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我的好朋友!”他擦掉眼泪站起来说,“你痛痛快快地骂我负心好了。”
我真想跟他大吵一场,可是二十年的友谊不允许我这样做。这晚上我们几乎谈了一夜,我用各种劝解责备的方法去说服他,而他也在用各种理由,譬如母亲不赞成,中外风俗习惯不同难以相处,和安妮之间的性格的差异,等等,企图对我反说服。最后,我终于不得不放弃我的希望和努力,而且不得不照云叔的意思,告诉安妮没有找到他。
“他到哪里去了呢?”安妮几乎是要哭的神情。
“到北平去了,”我索性再说得远一点儿,“据他家里说,恐怕还要到长春去一趟。”
“到这样远的地方去,不告诉我,难道也没有告诉你?”
“……”我没有办法回答。
“黄,你完全知道我们的情形的。”她停了一下,用固执的语气继续说,“我不能失掉他。”
安妮的话,使我心跳加速。纵然一包慢性毒药并不比一把刀来得仁慈,我也只得骗她:
“你绝不会失掉他的!或许他是因为一种特殊的原因,不便宣布他的行迹。你不要着急,我负责替你去找!”
一连好多天,这段不平常的经过都使我疑惧不安。最感困扰的是,我始终不了解云叔的观点。以后又跟他谈过几次,对他的想法,还是丝毫不能接受。“难道爱情真是盲目的?”我不断地想否定它,但总敌不过事实的肯定,因此,我无法不承认爱情是主观的。既然是主观的,那么只要不违反一般的道德和法律的话,一个人对于恋爱对象的取舍,没有是非之可言,而第三者之去论是非,尤为多事。当我这样想时,便只为云叔放弃如此一往情深、婉丽多姿的安妮而叹惜,不再去追索及责备他为什么对安妮负心了!
可是对安妮呢?我唯一的希望是女孩子心性善变,会很快地移爱于别人。因此到相当时期以后,我认为时间或许已冲淡安妮对云叔的感情时,写了一封长信给她,罗织了云叔的许多缺点,暗示她不必再对云叔抱有任何希望。
从寄出那封信之后,便不再接到安妮的信。我始而有轻松之感,继而爽然若失。我和安妮的友谊,可怜,成了云叔和安妮爱情的殉葬物!
但,事实上我和安妮的友谊依然存在。
那是在半年之后,我因事到上海去,一天傍晚经过外滩,忽然有一辆美国海军的小吉普车在我面前约五码的地方紧急刹车,发出一阵非常凄厉难听的声音。车中一个金发女郎向她同车的美国水兵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跨下车来。等她回过身来,我才看清楚原来是安妮。
“黄!”
“我不认识你了。”她穿一件图案非常复杂的衣服,一头长发卷起来在上面梳了个高髻,戴一副很大的金耳环,就像电影中所看到的吉卜赛女郎。真的,如果在闹市中擦肩而过,我一定不会发现她。
“你还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样子。过得快乐吗?”她亲切地说。
“还好,你呢?还在美龙?”
“不,我现在是吧娘,你没有看到我刚才跟一个花旗兵在一起?”
“看到的。”我说,“你母亲好吗?”
“嗯!”她点点头,又接着说,“她常提到你,说你人很好!”
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应该是:另一个人不好!可见她母亲对云叔也颇为不满。因此我本来想说去看看她母亲,也便改变主意,随口问道:
“你在哪一家酒吧?”
“朱葆三路。走,到我那里去玩。”
“到你家里?”
安妮不答,招呼了一辆三轮车将我载到她的酒吧里,听到的是嘈杂的人声和狂热的音乐,看到的是似有若无的灯光,闻到的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强烈的酒味和烟味。我跟着她从桌子和桌子之间的微小空隙通过,不断地有人拉她一把、叫她一声,甚至有人紧紧搂抱她,一些淫欲的字眼混合着酒气喃喃地吐出来。她呢?或者报以一吻,或者一句诅咒,或者使劲推开,应付的方法不一,而原则在摆脱纠缠,这当然是因为我和她在一起的缘故。
好不容易地,我们坐上了酒柜前面的高脚圆凳。她打开皮包取出烟来,一面点火,一面问我:
“我请你喝一杯白兰地好不好?”
“安妮,这地方我觉得……”我非常笨拙地,不晓得用什么适当的字句来表达我对酒吧的讨厌。
“大概你不常来这种地方,觉得太乱,是不是?那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
说完,她向立在酒柜后面的人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拿起皮包领我穿过一条黝黑的弄堂,来到一间小房间里。里面放着一张圆桌、两把椅子和一张床。接着,侍者送来大半瓶白兰地、两只酒杯、一盘杏仁。她斟满了酒,举起杯来,我便也端杯与它轻碰,喝一口放下,她则一口气便喝了大半杯,使我深为吃惊。我问她: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的酒量?”
“你们不是有句话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对!”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酒吧的规矩?你们陪客人喝的不过是糖水。”
“但是这并不能禁止我自己花钱买酒喝。”她又喝了一大口,“你要不要买酒?照市价六折。”
“不要!”我把她扯开去的问题拉回来,“我要劝你戒酒,喝酒对你没有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它能给我快乐!”
“难道快乐一定要从酒里去找?”
我不假思索地说了这一句,忽然又懊悔不该这样说。这时她又点上支烟,斜吊在嘴角,睨视着我:
“不从酒里找,那到什么地方去找?”
我哑然。
就在这沉默中间,她第二杯也干了,开始去倒第三杯。我毫不考虑地按住她的酒杯说:
“你是在向我示威?你快醉了,安妮!”
“就是要醉了才痛快!”她双手抱着酒瓶说,“只有在醉的时候我才觉得生命有意义,世界也还可爱。”这时候,她仰面望着上面。“我原谅一切罪恶,也更爱我所爱的一切。”然后又低头看着我,“你说,你在醉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想的?”
“安妮!”她的失去光彩的双眼,脂粉所遮不住的憔悴,以及一直在微微颤抖的手指,使我无法缄默。我说:“恐怕你的健康状况不大好,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忠告,不要喝得太多,要保重你的身体。”
“身体?何必去爱惜身体?它是属于那批烂水手的!”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紧闭双唇,嘴角现出两条怪难看的纹路,仿佛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气,这一切真使我不忍再看。我很想破釜沉舟地规劝她一番,但是那样又必然提起她那伤心的历史,似乎应该有所顾忌,因此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我说:
“安妮,纵然你不顾惜自己,也应该想到别人。在这世界上毕竟还有关心你的人,譬如说你母亲,我……”
不想这两句轻描淡写的话,倒收到了效力,她开始收起了她的偏激和毫不在乎的态度,伸出手来,让我握着,用感激的声音说:
“黄,我妈妈说得不错,你是个好人。”
从她温暖的掌心里,我取得欣慰,但更多的是痛苦。她的堕落性的职业,她的放纵于烟酒,显然都是在失恋以后,泛滥的情感需要获得一条宣泄的出路,才有这种自我虐待式的生活形态出现。不过,我现在已不想去追索这错误在哪里,应该由谁来负责,只惦念着安妮是长此颓废,真的是慢性自杀了呢?还是有振拔的勇气和决心?
“我……”她说了一个字,摇摇头向我苦笑。
事实上如果我不能再一次去说服云叔,那么照云叔的建议去做,倒是唯一可以采取的办法。可是我毕竟没有。是不是他们那段可怕的经历也刺伤了我,不愿再加参与?还是深恐徒费心力,怕承受失败?抑或是我有自作多情的想法,要避免成为云叔的替身?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总之,那是一种朦胧复杂不可究诘的意识。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桃李春风、满眼芳菲的时候。好多个黄叶旋舞,或者围炉小饮,或者晴郊闲步的日子中,我和云叔谈到安妮。不尽低回以后,继之以无声的喟叹。我只在心底为她祝福,从不敢写封信去问候。那么如果说云叔是懦夫,我又何尝不是呢?
之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接到一封信,信封上的中文写得非常拙劣,信是用法文写的,我请人翻出来的译文是如此:
亲爱的黄先生:
我是含着两行眼泪写这封信给你的,但希望你不要难过。
安妮自去年春天从你那里回来以后,性格大变,养成许多生活上的坏习惯,日甚一日。由于一半是从小的惯纵,一半是怜惜她的失恋,我竟无力去约束她。这样到了秋天,她忽然又变得沉静起来。我正在高兴的时候,谁知她已患了肺病,发现时,已进入第二期。
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打击!对安妮和我。为了生活问题,她不肯躺下来休息,事实上真也不许可她休息。我靠替几个中国孩子补习法文,可以勉强维持房租和伙食,但是安妮吃药打针的钱呢?一方面她以她工作的收入来买药,而另一方面工作使她病情加重,经过这样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之后,我不得不以万分悲痛的心情告诉你:除非有奇迹出现,安妮是完了!
在病中,她常常提到你,暗示地告诉我,希望能在辞别这世界以前,还有看到你的机会。因此,我从你给安妮的信封上找到你的住址,写这封信给你。看在一个垂死的无辜的女孩子,和一个漂泊异国,无家可归,即将失去她唯一的亲人的老女人的面上,亲爱的黄,我要你立刻来看安妮!
至于对伊里奥,安妮绝口不提他,我也不愿再谈此事,仁慈的上帝,会做公平的裁判。不过,我认为有一点事实必须指出来:他到现在还存在安妮心中,至今她的枕头下还藏着一张伊里奥的照片,不愿让我发觉。因此,是否要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伊里奥?你可以做一决定,你是最有资格来做这一决定的。
愿上帝降福于你!
卡华荔 四月十九日
这是安妮的母亲写来的。不需要做任何考虑,我立刻找到云叔,默默地把那封信交出来。看完信,云叔随即哭了,泪水滴在信笺上,呈现出一片模糊的蓝色。他哽咽着说:
“想不到我真是给了她一包慢性毒药!”
“你先不必伤心!”我慰劝着,“或许不如信上说的那么严重。什么时候走?”我看看表说,“六点钟的车还赶得上。”
“六点钟的车怕来不及,我要筹点款子,今天又是星期……”想了一会儿,他接下去说,“准定最后那班快车走。你先打一个电报告诉她。”
于是我打了电报,又打了电话给我的长官,请准了三天事假,备办了安妮所喜欢的土产,然后在一夜惊魂自扰之后,终于到了安妮的家。
“谢谢你,黄!你没有使我失望。噢,伊里奥也来了。”电报中没有说明云叔也来,所以安妮的母亲稍感意外。
“妈妈!”云叔一直跟着安妮这样叫的,“一切是我的错,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安妮的母亲用一个宽恕而欣慰的微笑回答他,然后招呼我们进去。房间里相当凌乱,云叔迫不及待地问:
“安妮呢?”
“她昨晚睡得很好,现在还没有醒。”
正在这时,前房有叫人铃响,云叔便要开门进去。我拦住他说:
“你这样突然出现,恐怕对她是刺激。慢一点!让我先进去。”
安妮的母亲也同意我的见解。于是她推开门让我进去。黄色的毛毯铺在床上几乎是平坦的,但下面盖着安妮的躯体,仅只看到这一点,我便禁不住一阵凄楚。
“安妮,你看谁来了?”
“安妮!我来看你来了。”我抢前一步,装出非常愉悦的声音说。
她微笑着看我,那一嘴洁白的牙齿,显得很阔大。
“安妮……”
“不要走近我。”她用微弱而清彻的语调说。
我懂得她的意思,但我怎能退缩?
“不要紧。”我借此很技巧地安慰她,“肺病并不可怕。”我坐在她床边说:“安妮,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伊里奥也来了。”
“啊?”她的双眼睁得很大,向房门看了一下。好久,她说:“我不想见他。”随即闭上双眼,头往一旁侧去,像是极力在忍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
“一切出于误会……”我说,“最好让伊里奥自己来向你解释和道歉。我叫他进来吧?”
还来不及获得安妮的首肯,云叔便径自推门进来。我和安妮的母亲立即退出去,让他们上演那幕无法预测结局的人生戏剧。
“我对伊里奥的到来,并没有存有希望,想不到他真的来了。”安妮的母亲说。
“是啊!”我说,“我相信伊里奥来了之后,一定对安妮的病有帮助。”
“中国人太好了!”她在我的额上亲了一下,“绝望的我,现在又充满了希望!”
云叔一手把安妮毁成这个样子,而我不免有帮凶的嫌疑,现在不过刚是补救的开始,她就如此感激,“太好”的实在是这位可怜的外国老太太。
我这样想而没有说出来,只是尽力安慰她。然后我们谈到安妮的病历和今后的办法,我告诉她,云叔已筹好款子,准备送安妮到医院去。她则表示,只要对安妮的病有益,无论在家休养或是住院治疗,她都赞成。
我一面跟安妮的母亲谈话,一面分神注意另一个房间里的情形——一会儿呜咽,一会儿低语,完全听不清楚。这样一小时之后,云叔揉着双眼,开门出来。安妮的母亲进去照料病人。我问道:
“你向她提到住院的事吗?”
“还没有谈。你看,住哪个医院?”
“我看最好问问安妮自己。”
“对!挑她自己所喜欢的。”
于是,我们叩了两下门,得到回答之后推门进去。安妮正倚在她母亲怀里,让她梳理那头已失去光泽的长发。
“给我一面镜子,伊里奥!”她说,“半年来我怕照镜子,甚至不敢细看脸盆里的水。但是,今天我看看我自己。”
“没有镜子。你讨厌镜子,我把它们都丢掉了。”安妮的母亲说。
“那么扶我到外房去,衣橱上有镜子。”
怪不得我看到那口衣橱上蒙着条被单,原来其故在此。
“安妮,你不必照镜子。”云叔说,“你瘦了一点,可是比以前更美丽。”
“更美丽?”安妮感叹道,“不过也快衰败了!”
“不!”云叔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我完全错了!一切的一切,绝不是最美丽的时候也是快衰败的时候,而是凡是美丽的必定是永恒的!”
“纵然你是谎话,我也相信。”安妮闭上眼说。
“不是谎话,安妮……”
“云叔!”我阻止着,“有空的时候再跟安妮辩论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早一点决定住院的事。”
“噢,对的。”云叔走进去握着安妮的手说,“你爱到哪一家医院?‘虹桥’?近一点就到亨利路的‘养和’。”
“我哪一家也不爱,爱躺在这里。”安妮睁开眼说。
“你看你,又不听话了!”安妮的母亲说。
“就这一次,妈妈。”
“不,安妮,”我说,“你没有理由不去,医院里有完善的设备,你的健康可以恢复得更快!”
“太寂寞!”
“那有什么,白天我们可以陪你,晚上妈妈陪你。”云叔说。
“不!”
只说了一个字,她闭上了眼。我们交替着苦劝,无法改变她的意志。自然,像她这样虚弱的人,不宜多烦扰她,只好慢慢再说。下午,请了她的主治医师刘博士来出诊。在病人面前医师倒是一番安慰的话。最后我跟医师去取药,在车厢里谈:
“刘博士,你看还有没有挽回的办法?”
“很难。”他摇摇头,然后问我,“那位方先生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极要好的朋友!”
“我想也是的。他经济情况如何?”
“还可以!”
“那我就用最花钱的方法……”
“没有问题!”我不等他说完就抢着回答,“只要能治好她,我那朋友花多少钱都可以。”
“不是这个意思!”刘博士苦笑道,“安妮的病早已绝望了!我不过是想叫令友事后在感情上有所安慰,总算已尽了人事……”说到这里,他看看我的脸,忽又收起他脸上的忧郁:“不过精神治疗常有不可思议的效果,我,我或许应该乐观。”
我知道刘博士是在安慰我。但诚如安妮所言,“纵然你是谎话,我也相信”。而且,我又用加强的语气告诉云叔和安妮的母亲,他们当然会比我更相信这句话的“正确”性。尤其是云叔,他在精神治疗上所下的“药”,分量极重。这天下午,当安妮睡醒服药之后,有比较好的精神可以跟我们谈谈时,云叔说:
“安妮,等你一好我们就结婚。我想半年之后就可以了。”
“对了,所以你更得好好休养。不但为你自己,也为了伊里奥。”我附和着说。
“不要谈这个。”她答。
“怎么?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云叔真的急了,他蹲伏在她床前,大声地说,“我要你现在就成为伊里奥夫人,千里是我们的证人。你看,这是我给你的戒指。”
说着,云叔脱下他的戒指,要替安妮去戴。她轻轻缩回自己的手,然后又伸出手来抚摸着云叔的头发,说:
“你太激动了!并非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慢慢你就知道了。”
“不!你现在就得告诉我。”
“你真傻!”安妮叹口气,“我带给你的痛苦,已经太多了,又何必在我死后再给你加上一层精神上的负担和束缚?”
这句话又使云叔哭了一场。因此使我想到,爱情真是一样极神秘的东西,它可以使人变得异常坚强,也可以使人变得极度脆弱,如安妮和云叔,就是一个显明的对比。我们之来,仿佛是替安妮带来了生机,而事实上她并没有自己骗自己,从她的说话和态度上看来,她对自己并不存有希望,不过那不是痛苦的绝望,而是勇敢地接受一个难以避免的不幸的事实。
我这种想法,很快地获得证实。那是第二天上午,安妮的母亲上菜场去了,云叔则是去接洽一笔汇款,只有我一个人在陪伴安妮。她问我:
“如果一个人不能同时获得生命和爱情的话,黄,你选择哪一种?”
“爱情!”
“我想你也应该是这样的。”她点点头表示称许。
“可是如果两样都能得到的话,岂不更好?”我故意不用眼去看她,“譬如你。”
“那你就想得太理想了。”她笑笑说。
“不是理想,事实确是如此。”
“事实会证明你的想法错误。”
“安妮!”我感到痛苦,“你没有理由对自己绝望。以现在的医学发展来说,肺病并不是不治之症,最要紧的是你得恢复你的信心,保持心理的健康,才有生理的健康。”
“你说得不错。可是我的病有谁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呢?肺病就是消耗,你看Consumption(肺病的英文,也有消耗的意思 ——编者注)这个词就知道了。我的生命消耗到什么程度,无疑地,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安妮,”我打断她的话,“你讲得太多了,睡吧!我替你拉上窗帘。”
“不,我现在很舒服,你听我说下去。”她说,“为了爱,生命的消耗不是消耗而是充实。这话也许说得不够明白,不过我确有充实的感觉。一个人在爱抚中死去是最幸福的。”她脸上现出一片异常愉悦安详的神色:“而我,有妈妈,有伊里奥,还有你这样可爱的朋友,我觉得我所得到的安慰已经太多了。”
“但是,”她忽然变得凄惶地说,“我所怕的是你们不会跟我一样想!你或许比较看得开,妈妈和伊里奥呢?”她强忍着眼泪说下去:“黄,我真感激你来看我,我死后请你照顾我的妈妈,同时,同时开导开导伊里奥!”
我再无法逗留在她面前,走到外面那间房,茫然地朝外看着。窗外,一个花匠在修剪法国梧桐,一对中年夫妇推着一辆婴儿车在金黄色的阳光下悠闲地漫步,几个外国孩子戴着大得不相称的手套在投垒球……
我从玻璃柜里找出小半瓶白兰地来——该是安妮喝剩下的。那种琥珀色的液体,镇静了我的神经。“是如此美丽的一个灵魂!”我想,澄澈的理智和至深的情感,融二为一,安妮居然表现出生命意识的最高形态。想不到诸般苦难竟是大大小小的刻刀,把这个善良的灵魂修饰得如此醇美无疵!可是,也因此而不免雕琢过甚,舍貌取神,变得无所寄托。“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想到这里,我真愤恨造物何以如此不仁!
转眼三天假期满了,我必须搭夜车赶回去,临走之前我向她握手道别,说:
“过三个星期再来看你。好好养病,不要多想。我相信再看到你时,你的健康状况一定有很大的进步。”
“一定来,三个星期之后。噢,妈妈,请你去打电话叫车。”
她向我和云叔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表示异议。目送着她母亲离开房间后,她叫云叔扶她坐起来轻声说:
“不要让妈妈看见,我有东西给你们。”
不知何时,她枕边放着个非常精致的锦盒,她打开它向云叔说:
“可惜我不会写诗。”
递给他的是一片红叶——那也就是云叔给她的。上面写着“爱你”——“安妮”的谐音。
“这个给你,是我最得意的一张。”
我得到的是她的一张四英寸半身照片。后面写着:
给我的应该忘记国籍的朋友黄千里
安妮
那是件多么隆重而又难以接受的礼物!薄薄的一张相片,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看看云叔颤抖的嘴唇和手,强笑道:
“吉兆,吉兆!你快从深宫里放出来了!”
“那就是说我将不再过那种严肃的生活?”她马上接过来说。
与我们沉重的心境相反,安妮显得很愉快轻松,好似一个用功的学生解决了一道繁重的数学题一般。
回来销假以后,处理积压着的没有时间性的公务,倒成为我的一种排遣。到下班回家,必定有一封云叔的信在等我,有时写得很短,有时很长,或者是一张邮片。那些信,有时使我发愁,有时使我感到安慰。而不管发愁或者安慰,都不仅是为安妮或云叔,而是既为安妮又为云叔。因为他们不是我的两个朋友,而是两倍分量的一个朋友。
安妮的病有时很好。云叔在信中说:
今天睡眠非常之好,咳嗽也极少。下午天气很暖,她要我打开窗子,让春风来探望她。五点钟左右,在我所念的惠特曼选集中睡去。精神好的时候,她常要我念诗给她听,所苦者是材料难找,穷愁哀苦之音太多,非她所宜,节奏明快、充满生机的诗,我真想不起来谁的集子里才有?
有时极坏:
据妈妈说:昨晚安妮咳了一夜,双眼枯陷得怕人。找了刘博士来看,还不是那一套“慢慢来”“精神治疗”。骗钱的饭桶!
有时哀愁欲死:
希望是希望,事实是事实,看来我总不免枉具痴心。每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像掉在井里。“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最令人伤心的是她没有半点怨恨我的意思,仁慈比责罚更为严厉,斯之谓欤!每天看着瘦不盈握的她、愁眉苦脸的妈妈,我快要发狂了。真的,万一她有不测,我是否在情感上负担得住,毫无把握。到那时若是没有人笑我懦弱,那么跟她一路走,或许是最聪明的办法。
有时欢乐逾恒:
你来信说:即或安妮不测,我也应该觉得幸福,因为有一个可供我终生回忆的人。这话不错,不过还不致如此。我终于不能相信安妮会死。太不可思议了!人定胜天这句话,让我们合力来证实它!
今天她有很好的精神来听取我的婚后计划。经过这次“浩劫”,我真视富贵如浮云。不久我也要皈依天主,等安妮一康复就结婚,家母纵不赞成,我也只好忤逆不孝一次。那时栖霞深处,结茅而居,庋书万卷,藏酒百斗,只许黄千里一个人上门。如何?
来时带点香榧和核桃糖来,她馋得厉害。
最后,当我准备再度去上海时,接到这一封:
千里:
病情原在时好时坏中,但自前天起,大为恶化,而今天又突然变得很有神气。傍晚量热度,打破了三个星期中的最高纪录,我恐怕是她的生命之火在做熄灭之前最后的燃烧。所谓回光返照,不就是这种现象吗?我害怕得很,需要一个较为坚强的人在旁边支持我。接到信马上来,愈快愈好!
我和她之间的路,快走到终点了。是我的哲学误我,还是我辜负了我的哲学,我现在无力去辨别。总之,我觉得她热情奔放,我保守退缩,相互之间,原有距离,但谁想得到我们和谐一致时,却是个不可收场的大悲剧,天公如此安排,岂我所能甘心?
方寸已乱,无不尽意。何时来,先示一电。
云 五月十一日
那信是同样两通,一封寄到我的寓所,一封寄到我办公处。赶到安妮家里,正逢刘博士一个人出来,他向我点点头说:
“还来得及见一面。”
我不说什么,径自上楼。安妮的母亲双眼肿得像胡桃一样大,云叔则似失去了知觉一般。而安妮,气息仅属,已在弥留的状态中。
“怎么得了?”
安妮的母亲一看见我便放声要哭,随即又自己紧掩住口,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安妮,安妮!”我上前叫她。
安妮幽灵似的张开双眼。微弱的目光,对于我像是两支利箭。
“……”好像是她在说话。
“要什么?安妮!要什么?”
“啊……”
“龙眼?”
“……”
“……”
“不要乱,我来问她。”
我止住他们,低头在她耳边说:
“你说什么,安妮?”
“红叶。”
“红叶!”
云叔立刻像被一群马蜂蛰了似的,满身乱抓乱摸。最后,我在他贴肉的衬衣口袋里找到了它。
“叫她!拿给她看!”我向云叔说。
于是,我扭开台灯。云叔拿着那片红叶悬在她眼前说:
“安妮,你的红叶,你看见了没有?”
没有回答。
“你说!你看到了没有?看到了就笑一笑。”
“安妮,你看到了没有!看到了就笑一笑。”
安妮紧闭双眼,没有回答。
但是,我们应该相信她是看到了,因为她终于留下一丝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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