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的喜剧(2 / 2)

“现在没有别的,只要求你保守秘密,连你‘小公馆’面前都不必提起。”

“绝对遵命,你放心好了。”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余善德驾车回家,已在清晨二时。他住的是厂里供给的宿舍,一幢很像样的日式房子,卧室、客厅、餐室、书房应有尽有,但住在里面的人却少得可怜,除了他就是一个伺候他的男工。

男工照例晚上十点钟关大门,余善德过了这个时间回家,就得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这一天他有意外的兴奋,除了男工所住的那一间以外,把所有的屋子里的灯都打开了,他想看一看,这些屋子里如果增加一个女人,将会有什么改变。

他困惑了,因为他想象不出。而每一盏电灯放光时,寂寞却接踵而来。

他为自己煮了一壶咖啡,关熄了所有的灯,到宽阔的走廊上去坐着。光脚踩着滑溜的桧木地板,丝质的睡衣摩擦着柔软的背垫,全身上下痒痒的有种微妙的快感。

他一点睡意都没有,美妙恬静的夜在他是领略得太多了。今晚还是跟往常一样,淡月、微风、若有若无的树木的清香,而明天是假期,没有什么萦绕心头的公事败人清兴,他告诉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的!他接受自己的观点。

可是从之而来的是美中不足之感。寂寞也许是有闲阶级的专利品,或者说是满足以后的产物。

他开始懂得人们为什么永不满足。很简单的道理,他如果感到满足,即将感到寂寞。

寂寞是他忍受惯的。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他忍受到现在?他从没有对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今天亦复如此,只是充分感到,在寂寞以外他有权利多享受一点东西。

这当然是由曾薇而引起的感觉。声色场中,十年来他免不了时有涉足的机会,品貌胜过曾薇的,也见过不少,都不足以毁了他的“操守”,而一见曾薇以后,他知道他的“威胁”来了。

或许是境由心造。由曾薇所引起的心潮,证明记忆是有生命的。一个可爱的印象可以被深藏,却不能被消灭。正如一粒数千年前的莲子,机缘凑巧,被发掘出来,仍可以由加意培养而发芽开花。

这就是摆在他眼前的真正的问题。这一粒有生命的莲子,是视若无睹,还是下手在温室中培养。

惯于忍受寂寞的人,常常会忘了时间。一直到曙色渐露,他才准备上床。

这时男工已经起身了,他有过这种经验,所以并不感觉惊讶,只是问一句:

“先生昨天晚上又看了一夜的书?”

余善德茫然地点点头。

男工打开走廊上的玻璃屏门。清晨的冷风一吹,精神一振,他想起应该嘱咐男工:

“今天买只鸡,买点明虾,多买一点菜。不,菜不必太多,可是要精致。”

“是白天吃,还是晚上吃?”

“晚上!”他说,“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再别忘了把花瓶里的花都换了!有女客来。”

“几位女客?”男工问。

“一位!你说还有几位?”他觉得男工的话,真是问得可笑。

“你说她像我吗?”当余善德用低回不已的声音,长长地叙述完了以后,曾薇这样问他。

“太像了。”余善德说,“我不知道应该感谢你,还是恨你?”

这种稀奇古怪的话,她在别人嘴里也听到过,因此声色不动地答说:

“感谢不敢当,但是我很想知道你恨我的原因。”

“感谢你的是,让我有重温记忆的机会;恨你的是,把我的痛苦又挑了起来。”

“假使是如此的话,我对你感到抱歉。”她很谨慎地回答。

余善德使劲抽着烟斗,想不出该说一句怎样的话,心中的秘密透露了一半,不知怎么,反更有落寞萧索之感。

沉默了不久,曾薇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你的太太很贤惠吧?”

他不假思索地应了一个字:

“嗯。”

“你也算对得起她了。”曾薇说,“像你这样的地位,没有另外找个太太,那真是少见。”

“这也很难说,”余善德不以为然,“情感是连自己都捉摸不定的。”

“对了。”她附和着,“情感可以决定一切。”

这篇两人合作的文章,起承两段都有了,可是都不愿转得太快。曾薇另起了一个头,说:

“你太太在上海怎么样生活呢?”

“还不是靠我汇钱接济。”

“由这里汇过去吗?”她天真地问。

“不,托一个姓郑的表弟在香港办。”

就在这些闲谈中,余善德在曾薇心目中的“行情”逐渐看涨。这条“鱼”肉厚而刺少,值得花大工夫去钓。

这夜谈得很晚,但她还是漏夜写好一封寄香港的信。对于任何一条“鱼”,她只是一支钓竿,或者一只鹭鸶,另有渔人在操纵着她。

薇:

连日想念你,夜不能眠。所以接到你的来信,比中了马票还要使我快活。

对于你的成就,我万分满意。此事真如你所说的,“可喜又可笑”。但照我看,姓余的说你像他第一个爱人,这不会是摆乌龙,像这些人原来就有些傻气的。我研究全盘的情形以后,认为钓这条大鱼,要突出奇兵,此刻我已想到一个办法,不过能不能实现,还没有把握,所以暂且不告诉你。你问我进行的步骤,就我所想到的写在下面:

一、你要保持不即不离的态度,千万不可让他先占“便宜”。吞了饵的鱼,绝不肯再来上钩。我是男人,最懂得这一点。

二、要处处对他体贴,陪他多谈谈他小时候的情形,以及他家乡的风光,这样可以引起他更多的怀念。对于他的赠与,不可轻易接受。

三、可以常常到他家去,要表现出贤惠的主妇的姿态;但万不可对他家的男工也以主妇自居!相反的,应该不惜小费,加以收买。

四、如果他提出同居的要求,你先不要谈别的条件,只推说他有太太在上海。当然,话不要说死了。(到他提出此一要求时,赶快写信给我。)

此外有两点,请你特别注意:

一、马上到邮局租借信箱,并且告诉我信箱号码。这样我跟你通信,就不会被他发觉。还有,最好把我写给你的信统统烧掉。

二、他所说的,在香港的姓郑的表弟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希望赶快打听之后告诉我。这个工作不难,你可以注意一下他的信件,或者设法在男工那里打听。

薇,对于你这次去淘金,我感到万分感激,也万分难过。你知道香港这个地方,钱就是一切,我们要想法子弄更多的钱,这样才能保障我们以后的生活。美满的婚姻,要有深厚的精神基础和物质基础,前者,以我们誓死无他的爱情,已奠定不拔的精神基础,后者则有待于我们做更大的努力。我现在一方面拼命挣钱,另一方面拼命地束紧裤带,为了造成我们美满的前途,目前牺牲一点,算不了什么,只希望这次能照我的理想,钓上这条大鱼,那时就可以风光地举行婚礼了。一切保重。再见!

冠康 手上

这封信送到曾薇手中,翻来覆去看个不休,直到心领神会才丢开。

一切的发展都是好的,直到摊最后一张牌时,才触了礁。

曾薇坚持非正式结婚不可,余善德死也不肯接受这个条件。那倒不是他怕触犯重婚的法条,而是书呆子的一种名分的观念,觉得要替他在上海的太太保留最后一点余地。

亏得有好管这些闲事的杨学智,跟他的“小公馆”来回奔走,曾薇委屈地让步了。相对的条件是不住余善德的公家宿舍,不让人笑话。

这个理由,连余善德都觉得振振有词,于是替她买了房子。同时为了表示爱心和歉意,他又在银行里替她存了一笔钱。

同居以后的生活,在任何人看都是幸福的。余善德当然有对不起他太太的感觉,但在欢乐的高潮压抑之下,那种感觉隐而不显。倒是他初恋的情意,不断浮现在脑际,因此他常常对曾薇这样说:

“我要加倍地爱你,因为你是我的‘两’个爱人。”

这些话说多了,逐渐使曾薇产生错觉,隐隐然感到自己也有双倍的责任。可是只要一想到冠康,甚至于一提到香港,她都会悚然惊心,快乐与不安的交替,几乎把她弄成人格分裂症。

然后,希望它快来又怕它到来的一天,终于出现了。

这一天从香港来了一个电报,曾薇拆开一看,立刻打电话把余善德找了回来,拿电报往他的面前一摆,怒气勃勃地叫道:

“你看!”

电报上正文写的是:

表嫂自大陆抵澳门请准备入台详情另函 郑丕藩

余善德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就像演戏一样,预期的效果出现,便可以产生连锁反应。曾薇培养了半天的情绪,在此紧要关头,总算差强人意,眼圈红红的,带着哭声说:

“现在怎么办呢?我原是坚持要结婚的。她这一来,我算是什么身份呢?”

“你先不要乱,我们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曾薇先声夺人地抢着说,“你根本就是存心不良!谁知道你在搞什么鬼?”她抹抹眼泪,装作不肯轻易妥协的姿态:“你说,你说,你现在拿我怎么办?”

“人还在澳门,”余善德倒显得沉着了,“让我想一想,总有办法的。”

“对了!”曾薇立刻大声回答,“除非她不来台湾,她要一来我就走。”

这下他听懂了意思,点点头说:

“这好办。千错万错是我错,我接受你的条件就是了。”

“戏”的高潮没有上得去,等于配角擅自改了台词,把主角僵在台上,下不得场。曾薇茫然不知所措,问题好像轻易地解决了,稍微细想一想问题还是很多,腿长在她身上,要走随时可走,只是走的条件呢?房子,存款,都还没有交代一句话……

她怔怔地想着,一转眼,余善德倒已不在跟前了。这一急非同小可,但竟想不出应该做些什么。

在等候余善德的时间中,每一分钟长如一个世纪。苦苦撑持到夜深。刚一上床听见他回来了,她故意把床头的灯开开,仰脸望着天花板,像是不爱理人似的。

余善德也是一言不发,直到在他自己床上睡下,关了灯以后才开口说话。

“阿薇!”他仍用平常那种亲昵的称呼叫她,“你真的要走吗?”

“除非她不来台湾。”她很坚决地回答。

“那不是争执的焦点。”他说,“主要的是你自己的态度。”

“我的态度早已表明了。”

“那好,明天该我搬出去。该是你名下的东西,自然都归你。现在也不必说你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的话,总之,你是我爱过的,到现在为止,你仍旧有‘一半’让我永远忘不了。为了那‘一半’,我一切都可以容忍。只希望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好好寻个归宿!”

曾薇越听越不对。这不难了解的,他出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打电报到香港去,回电一来,一切的一切都拆穿了!

对于这个幼稚的骗局,她并不悔恨自己不能把握珍贵的时机,办得干脆利落,只像是无意中吞下一个苍蝇似的,心头一阵阵难以形容的恶心。

于是,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冠康:

非常抱歉地告诉你,我不准备回香港了。鱼是钓上了,但这条鱼的力量太大,以至于反把钓竿拖下水去。

你放心,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他对过去的一切,一个字都不许我说。我也觉得尽快忘掉这事,是最聪明的办法。

敬祝

康健!

曾薇 上

再者:依照你的嘱咐,我把你的来信“统统烧掉”了。邮政信箱,亦已退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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