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典史立即转脸来看。“你有话说?”声音亲切,脸上的愠色散失无余。
初步试探的反应不坏,翠花却不敢造次,故意又问:“犯妇有句话,不知道四老爷准不准我说?”
“说,说,尽说不动气。”
这一试探,翠花将罗典史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了,从容不迫地说:“四老爷,行得春风有夏雨。予人方便,自己方便。”说完,微微一笑,抛了个媚眼。
高坐堂室的罗典史酥了半截,俯身向前,关切地问:“你要怎么样的方便?”
“许犯妇住在聚和店。四老爷如果真的当我是要犯,就请派人到聚和店来看我住的那间屋子。这一来,还怕我逃得出四老爷的手掌?”
言外之意,是连王朝有都听得很明白的。罗典史更是莫逆于心,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递解人犯通例’,原是这样规定的。好吧!我就这样给你一个方便,晚上我派人去看守。”说完,当堂饬回。
“你怎么搞的?”一回到聚和店,王朝有气急败坏地埋怨妻子,“你这样子说,不是请他来陪你睡觉?”
“放屁!”翠花骂道,“不是这样说,我真的去坐牢,听他摆布?我当然会想办法,去装一袋旱烟来与我抽!”
这也是翠花的一个习惯——遇到为难之时,要装一袋旱烟来抽,抽完了就会有极好的办法。所以王朝有欣然乐从,装好旱烟,还替她点火,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吞云吐雾。
“我想起来了!”翠花突然眼睛发亮,“张书办不是说,他有个八拜之交,在郯城县当捕头。这里不就是郯城县吗?”
“是啊!”王朝有被提醒了,很兴奋地说,“他也姓王,我记得名字叫王世九。捕快跟典史都是有勾结的,托王捕头讨个情,罗典史一定买账。”
“哪个要他买账?要他服帖!你赶快去打听王捕头为人如何,家里有些什么人。”翠花持着烟袋向外一指,“快去!快去!越快越详细越好。”
王朝有唯命是从,匆匆赶到柜房,向吴掌柜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妻子:王世九为人豪爽,很重义气,而且是个孝子,所以地方上很尊敬他,提起“王九哥”,都要跷一跷大拇指。
翠花听完,又凝神静想了一会儿,面露诡秘的笑容。“姓罗的想在我身上打主意?哼,我叫他喝我的洗脚水!”她招招手说,“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件事要怎么办。”
“请问王捕头在不在家?”
应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将王朝有及跟在他身后、提着礼物的翠花,仔细端详了一番,问道:“尊驾贵姓?这位堂客是尊驾什么人?”
“我也姓王,如皋来的。我有位同事张书办,跟王捕头是八拜之交,特为要我来看王捕头。”
“噢,原来是张五叔的同事。请进,请进。”
这个小伙子是王世九的徒弟,通报了师父,王世九出厅见客。王朝有一揖到地,口中喊一声:“九哥!”
“不敢,不敢!”王世九急忙还了礼,“老哥从如皋来?”
“是的。有公事路过贵宝地,特为来看九哥。”
“承情之至!”王世九问,“老哥在哪里恭喜?”
“也是如皋县衙门,在‘皂班’上。”
这一说,王世九明白了,“光混眼、赛夹剪”,也看出他身后的堂客,就是他的“公事”,随即说道:“这位堂客请老哥引见!”
“是我们如皋县的一位秀才娘子,娘家姓吴,夫家姓许。她的事说来话长。”
等王朝有语声一落,翠花随即盈盈下拜,口中说道:“九爷!请多关照。”
“好说、好说!不敢当。”接着,翠花交代了四色水礼,少不得还有一番辞让。扰攘既定,翠花说道:“我想见见老太太跟九奶奶。”
“好,好!”王世九唤他的徒弟说,“德山,你领秀才娘子去见婆婆。”
德山答应着,道声:“请!”在前领路,一领领到一座很宽大的院落中,他对翠花说:“请先等一等,我跟婆婆去说明白。”
翠花可以想象得到,她的“来历”已为王世九师徒所了解,都不便当着她的面为王老太明说,所以有此处置。
去不多时,堂屋的门帘掀开,见德山招一招手,翠花便走了过去,进门就看到慈眉善目、白发满头的王老太。她身旁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料想必就是王奶奶了。
“老太太,我给你老人家请安!”翠花一面说,一面跪下去磕了个头。
素昧平生的堂客,突然行此大礼,王老太婆媳都吃了一惊。“不行,不行!”王老太竟要下跪还礼,翠花已很机警地起身将她扶住。
“许太太,你真折煞我了!”
“老太太不要说了,应该的。”翠花望着王九奶奶问,“这位想必是九奶奶了。”
“不敢当。请坐了谈。”
“是!老太太先请坐。”翠花搀着王老太坐下,又跟王九奶奶见了平礼方始坐定。
“许太太是从如皋来,”王九奶奶率直问道,“不知道要到哪里落脚?”
“尚阳堡。”翠花答说,“在关外。”
“这么远!”王九奶奶大为惊诧,“什么案子?”
“说来话长。”
“了不起!了不起!许秀才真是响当当的好汉!”王世九说,“他的家小我们当然要照应。你老哥这趟差使也很苦,如果有什么难处,或者缺少点什么,尽管请吩咐,我尽力来办。”
“多谢九哥。”王朝有拱拱手说,“缺倒不缺什么,别样难处也没有,只有一件事,一路上很伤了点脑筋。这位秀才娘子跟别的妇道人家不同。九哥看见了的,不像个犯人,外表上也不肯马虎一点,所以一落了店,难免有人起歪心思,有点防不胜防。”
“这——”王世九吸着气说,“这倒难了。像这样的情形,说实话,我也还是头一趟听见。如今只有我派人到聚和店,帮你照看。”
“不敢劳动,不敢劳动。”王朝有急忙答说,“我也只是这么说说,不见得一定会有那种麻烦。”
王世九点点头,想了一下说:“好吧!如果有麻烦,请你随时来找我!”
王朝有所要的就是这一句话,有了这句话,就可以告辞了。
“多谢九哥,全要仰仗大力。公事在身,不敢多坐,请九哥进去替我在老伯母面前请安,顺便招呼许太太一声,好一起走。”
等王世九一见了他母亲,王老太不等儿子开口,就指着翠花说:“你看,许太太一进来就给我磕个头,跟我亲热得不得了,真正是有缘。许太太现在遭难,她有什么事,你要当自己亲妹妹的事一样,尽心尽力。”
“娘放心好了。就是娘不关照,我也会当自己的事一样。”王世九随即转脸问道,“许太太,眼前有什么忙好帮?”
翠花灵机一动,笑盈盈地说:“老太太待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她老人家吩咐下来,九爷是孝子,我不找件事麻烦九爷,恐怕九爷心里反而不踏实。这样,我请九爷派个人送我回聚和店,跟那里的掌柜说一声,诸事方便,我就承情不尽了。”
“这是小事!我送许太太回去。”
“不要!”翠花斩钉截铁地说,“老太太留我吃饭,我是没法子陪她老人家。九爷在家陪老太太,叫德生那位小弟弟陪我去好了。”
二更一过,罗典史悄悄到了聚和店,自然是便衣。吴掌柜看他一进门,便缩回柜房,是故意避开,心里却不免嘀咕,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一想到有王世九在,立即就泰然了。
罗典史亦生怕遇见熟人,将帽子压得低低的,溜到了第三进的东跨院。廊柱上影绰绰地倚着一条人影,走过去一看,不错,就是他派来看守“许吴氏”的差役。
“哪一间?”罗典史低声问。
“有亮光的那一间。”
“好!你回去好了,明天有赏。”
等差役出了跨院,罗典史才飞蛾扑火似的奔向有亮光的那一间,先从窗纸破洞中往里望,但见一灯如豆,照出一条背影,正撅起好肥的一个屁股,在炕上叠被。罗典史入眼就心旌摇荡了,转过去试推一推门,居然未闩。
一个跨进门槛,一个回过身来,两人初打照面,相视无语。罗典史放心了。
“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话犹未完,翠花已撮起两指,按在唇上,示意噤声。罗典史笑嘻嘻地走了过去,一把抱住想亲嘴。翠花扭脸想避开,但眼前却避不开,只好认倒霉,让他轻薄一番。
“睡吧!”翠花低声说了这两个字,探手便去替他解衣钮。身子背着灯,豆大的一点光都挡住了,乘机在他口袋中摸索,有一张纸、一枚图章,都捞了在手里。接着,推他上炕。
“你先睡下。”
“你呢?”
“我当然也要睡。”翠花“噗”的一声吹灭了灯,一上了炕,有意发怨声,“我们南边睡床,床后面放马子,用起来方便;这边睡炕,大小解得上茅房,就这一点最过不惯。”说着下了炕。
“慢慢儿就惯了。”罗典史说,“外面有风,你上茅房,别忘了披件衣服。”
“嗯!我去去就来。”
这一去是到对面找王朝有。屋子里漆黑,除了王朝有还有个身材、年龄与翠花相仿的流娼,芳名桂子,是吴掌柜特意替他们物色来的。
“桂子姊,”翠花握着她的手说,“要请你代劳了!”
“小事、小事!”桂子问道,“倒是谁啊?”
“罗典史。”
“噢,是他!他招呼过我,我两个就把他料理了。”
翠花到底是良家妇女,不大懂她的话,而且自己临时想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便将王朝有一拉,附耳说了几句。
“桂子,”王朝有问道,“你既然跟他有过交情,不知道他下身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桂子想了一下,突然说道:“有!他是‘羊毛皮’。”
原来罗典史在明朝就是个小官。明朝大小官吏,倒起霉来,屁股上都会吃板子。有时打得太狠,两股尽糜,再好的刀创药都不管用。这时就有个秘方,现宰一头羊,剥一块皮,趁热贴在打烂的屁股上,俗语管这种人就叫“羊毛皮”。
“好!多谢你。快去吧!”翠花叮嘱一句,“桂子姊,千万别出声!”
“怎么,不能出声?我有个‘叫床’的毛病。”
“什么叫‘叫床’?”
翠花问她丈夫。王朝有无暇为她解释,只跟桂子说:“万一要叫,也没有办法。你只不要开口说话就是了。”
“好吧,我想法子忍一忍,不叫!”说完,桂子匆匆走了。长辫子,紧身小夹袄,跟翠花睡前一样的打扮。
“怎么样?”王朝有问,“没有受委屈吧?”
“哪里会没有!不过他在我胸口摸了两把,我也摸了他两样东西来。”
王朝有用火镰打着了纸煤,吹旺了一照,一枚图章上的字看不清楚,猜想是罗典史的名章;一张纸是借据,上有“挽中借到罗四老爷名下纹银二十两”的字样。
“行了!”王朝有说,“本来照你的办法,这会儿还要把王世九从热被窝里拉起,来做个见证。现在有了这两样东西,再一说羊毛皮,就是老大的证据。不过,你无缘无故担个这么个名声,害得我也弄顶绿帽子戴,未免冤枉。”
“不会有多少人知道的。今天一切都很顺利,就怕桂子露出马脚。”翠花突然想起,“什么叫‘叫床’?”
等王朝有解释了如何谓之“叫床”,翠花顿时烧得满脸通红。“要命!”她说,“传出去说王朝有的老婆会‘叫床’,那多难听。”
“你又犯老毛病了!”王朝有纠正她说,“你是‘许吴氏’,‘秀才娘子’。”
曙色未临,罗典史已经溜走了,翠花便又回到原处,谢了桂子十两银子,打发她走路,伏枕打了个盹,天一亮便随着王朝有去看王世九。
“九爷,”翠花说道,“我要拜在老太太膝下做个干女儿。因为有件事,不是一家人不好说的。”
王世九大感意外,亦颇困惑猜不出她有什么事,非要成了一家人不能说?不过,他是极豪爽的人,当即答道:“承你看得起,我是没话说,等我进去请示我娘看。”
王老太也觉得很突兀,虽然她跟翠花很投缘,乐于有这么一个干女儿,然而到底来历不明,要以儿子的意见为主。
“大概总是有很为难的事。娘就认了她,好让她说。”
“说了就要替她办。”王老太问说,“你有没有把握?”
王世九想了一下答说:“如果是我办不到的事,他们亦不会开口。”
这就没有什么顾虑了。翠花所求有成,笑逐颜开,将王老太请出厅堂,隆重行礼,换了称呼,对王世九夫妇,自然改称“九哥”“九嫂”了。
“娘!”翠花手指着说,“朝有是你女婿!”
她的话刚完,王朝有已磕下头去。解差与犯妇会是夫妇,这不是海外奇谈?王老太简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毕竟还是王世九脑筋快。“妹妹,”他问,“你们本来是夫妻,还是路上结的姻缘?”
“本来就是结发夫妻。我娘家并不姓吴,也不是什么‘秀才娘子’——”
话才说到这里,王世九已发觉事态严重,一举手切断了她的话。
“娘!”他低声说,“我们大家到里头去谈。”
到得王老太的院子里,王世九亲手关上了屏门,才由翠花细叙始末,从许秀才就义,一直谈到罗典史刁难,方始歇下来喝口茶。
这时王老太与王世九夫妇皆是一脸肃穆之色。尤其是王世九,内心激动不已。“江湖上传出去,我有你们这样一个妹妹、妹夫,脸上光彩极了!”他紧接着说,“罗典史怎么样?妹妹,你快说下去。”
“妹妹,”王九奶奶也关切异常地问,“罗典史是个色鬼,有名的。昨天晚上来找你没有?”
“怎么没有?”
“那,”王老太着急地说,“你怎么早不说?就是临时也可以找你九哥啊!嗐,女儿,你这件事做错了!”
“娘,你不要着急,也不过让他手上占了点便宜。”翠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脱身之计是早就想好了的。昨天临走辰光,我要请九哥派人给聚和的吴掌柜打个招呼,就是为了要找一个替身。”
“找到了没有呢?”
“当然找到。身材跟我长得差不多。”接着,翠花将桂子李代桃僵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得大家都笑了。
“妹妹,你本事真大!”王九奶奶问道,“罗典史知道不知道‘西贝货’?”
“不知道。他临走的时候还说:‘你叫解差一个人来验印好了。’可见得他始终把桂子当作是我。”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王老太紧皱眉头,“这里到关外,还有几千里路,一路上再遇到罗典史这样的人,怎么办?女儿,你叫我怎能放心?”
一听这话,翠花便又跪在王老太膝前,仰脸说道:“娘,你放心,我不会再往前走了。起码在这里陪你老人家几个月。当初张书办原曾说过,到了郯城,可以请九哥想办法。我怕这件事办不到,谢了他的好意,宁愿跟朝有到尚阳堡去落户。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件事只要九哥出面,可以办得到。”
“我当然替你出面。”王世九马上接口,“不过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妹妹,你是女诸葛,我已经服了你了,你说办得到,一定有办法。你就说吧!”
“对!”王老太拉着翠花说,“你起来,坐下来慢慢儿说。”
翠花一面起身,一面答说:“我昨天原是有打算的,等替身一进去,就让朝有来请九哥,做个罗典史目无王法的证人,好跟他算账。后来弄到两样证据,就不必半夜里来惊扰九哥了。”
“噢,”王世九问说,“什么证据?”
“在朝有那里,让朝有跟九哥细谈。”翠花羞窘地一笑,“有些话,我也说不出口。”
王世九陪着罗典史上了“兰陵春”酒楼,挑了个最偏僻的单间,点了酒菜,关照德山坐在外面散座上看守。王世九到处都有熟人,酒客中难免有人发现他在这里,会来打个照面、拉拉交情,以致诸多不便,所以必得有个人替他在外面“挡驾”。
“四老爷,”王世九微微笑道,“昨天晚上,艳福不浅啊!”
像那样的事,罗典史做过不止一次,此时也不过脸上略显忸怩。“你的耳朵好长!”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只说有没有这回事?”
“有。”罗典史索性装得毫不在乎地说,“那个女的三十出头,跟别的犯妇大不一样,不但抛头露面不当回事。上了床嘴里会叫,屁股会颠,名为良家妇女,恐怕原来是做婊子的——”
听他说得如此不堪,王世九感觉就像胞妹受辱,勃然大怒。“四老爷,你造的孽够多了!留点口德吧!”他冷冷地说。
罗典史始而惊,继而怒。典史与捕头,身份相差无几,平时混得极熟,但到底“未入流”也是个官,王世九说话太过分了!
于是,他沉着脸说:“怎么?你是预备来教训我的?”
“四老爷,你错了!我想帮你的忙。你倒想想,你掉了两样什么东西?”
一听这话,罗典史恍然大悟。“噢,”他问,“我口袋里一个图章,一张人家写给我的借条,原来是那个女的拿了?”
“对!”王世九点点头,“四老爷,你知道那个女的是怎么样一个人?丈夫杀头,自己充军,三个小儿女寄养在人家家里,这一生一世能不能见面也不知道。生不如死,什么都豁出去了。这种人,四老爷你怎么好去动歪脑筋?”
“动了又怎么样呢?”
“哼!”王世九冷笑,“典史管狱,法条不会不熟吧!她拿你的两样东西作证据,告到县里;县里不准,告到府里;府里不准,告到省里;省里不准,还可以‘京控’。那时候,四老爷,你陪她一起到尚阳堡,也是说在那里的事。”
“哼!”罗典史也冷笑,“这两样东西也好算证据,不作兴偷来、捡来的?你当堂上会听她的话!”
“如果堂上不听,她只要再说一句话,堂上就一定会听了!四老爷,你信不信?”
“不信!”罗典史毫不考虑。
“要不要打个赌?”
“哼!”罗典史将脸扭过去,表示不屑与谈了。
“‘没有金刚钻,搅不碎瓷器’。她是外路来的,作兴不知道郯城县罗典史杀人不见血,我可不能不知道,会轻易相信她的话吗?”
这番道理很透彻。罗典史又回想“许吴氏”,确也有异于一般妇道人家之处。但始终想不出,是怎么一句话,就能让问官相信她所控是实?
“四老爷,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得。凡事一说穿,毫不稀奇。”王世九等他转过脸来,便凑过去低声道,“四老爷,你老人家屁股上长毛的吧?”
此言一出,罗典史恰如当胸被捣了一拳,顿时脸色大变。“屁股上长毛”是他绝大的一个秘密,“许吴氏”除非亲手摸到,否则不会知道这个秘密。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是问官,听“许吴氏”指出这个隐私,也不能不信她的控诉。
然而有个极大的疑问。“老王,”他问,“你怎么会认识许吴氏?”
这是罗典史在疑心他,有意架弄出这场是非。王世九是早就想到了的,所以从容答道:“四老爷,你总记得张连升吧?”
张连升从前是郯城县刑房的书办,因为犯了错,杖责开革,没有脸面在郯城县再待下去,悄然出走,不知所终。这是罗典史刚管狱不久的事,他点点头说:“记得!”
“他现在在江苏如皋,仍旧当刑书。许吴氏的解差王朝有,跟他同事。他写了信叫王朝有来看我,一直到今天才见着面。”王世九重重叹口气,“嗐!如果他昨天找到我,我来跟四老爷打个招呼,不就不会做错事了吗?如今麻烦大了!”
“怎么?”罗典史急急问道,“那犯妇真的要告?”
“不但犯妇要告,解差也要告。如皋城里的人都说许秀才是义士,秀才娘子充军可怜,事先跟王朝有千拜托、万拜托,务必好好照料。现在路上出了这件事,王朝有如果闷声不响,将来回如皋,他怎么向地方上交代?”
“那怎么办呢?老王,”罗典史愁眉苦脸地说,“既然你们认识,总要替我想个法子,摆摆平。”
“当然,你不托我,我也要帮你的忙。闹出事来,与整个郯城县衙门的面子有关,所以那面我是暂且压下来了!现在要看你自己。”
“要我怎么办?老王,请你实说。”
“无非将功折罪。请你替许吴氏报病,过个把月报病故。”王世九又说,“这件事也不是白当差,弄妥当了,我叫许吴氏送你两百两银子。”
既可免祸,又能进财,罗典史何乐不为?“老王,”他还要卖个交情,“是你关照的事,怎么都好说。不过,我一个人是做不起来的。”
“你只要办公事好了,‘留养’不必你费心。将来报‘病故’,我亦自有办法。”
罗典史如言照办。公事由县到省,咨行刑部,再照原来的程序复到郯城,起码是两个月以后的事。翠花便算在娘家“养病”,每天依依膝下,陪侍着王老太,感情像真的母女一样了。
“你也不必再回如皋!”王老太跟她这样说,“等‘秀才娘子’报了病故,你们就在郯城落籍,多好!”
“是,是!我也这么想。”
其实翠花并不是这么想。报了“许吴氏”病故,她就一世不能出面,变成一个黑人。万一有人检举追究起来,是连王世九都要牵连其中的一场大狱。因此,她始终未能做成决定。
“妹妹,”王世九却认为时机成熟了,“部里的公事已到,准‘许吴氏’在郯城留养,病好了再动身到尚阳堡。我看可以报‘病故’了。县大老爷这几天要上省城,县丞代理,凡事可以打马虎眼,是极好的机会。”
“九哥,”翠花想了好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我还是要到尚阳堡!”
王世九大为惊诧。“你,妹妹,”他问,“为什么?”
“为了不犯法。”
“你冒充许吴氏,已经犯法了。”
“冒充许吴氏,是为了救她。救人就要救彻底!如今一报病故,她一生一世‘死’定了。而且万一有人揭穿真相,追究起来,不但她不得了,还要连累九哥。我想,这样做不好!”
王世九想了一会儿说:“你这一去,要五六年才能回来。你再想一想!”
“九哥,我不懂,怎么说‘要五六年才能回来’?”
“现在的皇帝还没有成年,五六年之后总要娶皇后,那时一定会大赦。你自己并没有造反,不在‘十恶不赦’之列,到那时一定可以赦回来的。”
“既然如此,我更要去了!”翠花欣然答说,“五六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我也赞成你的想法。就怕路上再遇到罗典史这样的人,那时怎么办?”王世九不等她答复,自己就说,“只有一个办法,我送了你去。‘一犯两解’,照规矩做到,就有罗典史这样的人,亦无从挑剔。”
“我这个‘犯妇’,大概从古到今,是独一无二的了。两名‘解差’,一个是哥哥,一个是老公!”她愉悦地答着,“说出去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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