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艺好又快,加以大东、小东两姐妹都能帮忙,先用现成的熏火腿、鱼子酱、肝酱之类,配上酸甜黄瓜,做了一道法式冷盘,端出来供客人下酒。
餐桌是早已陈设好了的,吴景濂与汤化龙相向坐在长桌一头的客位,大东坐在介乎两者之间的主位上,从身旁的冰桶中拿起一瓶酒说:“这瓶西班牙雪莉酒,我妈一直舍不得给人喝,今天特为请汤先生,为的小东不懂规矩,表示抱歉。”
“嗐!”汤化龙说,“这又何足介意,你母亲太客气了。我深感盛情。”
“彼此都不必客气了。”吴景濂说,“有好酒还不倒出来品尝。”
等大东将雪莉酒倒在小口深杯中,吴景濂未尝先闻,汤化龙却已举杯近唇,大大地喝了一口,那又酸又甜、又凉又香的雪莉酒,一下子将他的食欲引起来了。
食欲一振,兴致也好了,话就多了。“魏小姐,”他说,“你跟令堂站在一起,不知道的人一定说你们是姐妹。”
“是吗?”大东笑道,“这是说我母亲看上去年轻,还是说我长得老了?”
“自然是说令堂看上去,不像会有你这么一位‘硕人其颀’的小姐。”
“吴大爷,”大东转脸问说,“汤先生说我什么?”
“‘硕人其颀’是《诗经》上的话,说你长得高。”
“是啊!大家都说我长得太高了,所以我穿旗袍不敢踩‘花盆底’。”
旗人妇女的鞋子,鞋底上高起一截,名为“花盆底”。汤化龙便说:“原来魏小姐是旗人!”
“还是‘红带子’呢!”吴景濂说,“也算是天潢贵胄。”
汤化龙心想,魏家既不像餐馆,又有女侑酒,恰还是作为“天潢贵胄”的“觉罗”。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念头一起,好奇心大生,渴望获知魏太太的身世,却苦于不便当着大东就问。
吴景濂察觉到了,只好将能说的先说出来,“她的老太爷是外交官。”他指着大东说,“不过去世多年了。”
“是我三岁那年去世的。”大东作了补充。
“你出生在哪一年?”汤化龙问。
“我属耗子的。”
“那就是闹义和团的庚子年。”汤化龙算了一下说,“你今年十八?”
“看起来像二十多了吧?”大东问说。
她对于外表与实际年龄不称这一点,似乎耿耿于怀。汤化龙便说:“是要看起来像二十开外才够味。”
“真的吗?”大东嫣然而笑,菱形的嘴,加上两排晶莹发光的牙,笑容极美。
就这时,魏太太在喊:“大东,你来一下,鸽子好了。”
趁她离桌的那片刻,汤化龙低声说道:“三岁丧父,今年十八岁,她父亲死了十五年了。可是,小东最多只有十三岁,这是怎么回事?”
“同母异父。”吴景濂又说,“她母亲神通广大,跟‘兴献王妃’是手帕交。”
明朝的“兴献王妃”是嘉靖皇帝的生母,嘉靖以外藩人承大统,溥仪自醇亲王府奉迎入宫,情况相似,所以“兴献王妃”自是指的醇亲王载沣的福晋。
“而且——”
吴景濂刚说得两个字,瞥见大东的影子,立即住口。看她用一个大冰盘盛出来三只红焖鸽子。已然香味四溢了,却犹嫌不足,只见大东取一瓶白兰地,遍淋鸽子,然后划根火柴,燃着了白兰地中的酒精,淡徐火焰,转过来,绕过去,久久不熄。吴景濂是个老饕,早就持着刀叉在手,等火焰一灭,不待主人分配,自己就夹了一只肥鸽搁在自己盘子里,听他喉头“咯”的一声,大概是将满口馋涎吞回腹中。
汤化龙虽不至于如此馋相,但亦有些迫不及待,所以等大东将鸽子夹到他盘中,只说得一声“谢谢”,也就埋头大嚼了。
鸽子吃完,随即又上了红酪烤白鱼,酒也由红酒换成白酒。汤化龙对魏太太的手艺,满意万分,因此等她解了围裙出来,随即起身表示敬意。
“不敢当,不敢当,请坐。”
这时大东预备让位,吴景濂建议添一副餐具一起吃,魏太太也同意了。不过长餐桌如分坐主位,距离遥远,诸多不便,所以母女俩坐在一排。
“汤先生,菜不中吃吧?”
“我不说客气话,魏太太,我有件事想奉求,不知道是不是太冒昧?”
“不必客气,请吩咐。”
“不久,英国下院有几位议员来,我不能不做主人,招待他们一顿饭,能不能请魏太太帮忙?”
“哟!招待外宾,我的手艺拿得出去吗?”
“那倒不必客气。”大东笑道,“倒是主客有多少,妈得问问清楚。”
“对了!如果十个人以下,勉强还可以对付,多了可不行。”魏太太又说,“多了也就马虎了。”
听这一说,汤化龙才想起,此事大成疑问。“八百罗汉”个个是降龙伏虎的身手,哪个也得罪不起。至少各委员会的委员长、各派系的首脑,必得邀请作陪,这一来就三十个人都不止。
“魏太太的菜实在好,英国又是最不讲究烹调的国家,我实在想魏太太来替我们中国争个面子。”汤化龙问吴景濂,“莲伯兄,你看,不在院里请,纯粹作为我自掏腰包,私人做东。这样请陪客就不必按规矩办了吧?”
“这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请在院里,在哪里请?”
“在家里请。我的那个客厅装修过了,请外宾也不算寒碜,而且还有些字画古玩,可供外宾欣赏。”
“这倒也是个办法。”吴景濂点点头,“不过只能午宴,不宜晚上。”
汤化龙怕他说出什么凶宅,晚上会闹鬼的话来,所以连连咳嗽示意。这异样的表现,魏太太母女自然都察觉到了。本来晚上很不方便,所以吴景濂的话并无可注意之处,反而是汤化龙这一来,令人生疑。
“为什么不宜晚上?吴大爷!”大东问说。
“汤先生的公馆很大,请了好些朋友住在那里,白天大家上衙门,非常清静,晚上太嘈杂,不宜请外宾。”
吴景濂算是掩饰过去了。魏太太突然问道:“汤先生的公馆在哪里?”
“济武兄,”吴景濂突然冒出来一句话,“这个客让我来请吧!”
大东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魏太太却懂,随即转脸去看汤化龙,只见他慢条斯理地说:“也许连我都请不成。”
这话就连魏太太都不懂了。吴景濂的意思是暗示汤化龙让出议长的位子,而以支持他入阁为交换条件,这一来吴景濂便得以议长的身份,做宴请外宾的主人。魏太太深知吴景濂以未能蝉联议长,引为莫大憾事,所以一听他的话就懂了。
至于汤化龙的那句话,言外之意是如果段祺瑞用强硬手段解散国会,哪里还会有什么议长?就算议员不承认已被解散,仍旧视他为众院议长,他又何能以“妾身不分明”的国会“当家人”,去“主持中馈”?这一层曲折,自然只有身历其境的人,才能默喻。
“吴大爷,汤先生,”大东问道,“你们倒是在打什么哑谜啊?”
“小姐,叫我一时怎么讲得清楚。”吴景濂放下叉子,身子靠在椅背上,摩着鼓起的腹部说道,“这样的好饭,不知道还能吃几顿?”
这话就大有深意了!而且也不是一句得意的话,魏太太便向女儿使个眼色,示意她不要胡乱开口。
“魏太太,谢谢你!”汤化龙仍旧是匕鬯不惊的神态,“今天这顿饭,吃得太好了。”
“哪里,哪里!”魏太太问道,“是要咖啡,还是红茶?”
“大东,”吴景濂插嘴说道,“劳驾煮一壶普洱茶消消食。”
大东点点头起身。魏太太便说:“请客厅里宽坐吧!”
一到客厅,汤化龙迫不及待地要打听魏太太的身世。吴景濂想了一下答说:“这位太太有许多国际关系。她的出身是——”
魏太太出身汉军旗,她的丈夫本姓虽是魏,却早已改了满洲名字,名叫德照,跟庚子年为拳匪所杀的内务府总管大臣立山,是总角之交。那时看准了能办洋务是条升官发财的好路子,所以在戊戌政变以前,就央托立山替他在当时权势炙手,外交、财政一把抓的翁同龢与张荫桓面前说一句话,得以派到法国公使馆去当随员,随后又调德国、调奥国。魏太太在欧洲到过好些地方,她本就善于切割烹调,在欧洲每到一处,必定访求名厨,为了学做一样名菜,可以接连十天半个月,每天去吃那一道菜,体味揣摩,尽得诀窍。其间感动名厨,自愿倾囊相授,亦是常事。
庚子以后,德照一病不起。魏太太带着大东回国,不久再醮,在生下小东后,又成寡鹄。她有个懂星命之学的亲戚,替她推算八字,说她的命局极奇,不能居名,凡事有其实而无其名,倘或名实相符,不是克了他人,就是殃及本身。
汤化龙也略谙子平之学,听到这里,不由得大感兴趣,打断吴景濂的话问说:“这是怎么回事?有这样的命运吗?其故安在?”
“你问我道理,我可就说不上来了。”
正说到这里,大东带着一个老妈子来送煮好了的普洱茶,看吴、汤二人住口不语,便知有不愿让她听见的话,所以悄悄退了出去,两人方得重拾中断的话头。
“好吧,不必计道理,只讲事实好了。”汤化龙问道,“那人怎么说?”
“那人说,她是极贤惠能干的主妇,但不宜室宜家,一当了主妇,必定克夫。”
“这是有应验了。还有呢?”
“还有,命中多贵人。通常说命中有贵人,是得贵人之助,能够逢凶化吉。她的贵人不然,是她助贵人之处多,贵人助她之处少,亦不能居于贵人妾媵之列。”
“这是一定的。”汤化龙点点头,“不是说她不宜室宜家吗?”
“不光是如此,还有个更妙的说法,命中多子,但没有一个是她自己的——”
“慢来,慢来!”汤化龙先打断了他的话,然后放低了声音问道,“论孤鸾寡鹄的命,可以这样说吗?”
“直言谈相,有何不可?”吴景濂笑道,“她自己都不以为忤,何用你替人家心里不安?”
汤化龙想来不错,不觉失笑。“这一说,她不是天生走的桃花运吗?”他紧接着又说,“多子又没有一个儿子是她的,怕只有八大胡同的姑娘,才有这种命。”
“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她到底不曾沦落风尘。”
“就是这话啰!”汤化龙问说,“既然不是身不由主,生了儿子,自己抚养,又有何不可?”
“自无不可。不过,她到底是寡妇的身份,肚子一大,得想办法,要找‘换骨神方’。岂不是有子而无子?”
“‘换骨神方上药通’!”汤化龙念了一句李商隐的“登厕”即兴,而被误解为描写堕胎的诗,“原来如此!”
“她也生过两个儿子。为了遮人耳目,一个是请人装假肚子,自己拼命把肚子勒小,她这里发动,装假肚子也发动了。一生下来,只知道是个男孩,看都没有看一眼,就让人抱去了。白替人养儿子,还花多少钱,担多少心,费多少事!实在划不来。所以下一次改弦易辙了。怎么改法呢——”
改了到日本去待产,安安稳稳生下来,也是个白胖儿子。不道那年日本流行猩红热,养了三个月就夭折了。
“那人算她的命,不要讲名义,讲实际,爱干什么干什么。只要不悔,逍遥自在一辈子。如是云云,就形成她这么一个看上去神秘莫测的人物。”
汤化龙静静地听完,自然而然地问出一句话来:“莲伯兄,你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她自己告诉我的。”
汤化龙恍然大悟。“她特为到日本去生的那个儿子,一定也是泰伯之后吧?”他问。
泰伯是吴氏的始祖。汤化龙的意思是,魏太太在日所生而夭折的一子,就是吴景濂的骨血。这一猜,由吴景濂的笑而不答,便知猜对了。
“现在谈点正经。”吴景濂一本正经地问,“听说你们研究系想跟段内阁合作的目的,是在财政方面有一番抱负要发抒?”
问到这话,汤化龙便知他对研究系有相当了解,“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瞒他不得,当即答说:“是任公有一番理想。大家都觉得他的看法不错,愿意支持。”
“理财不是纸上谈兵的事。理想固然不能没有,实际亦不能不顾。你们夹袋中总有在实务上拿得起来的人吧?”
“任公心目中大概有人。”汤化龙听他是探测的口气,就不肯说得太多。
“李赞侯?”
赞侯是李思浩的别号,现任财政部盐务署长,代理次长,是段祺瑞的心腹之一。汤化龙笑笑,没有作声,当然是绝不可能的意思。
“这样说,我听到的消息就不错了。”
“你听到什么消息?”
“说研究系预备找王叔鲁合作。”
王叔鲁名叫克敏,杭州人。他的父亲叫王存善,前清以佐杂起家,当到候补道,是广东官场的“能员”,也是“红员”。王克敏举人出身,当过留日监督、直隶交涉使,长袖善舞,日本方面的关系很好。研究系确有找他合作的打算。如果梁启超能入阁掌财政,预备请王克敏当次长“管家”,去应付那班军阀,他好专心一致去发抒他的“整理财政”的抱负。
汤化龙对此消息不作证实,却先问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逸塘那里。”
“逸塘怎么会知道?”
“咦!你不知道叔鲁是逸塘的干女婿吗?”
“这我可是孤陋寡闻了。”汤化龙问道,“这门干亲是怎么结的?”
“是在胡同里结的——”
吴景濂口中的“胡同”,是“八大胡同”的简语。艳传人口的“八大胡同”,姑娘大别为南北两帮,泾渭分明,各不相犯。而又帮中有帮,北帮分本帮、旗帮,南帮分苏帮、扬帮,以及不属于苏、扬二地的外江帮。北地胭脂不敌南朝金粉,苏帮佳丽,尤为个中翘楚。八大胡同的“窑子”,分为三等:一等叫“清吟小班”,简称“小班”;二等叫“茶室”;三等叫“下处”。苏帮自然都在小班中,而小班又以韩家潭为最多,这里是南帮的大本营,居八大胡同之首。
这年韩家潭的“双凤堂”小班,来了个投靠的“带档娘姨”顾妈。她小名阿巧,是苏州木渎的一个童养媳,不曾“圆房”便成寡妇。木渎这个地方,常有上海“长三堂子”的人来物色人才,看阿巧着实有几分姿色,便跟她婆婆接头,出价两百大洋买断。阿巧不肯随人摆布,悄悄逃到上海。但人海茫茫,仍旧只有投奔在长三堂子做娘姨的乡亲。先是不肯下水,只以收洗衣物自活。乡亲看她有志气,也觉得她可怜,替她出面做好做歹,从她婆婆那里,逼出她生身父母所立的笔据,还了她自由之身。
不久,阿巧嫁了个在跑马厅为马夫做下手,清扫马厩、遛马喂槽的小马夫。夫妇俩克勤克俭,颇有积蓄。不道好景不长,那小马夫为一匹马踢中要害,不治而亡。三十未到,已是两番居孀,便有乡亲劝她:“你天生吃堂子饭的命,认命吧!”事实上不认命亦不可能,因为有个“专门克夫”的名声在那里,想再嫁亦很难嫁;就算能嫁,又岂能择人而事?
于是她走了木渎小家妇女常走的一条路,到长三堂子去做娘姨。此中亦分好几类,一面投资做股东,一面又帮佣赚工钱的名为“带档娘姨”。阿巧做了两年“带档娘姨”,买了个“讨人”,取名小阿凤。其时“七君子”正在“筹安”,北京热闹非凡,南中名葩,移植北地,不知凡几。阿巧也带着小阿凤“开码头”到了北京,投奔韩家潭双凤堂,仍旧做“带档娘姨”。她娘家姓顾,便唤作顾妈。
有一天王揖唐跟朋友在广和居小酌,入座先“叫条子”,有人举荐双凤堂的“清倌人”小阿凤。不过王揖唐对娟娟一豸、明慧可人的雏凤不感兴趣,却看上了跟来的顾妈。再一打听,说是小阿凤的养母,立即就想到了《板桥杂记》与《桃花扇》中李香君的假母李贞丽,自然也想到了与李贞丽有深交的陈定生。当仁不让,很快地做了当世李贞丽的入幕之宾。
这顾妈倒真是有志气的,仰慕王揖唐是个名士,倾心而事。而且生有慧根,居然执经问字,做了王揖唐的学生,不过年把工夫,会写一笔《灵飞经》的小楷,五、七言的绝诗也作得来一两首。最难得的是,行动举止,绝少风尘气息,有时陪着王揖唐去应酬,不知底细的谁也不信她是八大胡同出身。
小阿凤却还在双凤堂,自经梳拢,才知她生有媚骨,一双眼睛真能勾魂摄魄,成了八大胡同响当当的红姑娘。王克敏好色如命,一见惊为天人,色授魂与,无夕不到双凤堂。他是有名的赌徒,赌得泼、赌得精,钱来得容易,于是“三百两银子,吃杯香茶就动身”的“王三公子”复见于此日了。
对这段《板桥杂记》式的艳闻,汤化龙颇感兴趣,但却无法再听吴景濂谈下去,因为众议院来了电话,国务院有件十万火急的公文送到,需要他回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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