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懂,”章敬康急躁地说,“你为什么把他们的力量估计得那么高,你为什么会那样害怕他们?”
“那很简单。”她抬头苦笑,长发向肩后倾泻,“因为我在他们的帮里,同时,我早已吃过不知多少次的苦头!”
“幼文!”他失望极了,惋惜地一声长叹。
“还有,”她心里很难过,怯懦地瞟他一眼说,“我那个瘫痪在床上不能走动的母亲。”
章敬康惊愕万分地问她:“你是说,如果你检举了他们,他们会向你母亲报复?”
“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我不相信,这批家伙会这么没有人性,”他愤慨地说,“会去向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病老太太下毒手!”
“他们早就威胁过我好多次了。”李幼文又伤心地抽搐,“他们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弱点,我不忍心让辛苦一生的母亲为我牺牲、受罪,因此他们要挟我,说是一旦我有了异心,他们立刻杀死我的母亲!”
“简直是禽兽!畜生!”章敬康咬牙切齿地骂,停一歇,他又委婉地说,“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会请求赵警官连带保护你母亲。”
“不行,不行,”李幼文坚决地说,“不但我不敢冒这个险,而且我也不许你这么做。敬康,你要明白,你这样子做等于是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如果给秦飞他们听到一点风声,他们一定会暗害你!”
“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秘密,我和赵警官约好了,在没有采取具体行动之前,除了你、我、他,我们决不会给第四个人晓得。”
“放弃吧。”她扑到他身上反过来央求他说,“敬康,听我的话,放弃这种没有成功希望的冒险吧!”
“不!”他坚定不移地说,“我不相信我们会失败!”
她还在用尽一切努力,拼命地要求他不再进行这桩危险的事情。他沉默着,暗暗地在想,李幼文既然这样害怕胆怯,他只好用第二步计划,劝不成,干脆使出激将法!
他沉吟了一会儿,咬咬嘴唇,认真地说:“幼文,你不愿意合作,我当然也不便勉强,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事先通知你一声。”他故意大声地说:“赵警官和我约定,万一你不肯出面作证,那么,警方只好采取强制手段,他们会请你到刑警队去问问关于秦飞帮里的一切。”他话锋一转,温和地说:“当然,他们会很有礼貌地对待你,同时,对于你母亲的安全,我也会请求他们做妥善的照顾。”
李幼文恐惧地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满面惊恐,足有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章敬康心里虽然十分怜惜,但他决定忍短痛地解除长痛,他仍然默默地,等待她即将发出的反应。
果然,她悲愤莫名地说了:“敬康,你真要这样送掉我们母女的两条命!”
“我以我的人格和生命担保,绝对不使你们受到危害!”他竭力鼓舞她的勇气,“同时,我相信赵警官和你见面的时候,他也会向你做同样的保证!”
“不!”她又双手掩面地哭了,她使劲地摇着头说,“不能!不能!你绝对不能让我到警察局去!”
“我很抱歉。”章敬康硬起心肠,故意冷冷地说,“不用猛剂,难愈沉疴,幼文,我希望你能够懂得我的一片苦心。”
“不要!不要!……”她像个撒娇的大孩子,号哭不止地叫嚷着,“敬康,求求你,不要!”
他咬着牙,慢慢地从地上站起,他柔声地鼓励她说:“幼文,你一向是很坚强的,镇定一点,唤起你的勇气,让我们挺起胸膛面对现实,幼文!”他弯下腰去搀住她的手臂,朗声地说:“走!让我们立刻出发!”
李幼文竭力地挣扎。章敬康伸出双手,伛偻着腰想去搀扶她起来。两个人纠缠了好一会儿,他始终没法把她拉起来。正无可奈何之际,突然,那一列矮树的右边,响起了一阵惊心动魄的尖声怪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章敬康猛吃一惊,转脸望去。他一眼看到了得意扬扬、正在仰天大笑的秦飞!
时近薄暮,一轮夕阳没入西方层层云霭,映出了半天血红,触目惊心,心摧胆裂。秦飞直立在河堤高处,两腿分立,大半个身子嵌入炫目的晚霞,黑黝黝的好像一座古铜浮雕。中兴大桥横在他的胯下,他的身躯像是陡地增高百倍。
李幼文嘤然一声,骇怖惊绝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她魂飞魄散,只剩下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躯壳,踞坐在原地摇摇晃晃。红光,洒满她灰白如死人的脸,洒满她那件套头的白色毛衣,洒满她的浅灰百褶裙。
章敬康在内心里激荡出声声厉喝,理智在告诫他自己:别慌,别乱!镇定,镇定,再镇定!他只要流露出一丝怯意,秦飞便会像毁灭之神一般地猛然扑到他身上来。
他先让自己全身松散、瘫软,然后逐渐地积聚力量,慢慢地直腰站起,摆出最有利的姿态,等待袭击。他和秦飞都知道,一场生死决斗已经迫在眉睫。
秦飞狞望着他和她,骄狂地再度发出胜利者的磔笑。他伸张两臂,仰面朝天,喷出声声哈哈,笑声惊动了树丛中藏匿的小鸟,它们受惊地振翅飞逃。
章敬康屹然直立,两眼紧瞪着秦飞的每一个动作。受训时期,队长百战余生的经验之谈重复地在他耳边缭绕:“胜利属于最后发笑的人!”
他非常沉着,非常镇静。他沉着镇静地移步后退,他亟需占有一个有利的地势。
“你们所谈的话我全都听见了。”秦飞骄狂地伸手指指点点,“你!你!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这些全都无关紧要,章敬康不理不睬,他先观察情势,好像秦飞也是单枪匹马,他并没有带帮手来。
那么,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只要闯过这一关,打垮秦飞,他便可以把李幼文带走,按部就班地实行他和赵警官的计划,找到人证,将秦飞这一帮人一网打尽。
他的斗志更加高昂了。
“姓章的,好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你想出卖我们哥儿们。哈哈!今天你算是栽定了,你给我好好地记住,”他疯狂地大喊,“明年今天,正是你的周年祭!”
章敬康僵硬的面肌抽动了两下,算是笑了笑,他想起上一次打败秦飞的经过。
秦飞自以为很有把握,居高临下,一个饿虎扑羊,他想利用自己的冲力加强击出的第一拳的力量。但是章敬康看得真切,霍地扬脸闪身避开。秦飞立脚不稳,踉跄了一下,向前仆倒。这时章敬康已经站定脚跟,大喝一声,右手五指拳曲,用尽全身之力猛向秦飞的背心一推。秦飞跌跌撞撞地栽倒在草地上,那个姿势,正是狼狈不堪的所谓“狗吃屎”。
然而他总算身手矫捷,忽地一个翻身,由仆俯转为仰身。他用迅捷的手法,从裤腰带上掏了一下,跟着“克嘞”一声,一把亮晶晶的弹簧刀握在手中。
章敬康正在错愕,李幼文恰好在这时候苏醒,她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凄厉呼唤:“秦飞,你不能杀人!”
“哈哈哈哈!”秦飞又一阵尖锐刺耳的狂笑,两腿一缩,他已经蹲在地上,啪的一声,重新恢复攻击姿态,弹簧刀像蛇舌般冒了出来,淡江夕阳,在刀身沐上一片红光。
李幼文又在惊骇欲绝地狂喊了:“敬康,小心哪!”
秦飞的动作比她的喊声更快。李幼文的话刚一出口,他已一跃站起,右手紧紧地握着刀柄,直向章敬康的胸前刺去。
“啊呀!”李幼文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悲呼,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力量,她的身体像一枚炮弹似的从地面反弹起来,一弹就弹到了秦飞和章敬康的中间。
“哎哟!”
一声娇呼,秦飞愣了一愣。章敬康心碎成片。李幼文的身体一阵摇晃,她挡住了秦飞锋利的刀刃。秦飞锋利的刀刃刺伤了她的右臂,鲜血从她的白毛衣里汩汩地溢流出来。
“幼文!”章敬康悲恸万分地大叫一声,伸过双手,准备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就在这生死不容发的时刻,秦飞看到了血,那鲜红斑斓的血,那汩汩流出的血。血红的天,血红的淡江流水,血红的李幼文,和那件血红的白毛衣。他残酷暴戾的本性在这一刹那间发挥到极限,他血脉偾张、心脏猛跳、激动得几近疯狂。他骤然一声厉呼,右手一紧,刀尖朝向章敬康毫无防备的小腹猛力刺去!
血的刺激,使秦飞陷入疯狂,他把受了重创的章敬康当作发泄狂癫的刀靶,他目眦尽裂,眼球上面密布着红丝。他猛力地挥舞手里的弹簧刀,刀尖涔涔地滴着热血。他一刀,又一刀,再一刀,动作敏捷得简直辨认不清,每一刀都深深刺入章敬康柔软的腹肌。
“敬康!”李幼文迸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呼。
死神攫去章敬康以前,他的神情是无比恚愤,无比英武,而且是无比庄严的。他猝不及防,连续挨了致命的三刀。他没有呻吟,也没有惊叫。他双手仍然搭在李幼文的肩头,三次猛刺,三度摇摇欲坠,鲜血从三道伤口喷涌如泉,溅满了李幼文的半条灰裙。他的两手开始渐渐地松弛,健壮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地痉挛。可能是他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喉头咯咯作响。他突地怒目奋眦,颈脖徐缓地右转,他转向那个已经在胆怯惊骇了的卑劣凶手,用深切憎恨嫌恶的目光,狠狠地瞪他一眼。
火辣辣的目光穿刺进秦飞的内心,剧痛,留下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烙痕。
甚至来不及再去深情觑看一下李幼文,章敬康身体一旋,忽地栽下河堤。轰然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他半截身子跌入紫波。河水浸满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那两只充满憎恨的眼睛,永远睁着。
秦飞的意识逐渐清醒,他目瞪口呆,满脸惊悸,整个身体僵如一块顽石,他滑稽可笑地保持最后一次袭击的姿态,右手握刀,左手叉开,两腿弯曲,肩背低伛。李幼文屈膝跪倒地面,双手捂面地以额抵地,长发垂散在绿茵丛里,一阵晚风吹来,拂织几许光怪陆离的网罟。
西天更趋阴暗,绛紫的晚霞镶着浓黑的边,意味着暗暗长夜即将来临。萧瑟秋风低掠河面,漾起粼粼的浊波。浊波加重油浓浆,聚凝着敛动,敛动。敛动的浊波予章敬康最后一丝抚慰,轻揉他的长发,于是长发披散开来,随着浊波袅袅荡漾。
腹部的鲜血在汩汩地流,在一弯砂地旁,蜿蜒地流成一股鲜红的涓涓细流。西门町的灿烂灯火倏然亮起,姹紫嫣红射来隔岩,暮霞、晚霞,倒映得姹紫嫣红,河水又呈浊暗,然而那股涓涓细流终于流向河面。淡江,有一缕浅红。
流水呜咽,在为枉死的章敬康,流着不尽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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