喜欢就好。”

老人突然心生愤懑:“真武山现在的风气真要改一改,尤其是最近百年收取的弟子,心性极差,只一个马苦玄,就让他们鸡飞狗跳,道心大乱,一个个背地里说着酸话怪话,比市井长舌妇还不如!”

男人摆摆手:“不是道心大乱,是这些人的道心本就如此不堪。”

老人疑惑道:“你不管管?”

男人反问道:“那我要不要管管他们的吃喝拉撒?管管你的裤腰带?”

老人翻了个白眼。

“放心,马苦玄死不了。”男人挥挥手,重新开始打谱。

兵家老祖哈哈大笑,猛然起身:“师兄你也真是,早说这句话,我何必跟你磨叽半天工夫?!”

男人头也不抬:“你裤腰带松了。”

老人嘿嘿笑道:“师兄还是这般爱开玩笑——”老人哎哟一声,赶紧慌慌张张地施展神通,一闪而逝。

原来是男子在挥手之间,就让一位元婴地仙的裤腰带粉碎了,而且后者毫无察觉。

若是他有心杀人?

在宝瓶洲人眼中,真武山强在对世俗王朝的影响力,论个人修为和战力,风雪庙的诸位兵家老神仙,要强出真武山一大截。

曾经有人笑言,两座兵家祖庭,如果各自拉出十人来捉对厮杀,强者如林的风雪庙,能够打得涉世极深的真武山喊祖宗。

男人放下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老旧棋谱。棋谱名为《官子汇》,记载了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官子局。男人当下打谱那一局,名为“彩云局”,对弈双方,一位是白帝城城主,一位是昔年文圣首徒。

男人轻轻叹息一声。

后山神武殿内,马苦玄盘腿坐在一尊居高神像的头顶,一只黑猫又坐在他的头顶。

一人一猫一神像。

黑猫伸出一只爪子,轻轻挠着马苦玄的脑袋。马苦玄不以为意,他从小就与黑猫相依为命,奶奶去世后,更是如此。

左手边一尊金身木雕神像,眼眶中蓦然泛起金色光彩,轰然而动。巨大神像缓缓走下神台,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坐在居中神像头顶的马苦玄。神像走到大殿中央,转身面向那少年与猫,身高三丈的神像单膝跪地。

马苦玄仿佛对此习以为常,只是像以往那样出声提醒道:“回去之后,记得守口如瓶。”

这尊木雕神像微微点头,起身后大步前行,跨上神台,站在原位,金色眼眸很快失去色彩,寂然不动。

大殿门窗极高极大,光线透过窗户缝隙,洒落在大殿之内,灰尘因此清晰可见。

马苦玄突然自嘲道:“法宝太多,福缘太厚,也挺烦人啊。”

黑猫抬起一只腿,轻柔地舔着脚掌。马苦玄后仰躺下,黑猫一个蹦跳,在马苦玄躺下后,刚好落在他胸口上。黑猫蜷曲起来,很快酣睡,时不时换一个更舒服的蜷缩姿势。

马苦玄跷起二郎腿,一只手抚摸着黑猫的柔毛,想起真武山上那些阴阳怪气者和趋炎附势者,觉得有些无趣:“你们不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不喜欢你们啊。”

大殿空灵,唯有一人一猫的微微鼾声。

那些神祇的金身神像依次排开,像是在忠诚地守护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年复一年,千年万年。

观湖书院的贤人周矩没有跟随自己的圣人先生,去见俱芦洲的那位道家天君。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对那个叫谢实的家伙出言不逊,害得先生为难。

先生离开了书院,肯定打不过天君谢实,先生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谢实一巴掌拍死,难不成还要替学生给外人道歉?

周矩来到了离打醮山鲲船坠毁处不远的一座山头。

根据记载,冲天剑气正是从此而起,击毁了南下老龙城的那艘鲲船,船上死伤惨重,中五境以下的乘客,几乎无一幸免。

周矩在山上搜寻无果,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因为这桩祸事,瞎子都看得出来,是幕后有人处心积虑地栽赃这个宝瓶洲最具实力的强大王朝。

但是周矩想不明白一件事,堂堂俱芦洲的一洲道主,为何愿意自降身份,蹚这浑水?甚至不惜与观湖书院“短兵相接”?如果持续这样下去,天君谢实极有可能成为宝瓶洲所有练气士的公敌。

难道你谢实真当自己是道祖座下二弟子?

这些天风餐露宿的周矩,打算下山了。他听先生随口提起一事,最近半年内,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三个地方,出现了许多失传已久的无主法宝,甚至还有几件半仙兵的身影,引发了巨大震动,无数山泽野修蜂拥而至,根深蒂固的仙家豪阀,更是不会放弃这些莫大机缘,一时间鱼龙混杂,豺狼结伴。

周矩对这些不感兴趣,他对接下来的世道,更不感兴趣。

周矩抬起头,望向天空高处。

我周矩,观湖书院的小小贤人周巨然,尚且可以发现端倪,比我家先生位置更高的你们呢?

周矩黯然下山,懒散云游,或御风或徒步,最后到了一处热闹集市,喝了碗热腾腾的酸辣汤。周矩顿时笑逐颜开,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摊贩的女儿,正值妙龄,肌肤微黑却泛着健康的色泽,她偷偷瞥了几眼周矩。

家乡读书人不多,长得这么好看的读书人就更少了,她觉得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于是周矩多要了一碗酸辣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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