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是谁呢?”溥伦有些忍不住了,“燕孙,你痛痛快快说吧!他预备让给谁呢?”
“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项城一场春梦,如今醒了,唯有不负隆裕太后的付托之重,才是他的自处之道。”梁士诒肃然说,“这是项城跟东海密议,也是区区赞襄的结果,决定如日本当年的幕府一样,‘奉还大政’!”
此言一出,客人皆是惊喜莫名的表情,世续却突然收敛笑容,用责备的语气说道:“燕孙,你酒量很好哇!”
“世中堂以为我说的是醉话?此是何等大事,岂可妄言?”
虽然梁士诒郑重否认绝非戏言,同时也可以肯定亦非醉话,但世续与溥伦仍旧需要有一段心理上适应的时间,才能相信所听到的真话。
恰好梁贵通知来上菜,而且是现片上桌的烤鸭,自然而然就阻断了主客谈正经;可也没有聊闲天,一个个都是食而不知其味地咀嚼着单饼葱酱卷的烤鸭,在忖量这件大事的成败利钝。
等梁贵的踪影消失,世续随即开口,“燕孙,”他问,“这件大事,怎么做法?”
“当然是由项城主动,发表奉还大政的声明。皇上欣然嘉纳,降旨特派袁某为内阁总理大臣,负责组阁。”梁士诒略停一下说,“至于视朝的大典,不妨从长计议。”
“如果各省反对呢?”
“那亦只是西南两三省。照我看恐怕只有云南一省。广西的陆荣廷原是清朝的臣子,倘或反对,岂非叛逆?再说,就算陆荣廷也反对,亦不必担心,到那时候且不说有张绍轩、倪丹忱效忠,段芝泉、冯华甫的态度也不同了。”
张勋、倪嗣冲心存清室,是早就知道的;说段祺瑞、冯国璋的态度会改变,却不无疑问。世续便追问一句:“会吗?”
“会!”梁士诒答说,“他们不听项城的话,总还要听听东海的话。”
世续点点头,对他的答复,表示满意。
溥伦由于当过一次“大使”,比较了解“国际公法”,他提出一个问题:“外国呢?会不会承认?”
“当然会。他们可以不承认洪宪,不能不承认宣统。如果不承认,中国的中央政府在哪里?他们只好下旗回国。”
“那当然是不会有的事。他们有侨民、有买卖,不能丢下不管。”溥伦转脸对世续说,“这件事很可以做。”
“是的。很可以做。”世续答说,“回头从这里散了,我就陪伦贝子上‘北府’。”
“我正要找你们。有件事透着有点儿邪。内人告诉我——”
将这么一件“光复祖业”的大喜事,说是“有点儿邪”,使得溥伦和世续都有啼笑皆非之感,因而话就不容易说得下去了。
“我们俩,刚打梁燕孙那儿来,就是要为这件事跟王爷请示。”
“五叔,”溥伦接着说下去,“这件事很可以做。唯一的顾虑,是外交承认的问题,我们也研究了,结论是各国可以不承认洪宪,不能不承认宣统,否则他们就失去立场,没有交涉的对手了。”
什么“问题”“立场”,载沣最怕听这些新名词,不由得就像吃了青梅似的,牙根都有些酸了。
“最要紧的是,段芝泉、冯华甫的态度会变。他们反对帝制,就是不甘心管袁世凯叫一声‘皇上’,咱们皇上原来就是皇上,段、冯当年都磕过头的。”世续渐渐起劲了,“王爷,这是千载一时的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好吧!”载沣为他们说动了,“明儿‘上门’,先跟太妃们回一回。”
“太妃那里不忙。”溥伦说道,“她们没有不赞成的。这件事只要五叔拿主意就行了。”
“我可拿不定主意,回头找老六、老七商量。”
老六是载洵,老七是载涛。载洵住天津,一时无法商量;将载涛找来一谈,他自然深感兴趣,不过,他认为这件事应该跟“宗社党”的要角谈一谈。
“宗社党”是辛亥革命爆发以后才出现的一个政治组织,以“小恭王”溥伟为首,旗人中受过新式军事训练的良弼、铁良,都是重要分子。这个党的目的,顾名思义便知是为了挽救爱新觉罗皇朝,因此,反对退位,反对议和,更反对袁世凯。及至良弼被刺,北洋军阀又发了赞成共和的通电,宗社党才被迫同意清帝逊位。隆裕且曾传谕解散宗社党,不过暗中仍在活动,根据地是大连,后台是日本浪人及军部一部分野心分子,要角是肃亲王善耆、溥伟,及光绪皇帝的连襟,曾经掌过度支大权的“泽公”——镇国公载泽。
善耆与溥伟都不在北京,只有找载泽来谈。偏偏载沣最怕跟载泽谈正事。在他当摄政王时,载泽与奕劻争权,常常在事先、事后去找载沣,以“老大哥”的资格,提出强硬的要求。他的嗓门大,话又说得快,每每使得有些结巴的载沣,无法招架。
但也无法,这件大事如果作为“家务”来看,以载泽的地位,是必须听取他的意见的。等将他请了来,说知经过,载泽问道:“你是不是相信有这样的好事?”
“我、我也不大相信,不过,有这样的好事,总要拿它当一件好事来办。”
载泽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只说:“我赞成。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不能让袁世凯当内阁总理大臣。”
“那怎么行?”载沣气急败坏地说,“你干脆就说不赞成好了!‘人不为己,男盗女娼’,袁世凯就是为了还想掌权,所以才愿意拥戴皇上,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
“是的,我明白,不过咱们得装糊涂。我告诉你吧,这是讨价还价的手段。袁世凯,仍旧可以让他当总理大臣,不过,得分他的权:第一是用人之权;第二是军权;第三是财权。这三种权,咱们得抓在手里。”
载沣默然好久,方始问道:“光说军权吧,让谁来抓?当年会议退位的时候,隆裕问老七:‘载涛你管陆军,你知道咱们的兵怎么样?’老七答说:‘只练过兵,没打过仗,不知道。’你说吧,袁世凯就愿意把军权交出来,可又让谁去接?”
“交给谁都一样。如果袁世凯肯听话,交给他亦未尝不可。”载泽接着又说,“总而言之,袁世凯把大权交出来是一回事,咱们再授权又是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
载沣不大了解他的本意,但不论如何,应该讨价还价,也算是一种意见。接着,又找了几个人谈,看法不一,有的人以为难得袁世凯还有这片心,不必多作要求,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免得人家一起反感,把只煮熟的鸭子飞了;有的人以为徐世昌比较好对付,不妨让他当内阁总理大臣,对袁世凯,不妨封异姓王作为酬谢,而且该像尚可喜那样,封他为平南王,让他去镇压西南;有的人以为该仿照早年的制度,设议政大王,辅助皇帝。聚讼纷纭,莫衷一是,不过有一点是毫无异议的,就是绝不该拒绝袁世凯的好意。
该问的人都已问过,就该“上门”了——载沣管进宫去看他的儿子溥仪叫“上门”。溥仪才十二岁,但在师傅陈宝琛、徐坊、朱益藩、梁鼎芬等人的“循循”善诱下,对于皇帝的“权威”,已颇有了解。载沣原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孩子,不会懂什么,及至有一次碰了个钉子,才知道“皇上难惹”,从此加了几分小心。
碰那个钉子是为了庆亲王奕劻的谥法。隆裕开御前会议时,只有溥伦跟奕劻主张逊位,因此这两个人,在宫中被“另眼相看”。溥伦不大在乎,奕劻则很知趣,尽室迁往天津。这年正月初七去世,递上“遗折”,照例应该有“恤典”。那时的小朝廷,内务府就是包办一切的政府,既是“军机处”,也是“内阁”,所以拟谥亦是内务府的事。亲王只谥一字,内务府拟了“恪、勤、敬、慎”四字,请“皇上朱笔圈出”。
这该跟师傅们商量,但是溥仪那两天感冒,不上书房,只好一个人拿主意。由于奕劻的劣迹,平时听得很多,溥仪觉得内务府拟的四个字,一个也不配。于是命太监取了一本“会典”来,自己参考着拟了四个字:“缪、丑、幽、厉”,连同内务府的原奏,一起发了回去。
不一会儿,载沣“上门”了,“皇上还是看、看、看在宗室的分上,另、另赐个——”他还未能毕其词,已为他儿子把话打断了。
“不能另外赐谥。”溥仪大声说道,“奕劻受了袁世凯的钱,劝太后让国,大清三百年天下,断送在他手里,怎么可以给美谥?只能这个,丑!缪!”
“好,好好!”载沣是有备而来的,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说,“那就用、用这个,‘献’字。这、这个字有个犬旁,这、这字不好!”
那是太监的见解。庚子之乱的罪魁祸首端王载漪,害得大家流离道路,便有太监编了一个故事,说他的父亲惇王奕誴,在大丧时与福晋敦伦,生了一个儿子,违悖礼法,行如禽兽,所以咸丰将惇王此子命名载漪,取漪中有个犬字,意思是骂他为“小畜生”。
如今载沣用献中有犬,不是好字的说法,是因为溥仪亲自交下四个丑恶字眼,则想为奕劻乞得美谥,不易办到,因而找“南书房翰林”去商量,找到这么一个字,可以哄得过去。谁知不然!
“有犬旁也不行!而且也不是坏字!”
“坏、坏、坏,确是坏字。”
“既然是坏字,怎么明世宗的生父叫兴献皇帝呢?”
明朝的皇帝,载沣最熟悉的,就是这位未践大位、追尊为帝的明世宗生父。因为当年为了光绪入承大统,朝士生怕如前朝的“大礼议”那种严重的纠纷,复见于本朝,甚至御史吴可读竟以死谏,引宋朝的“濮议”、明朝的“大礼议”为鉴戒。明世宗既尊生父,何以竟无视于“坏字”之“献”?溥仪这一问,将他生父问得更结巴了。
“这简直是欺负人嘛!”溥仪不讲理了,“不行,不行,不给了!什么字眼也不给。”
“别、别、别哭,别哭!我找他们去、去研究。”
研究下来,用了个“密”字。“献”字作贤字解,奕劻自然不配;“密”字照《谥法考》是“追补前过”之意,勉强可行。溥仪在师傅的劝解之下,总算同意了。
因为有过这样的经验,所以载沣根本不敢大意,“上门”之后,先找陈宝琛,将袁世凯愿意“奉还大政”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征询“师傅”的意见。
“袁世凯岂是可以信任的人?”陈宝琛说。
“他现在是势穷力蹙,身不由己。”载沣又说,“看来有诚意。”
“光是诚意没有用。既然势穷力蹙,身不由己,又何能一手包办大政?”
“这、这试一试,也不要紧!”
“不要紧?”陈宝琛将脑后那根小辫子摇得直晃荡,“我看很要紧。成且不论,败则是不了之局。”
“怎么个不了?”
“只说一样好了,取消优待条件——”
“啊、啊、啊!”载沣神色大变,蓦地提起手在自己前额上拍了一巴掌,“我怎么连这个都没有想到!”
但是,载沣虽已恍然大悟,却不能断然做出拒绝的决定,只是听陈宝琛的劝,根本不必对“皇上”提这件事,只跟太妃们谈一谈就是了。
太妃们的意见不一,四个人四种态度:一个赞成;一个不信有这样的好事,所以根本不感兴趣;一个大骂袁世凯,说他“也有今天”,十足幸灾乐祸的口吻;唯有敬懿皇贵妃,作了很明确的表示。
“恢复祖业,谁不乐意?不过也得看看,是怎么个恢复!就像想发财那样,不能说为了钱,什么都可以不顾。这件事,换了我是民国的人,我就不服。每年白花花的四百万大洋,倒把人的贪心供养出来了!索性连这个都不给,看你有什么能耐?”
这话说得比陈宝琛更透彻。载沣唯唯称是,将世续与其他内务府大臣都找了来,商量如何回复梁士诒。
“他、他是‘财神’,咱们可别、别得罪他。”载沣很吃力地说,“必、必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经过一番商酌,居然把冠冕堂皇的理由找到了。世续做东,回请梁士诒,仍请溥伦作陪,很委婉地表示,清室对袁世凯预备“奉还大政”,深表欣慰,也极愿意早观厥成,但不愿为此事替袁世凯找来意外的麻烦。国内有袁世凯的威望,一定可以镇服得住,但使节团如何?倘或外交上不承认,岂非造成无可挽救的僵局?所以梁士诒不妨先向东交民巷探探口气。
用不着世续说,梁士诒早就下过功夫了。与袁世凯在韩国便有密切交往的英国公使朱尔典,是预备支持的,此外就很难说了。
如今听到世续代表清室答复,亦以外交承认为接受“好意”的先决条件,越发觉得“领事团”的态度,为此事成败的关键,所以决定派人去做一个广泛的试探。
试探的结果,令人失望,反应极坏。最令人困惑的是日本竟然亦反对。“他们不是支持宗社党的吗?”梁士诒问道,“大仓喜八郎还借了一百万日币给肃亲王,助他恢复清室。何以态度一变?”
“燕公,”有“日本通”之称的铁路局陈局长答说,“他们支持宗社党,是要搞一个皇帝出来分割满蒙,不要一个‘奄有四海’、号令及于全国的宣统皇帝。”
“原来如此!”梁士诒沮丧地说,“此路根本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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