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叛将之子(2 / 2)

孙牧野道了谢,回了自己住的棚子,打水洗了脸,倒在席上睡了。这一睡昏天暗地,从雨到晴,从白日到夜晚,也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他听见哥哥在叫:“牧野,起来练武了。”孙牧野含糊应了一声,牧城又推他道:“起来!”牧野睁不开眼睛,喃喃道:“我再睡一刻。”牧城叫道:“一刻也不成,起来!”牧野道:“好。”口中虽应了,头却昏昏沉沉无法清醒,牧城忽然一掌打在他的背上,道:“孙牧野!你起来!你如何这个模样!”

这一掌正中牧野的脊梁伤,他一下子痛睁双眼,却对上牧城愤怒的脸,牧城叫道:“我偷偷走了一夜来见你,回去还要挨罚,你却睡得像死了一样!我是为了什么!”牧野不说话,牧城又拉他,道:“起来!不要偷懒!”

豆大的汗珠从牧野的脸上滚落,他起不来,也不说话,牧城见他发怔的样子,想起自己走一夜山路的委屈,叫道:“你就甘心这样睡一辈子?你活该做人看不起的流放徒!”

此刻正是清晨,院坝中的众卒听到吵闹,都过来看,道:“在做什么?”

牧城不理别人,只把躺着的牧野死命拖,道:“起来练功!我们荒废不起,你明不明白?”

众卒道:“他前日才从蜂子山回来,你让他再睡一睡。”

牧城道:“我犯了军规从横担山赶来,不是来看他睡觉!”又喝命牧野,“起来!”

孙牧野把牧城看了半天,道:“好!”一下子从席上翻起来,道,“出门去打!”说完提了木棍出屋,牧城也跟了出来。一个卒子问:“孙牧野,你的背不是受伤了吗?”

牧城一愣,问:“你受伤了?”

牧野直道:“来!”他中平持棍,直直向牧城心口扎去,牧城以棍划弧,拨开了攻势,牧野早知会被格下,立时收势换招,棍挑一线,在牧城心胸的方寸之间左右点攻,牧城三招之后棍法渐乱,这一格用力过大,虽封住了牧野的棍,自家的棍却偏离了身前,牧野瞧出他防守中空,当下左手虚握棍身,右手从棍尾向前推去,在牧城的心上一点,道:“你忘了父亲说过,挑不出一尺,拦不出三寸,身法大了,要出破绽!”牧城再挥棍反击,和牧野游走了十多步,又故作退却,只趁牧野脚步飘忽的一瞬,忽然探棍把他逼退半步,再左手化虚为实,托住棍身,右手一个翻转,棍头变作棍尾,棍尾成了枪头,向牧野的头顶击下,遇发而收力,道:“父亲还说,手上三招娴熟足以,脚下却要千变万化,你也不记得了!”两个人赌气一般缠斗,兵卒们却越围越多,看到精彩处,禁不住击掌叫好。五十招后,牧野力有不支,他急于取胜,便去扫牧城的下盘,牧城拿棍截住,牧野再转而攻上首时,背上一阵锥痛,手上慢了半拍,先被牧城锁住了喉。

牧野弃了棍,仰躺在地上喘气,牧城过来问:“你怎么样了?”

牧野道:“我没事,你快回去。”

牧城却不走,在牧野身边坐下。卒子们各自散了,却有两三个临走前道:“孙牧野,我们也耍枪,改日和你练一练。”

孙牧野应道:“好!”

兄弟俩相对无言,看了半日的山峦流云,牧野道:“回去吧。当心挨罚。”

牧城“嗯”了一声,把牧野扶回牛棚,给他烧了一碗热水放在席边,道:“我十日后再来看你。”

牧野道:“好。”

从此之后,牧城每隔十日半月,就来看牧野,那山路最初要走四个时辰,然后三个时辰,最后两个时辰便到。两人一起在后山切磋学到的技艺,常常整日忘食忘休,火石堡的人都看见了,知道兄弟两个志存高远,渐渐生了敬佩之心,待他们也越来越和气了。

春末夏初时候,夜州连下了一月的暴雨,浑浊的岚瘴盖在火石堡上空,芭蕉溪暴涨一丈有余,麦田里的水排了又涝、涝了又排,衣裳挂在檐下半月不干,满屋满床都是霉味。牧野知道这样的天气等不来牧城,也不愿意他来,只盼着放晴后相见,把那长枪回旋点杀的不懂之处,说给他听。

芒种过后,夜州等来了短暂的夏季,阳光开始从青山后升起,河水降回低位,春麦撑过了沥涝,绿油油地恢复生机。牧野想,牧城该来了。他又开始每日望向山路的尽头。

可是牧城没有来。

大暑到了,阳光毒辣辣地直照,再没有一丝山风拂过,泥土开始龟裂,水渠开始干涸,午后军士们都躲在树荫中摇扇子歇凉,只有牧野从山泉里一担一担挑水浇田,似乎每过一日,那山隙的泉水就细了一分。

牧城还是没有来。

夏末秋初,牧野坐不住了。他知道牧城不会无缘无故不来看他,必在那边有事。当日清早,趁太阳还没冒头,他把二十缸水挑满了,和相熟的老卒说了一声,便往邱家山而去。他不识路,只认定了往背对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山路曲转,又多歧路,太阳时而在身后,时而在左右,但总归大方向没有错;只是在一片大树林里因为看不见太阳,多绕了许多路,终于在日落之后,到达了朝天堡。

走进营门时,许多房屋已经亮起了烛光,他拦住一位军士问:“劳烦一问,孙牧城住在哪里?”

那军士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多说,指了指营寨角落的一栋木屋。

牧野看见那木屋亮着灯,心中的石头才算落地,他跑过去敲门道:“哥哥,开门。”

门内不应。

牧野又加重力道,道:“我是牧野!开门。”

还是不应。

牧野见屋中烛光摇曳,分明有人,他又累又饿,忽然有了火气,觉得自己顶着毒日走了一天的路,却无故遭受冷落,便捶门道:“哥哥!你开门!”

始终没有应答。牧野咚咚咚地捶,连声叫:“孙牧城,开门!我是孙牧野!”

院坝里那些乘凉的军士都看见他了,却不近前,远远小声议论着。

似曾相识的场景,令孙牧野回忆起在家的时候。每当他做错事,牧城便回屋关上门,他若在外面砸门叫闹,牧城理也不理;若肯认错,牧城才出来。有时牧野觉得自己没有错,便僵持住了,最后要母亲出面敲门道:“牧城出来!不要冷落弟弟!”牧城才开门出来,不多时,兄弟俩又和好如初。

牧野回忆上次见面的前前后后,自己并没有惹他生气,如何也闭门不见?他越想越气,怒声道:“我又没有做错事,你凭什么不见我!”

他的倔脾气一上来,捶门捶得地动山摇,终于有个年老的军士不忍心,走过来道:“少年郎,莫再敲了,孙牧城已不在了。”

孙牧野倏地转身问:“什么不在了?”

老军士道:“前些日子一直下大雨,山洪暴发,冲垮了老鸦沟的栈道,这一月,牧城他们都在那里修葺。谁想昨日山上石头松动了,滚下来砸到栈道,偏巧不巧砸中孙牧城,滚下崖去,已经找不着了。”

孙牧野握紧双拳道:“你骗我。这屋里还亮着灯。”

老军士道:“那是他同屋肖三点的灯。门锁坏了,肖三从屋里闩了门,从窗户跳出去的。你若不信,去窗边瞧瞧。”

孙牧野醒悟过来,走去掀开木窗,果然看见屋内空无一人,牧城的床上整整齐齐叠着被子,搭着一件布衫。

孙牧野站了半晌,问:“老鸦沟在哪里?”

老军士往营门外一指,道:“对面山腰那条路往南,有二十多里。”

孙牧野一阵风似的去了,老军士劝道:“那崖深水急,你一个少年郎,去了也没用,节哀顺变吧!”话音未落,孙牧野却去得远了。

他走过一架木吊桥,到了对面山峰,两峰对峙之间,一线深谷溪水潺潺流淌,二十多里后,果然寻着了栈道。天已经黑了,栈道挂在绝壁上,手无所攀缘,身侧身下是暗不见底的悬崖,他摸索着往前走,走出三里,便看见栈道断了一丈有余,边缘的木头碎成犬牙状,一节绳索被遗落在栈道。想来那巨石正是砸在此处,正中牧城,一并跌下崖去了。

孙牧野看了看崖壁,平直如刀劈,没有搭手落脚之处,他捡起绳索往回走,边走边看,走回五六里,总算看见一段崖壁上有些突出的石头,还长了些藤蔓树木。他捡了块石头扔下去,许久才听见石头落水的声音,估算高二十多丈。

孙牧野将绳索一头绑在一棵树上,双手抓住另一头,瞧着崖壁上一缠青藤的位置,跳了下去。那绳索只长两丈,他便吊在了崖壁上,他瞧准了那缠青藤,放开绳索,身体急速往下坠,然后伸出双手,抓住了那缠青藤,一下止住坠落的势头。只是青藤脆弱,被他一扯,根也松动了,泥土哗啦啦掉,眼看要断裂,他又松开手,贴着崖壁往下滑,滑下一丈,扯住了一根树枝。树枝上的尖刺深深扎在手心,也顾不得了,他悬在半空,看着壁上藤蔓树木的方位,一节一节扯住,一点一点往下坠,遇到石头多的地方,索性攀岩而下,中间一次脚底踩空,他仰着落了下去,那瞬间他觉得自己要粉身碎骨,葬身崖底了,却有一大棵松树斜伸出来,茂盛的枝叶承载了他,反倒节省了几丈的路。

孙牧野很快到了崖底,溪水只两丈宽,齐腰深,月光照射不下来,他站在溪水中,俯身在水里搜寻,逆流而上寻了十余里,又顺流而下寻了二十余里,寻遍这段溪水的每个角落,遇到了长蛇,遇到了群鱼,遇到了奇奇怪怪的活物,独独没有遇到孙牧城。也不知过了多久,疲累与绝望交加的孙牧野仰倒在溪水中,他习得水性,并不沉下去,而是浮在水面。他眼睛睁不开了,只恍惚听见声声猿啼狼嚎,看见两座黑乎乎的山峰仿佛压了下来,那一缝天越来越亮,他突然哑着嗓子发出一声嘶吼,像在谴责,也像在质询,那两峰听见了,变本加厉地向他砸来,孙牧野闭上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似乎睡了沉沉的一夜,孙牧野被一股河浪打在脸上,激醒了。阳光在头顶,白晃晃地照着他,刺得眼睛生痛。他连滚带爬上了岸,抬头四望,崖顶山头,熟悉的烽火台默然立在那里,原来上游三水归一,他竟随着水流汇入芭蕉溪,回到了火石堡。

芭蕉溪右岸山势和缓,散着村落人家,却是荆国的地界。左岸焉国地界还是峭壁,壁上转过去几里,便是火石堡。牧野歇了一个时辰,喝了几口水,又开始攀登峭壁,手抓那些突出的嶙峋碎石往上爬,昨夜的伤口还未愈合,又被刺破了,鲜血流在壁上,连成一条红红的细线。孙牧野往上爬了十余丈,便头晕眼花,爬一步,歇一阵,距离壁顶只两丈时,他右手抓住一块石头,石头却忽然松了,连带着一片泥土哗啦啦滚下崖去,孙牧野一下子失去平衡,险些掉下,左手死命抓住石头不放,忽然感觉那块石头也在松动,慌忙主动放手,身体向下落的时候,抓住了右方的一块大石。

孙牧野右手攀住那块大石,继续往上爬,谁知那一片的泥土都不结实,左手刚一触碰,又有许多石头噼里啪啦落了下去。他不敢动了,全身紧贴壁上,左手全无借力,眼看壁顶近在眼前,却上不去,要返回时,已离地十来丈,退不回去了。烈日越来越炽烈,牧野已一天一夜没进食,几近昏厥,渐渐力气散尽,几乎要松手任自己坠落下去,忽然,壁顶边缘,探出一个小小的头来。

那是个七八岁的孩童,头剃得光光的,只在顶心留了一片黑发,梳成了冲天辫。四目相对,孙牧野愣住,那童子也吃了一惊,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须臾,童子先道:“你真像一只壁虎。”

孙牧野哪里有心情听他揶揄,遂闭口不答。

童子往左边一指,问:“百步之外有条小路上来,你怎么不走?”

孙牧野一听,怄气不已,更不答话了。

童子又问:“你到底上得来上不来?”

孙牧野道:“上不来。”

童子眼珠转了一转,问:“你是荆人还是焉人?若是荆人,我就帮你。”

孙牧野道:“焉人!”

童子道:“我不能帮焉人,我拉你上来了,你一定会打我。”

孙牧野道:“我打你做什么?”

童子道:“你们檀州都归我们了,你不怪我吗?”

孙牧野问:“当真?”

童子道:“你还不知道?我们村昨晚就知道了,大焉把檀州让给我们了,仗也不用打了。”

孙牧野悬在壁上不知是气还是累,童子道:“我先走了。后会有期。”说完果真脑袋一缩,不见人影。

孙牧野又探手去抓一块石头,一抓发现还是松的,收回手,正闷闷地生气,忽然一条绳索垂到了他头顶,他抬头一看,那童子又伸出头来,咯咯笑道:“我是逗你的,你上来吧。”

孙牧野将信将疑看那绳索,童子道:“你放心,这头在树上绑得牢牢的。”

孙牧野伸手扯了扯,果然结实,当即抓住绳索,往上攀缘,还剩一丈高时,那童子忽然又叫:“且慢!”

孙牧野停下来看他。童子右手往孙牧野身边一指,道:“那里有株鹿衔草,你帮我摘来。”

孙牧野转头看,身边五步远有一株青翠的小草,他紧握绳索,双足点壁,两个起落,到了边上摘了草,童子在上面拍手赞道:“好身手!”

孙牧野再往上登了七八步,终于上了壁顶平坝,他把那株草递给童子,道:“谢了。”

那童子颈上戴了一只银项圈,身穿琵琶襟、盘花扣的无袖短衣,裤脚绣了一圈“喜鹊闹梅”的宽滚边,赤足套着一对铜铃,身后背着一个小竹篓,正是荆地土巫族的孩童打扮,童子问:“你是焉兵吗?”

孙牧野道:“是。”

童子道:“我不是兵,你们打仗和我没有关系。”

孙牧野道:“嗯。”

童子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孙牧野道:“孙牧野。”

童子道:“我叫杨罚。”

孙牧野道:“嗯。”帮他收了绳索放回背篓。

杨罚问:“你在下面做什么?”

孙牧野道:“找我哥哥。”

杨罚急道:“他还在下面?咱们下去找找。”

孙牧野道:“他死了。”

杨罚长长地“啊”了一声,露出同情之色,孙牧野转身便走,杨罚却追了上来,他跟不上孙牧野的步伐,落在后面两三步,道:“我们土巫人死后会变成阳雀跟在亲人身边,不知道汉人会不会。”

孙牧野自顾自地走。

杨罚忽然跳起来,指一棵大树道:“那儿真的有只阳雀!一定是你哥哥!”

孙牧野停下脚步看那棵树,树梢头果然立了一只花羽黄头的阳雀,正用尖喙梳理翅膀,他静静看了半晌,继续往前走。

杨罚道:“阳雀会常常来看你,你若过得开心,它就会叽叽咕咕叫。你看它一声不吭,可见你现在不开心。”

孙牧野到了营门口,转身问:“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杨罚喃喃道:“我见你身手不错,想叫你再帮我采药草,那悬崖上最好的药草我采不到。”

孙牧野道:“我现在没空。”

杨罚追问:“那明天呢?”

牧野头也不回道:“明天也没空。”

杨罚还问:“后天呢?”

牧野再不理他,走进营门自去了,杨罚却在后面欢喜道:“那我后天来喊你!”

10

孙牧野回到牛棚蒙着被子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也不喝,众人也不来过问,第三天早上,他听见门外有个脆生生的童子声音在问:“烦问老丈,孙牧野住在哪里?”有老军士道:“你这个荆童子,又来焉境采药,当心我把你抓起来!”童子道:“老丈休恼,改日我打酒来给你吃。他们要打仗,我们却要和气。”老军士呵呵一笑,指牛棚道:“他住那里。”

铜铃声叮叮当当由远及近,杨罚敲门道:“孙牧野,我是杨罚。”

孙牧野不理。

杨罚又敲门道:“孙牧野,你开门。”

孙牧野还是不理。

铜铃声又响起,这回是由近而远,孙牧野只道他走了,谁知不一会儿又响了过来。原来杨罚找了一条木凳,踩着爬上棚顶,掀开茅草,看见孙牧野躺在席上,他喊:“孙牧野,不要睡了,和我上山采药去。”

见孙牧野没有反应,杨罚索性从顶棚跳下来,掀孙牧野的被子,道:“孙牧野,你打起精神来!”又拉孙牧野的手,道,“你看那阳雀就在窗外看你,你不要这样!”棚外果然有阳雀在鸣叫。

杨罚道:“我阿爸阿姊也变成阳雀了,我每天在山上采药,他们时常来看我,我唱山歌,他们也跟着唱。我若像你这样,每天只是躺着睡觉,我阿爸阿姊看不到我,会怎么想?”他抓住孙牧野的手用力拖,高声道,“你起来!”

孙牧野没好气,忽地抽回手,杨罚正在使力,手中一空,不由得倒退两步,仰跌下去,“咚”一声响,头磕在了地上。

孙牧野连忙翻身起来看他,杨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孙牧野扳过他的头看,后脑勺已撞出一个大红包,又擦破了皮,便道:“我带你去擦些药。”

杨罚恼孙牧野,一扭身挣脱他,道:“我自己有药!”他一边嘤嘤地哭,一边从背篓里拿出一把草,嚼碎了往自己脑袋上抹,两行眼泪在圆圆的脸上不住地流。

孙牧野心中内疚不已,便道:“我帮你去采药。”

杨罚瞬间破涕为笑,跳起来牵住孙牧野的手道:“走吧!”

从此杨罚常常来找孙牧野,他虽是荆国人,因为是孩童,又活泼可爱,所以卒子们并不干涉他。孙牧野得空时,便陪他去附近山中采药,不得空时,杨罚便留在营寨,看他耕种练武。

转眼到了秋收季节,青山化成金色,孙牧野在麦田里与众军士收割小麦,他左手拢住一把麦秆,右手持镰刀一束一束割,割完捆紧了,垒成一堆堆的麦垛。下午时,杨罚顺着田埂跑来,叫道:“孙牧野!”

孙牧野直起腰来看他。杨罚背了一篓草药,手里还提着一只小竹篮,里面装满了野山菌,道:“我阿妈今天做菌菇炖牛腩,叫你去吃饭。”

孙牧野道:“我不吃。”

杨罚问:“为什么?”

孙牧野道:“我是焉人。”

杨罚大吃一惊,疑惑地看他,问:“焉人可以不吃饭?”

孙牧野又气又笑,道:“你是荆人,我是焉人,不能去你家吃饭。”

杨罚道:“那你为何要和我说话,和我玩耍?这些都行,为何吃饭不行?”

孙牧野闭了嘴。

杨罚指着山下的芭蕉溪,道:“这里的水,我们也喝,你们也喝,一溪水喝得,一桌饭吃不得?”

孙牧野讲不出话来。

杨罚道:“走吧!阿妈煮上你的饭了,你若不去,我们明天要吃剩饭。”挽了孙牧野的手,使劲把他拖了去。

杨罚家在芭蕉溪畔的露回村,与火石堡相隔不远,俯仰互见。他家只有简朴的三间木屋,用矮木拦了一个干干净净的院子,母亲早站在门口,抱着妹妹等他们到来。杨罚父亲与姐姐已离世,只剩母亲和一岁的妹妹豆蔻在家。杨母每日喂猪、养蚕,又种了两亩薄田,杨罚则上山采药草,每逢五日一赶场,杨母便将药草背去乡里,卖给药材商。

杨母穿着土巫族的深蓝左襟大褂,头发也不似汉人女子挽高髻,只顺齐盘在脑后,包着厚厚的青布帕。孙牧野见了杨母,也照汉俗口称“杨夫人”,行拜礼,杨母慌忙来搀起,笑道:“阿毛说他结交了一位大焉朋友,每日伴他山中采药,我早想跟你道声谢,阿毛有伴,做母亲的也放心了。”

杨罚将小竹篮举给杨母,说:“阿妈,我们饿了。”杨母把豆蔻给杨罚抱,接了竹篮去厨下,满院早已是牛肉香气。

不多时,听见杨母在厨下叫:“阿毛,摆桌子!”杨罚又把豆蔻递给孙牧野,自己跑回堂屋搬出一张小桌子放在院中,再拿了几条小木凳出来,杨母端出一大盆菌菇牛腩放在桌上,四人在院中就着夜色清风、犬吠溪声,吃了一餐热腾腾的饭。杨母把最肥的牛肉夹给孙牧野,道:“以后只管来这里吃饭,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

孙牧野埋着头道:“好。”

从此孙牧野果真常去杨罚家吃饭。杨罚从前只在路边、山脚捡些常见的药草,有了孙牧野做伴,便往密林深处、悬崖边上去,倒发现了许多奇花异草。深山往往有猛兽,他们见过幼熊,也遭遇过独狼,这又迫使孙牧野习武更勤,日益精进。

杨罚起初对习武没有兴趣,只在一旁看。秋天时,孙牧野练习五十步之外射银杏,杨罚看得无聊,伴着弓弦声,在一地金黄的杏叶上睡着了,醒来见他还在一遍遍地拉弓;越过明年夏天,孙牧野在百步之外射得中银杏叶,杨罚指哪片,他便射哪片;再过一年,孙牧野在林中射飞鸟野鸡,无一不中,杨罚终于崇拜不已,便缠着孙牧野教他,于是孙牧野先教了他半年的拳脚,又慢慢教些棍法射术,杨罚的习武天赋虽不及孙牧野,身体却也日渐茁壮了。

11

寒暑相推,转眼孙牧野十五岁、杨罚十一岁了。是日,两人正在田垄间埋戎菽豆种子,有个卒子站在坎上叫道:“孙牧野,有人捎来家信!”

孙牧野半信半疑抬起头来,问:“我的?”

卒子扬手示道:“不是怎的?”

孙牧野跑去接了信,一边往回走,一边拆开看,信上只寥寥数字,却一个也不认得,他问杨罚:“你认得这些字吗?”

杨罚道:“我又不识字!先放着,咱们回家找人看看。”孙牧野便把信揣进了怀里。

晚饭时分,两人回到露回村,杨母正在院坝里晾他两人的衣裳,三岁的豆蔻在给一群小鸡喂食,杨罚挥着信跑过去道:“阿妈,孙牧野收到一封家信,我们都不认得字。”

杨母慌忙把手在围腰上擦了擦,接过信,先责怪道:“我叫你们两个去跟村口周先生念些书,你们总不去!”又道,“我拿去问问他。你们看着幺妹。去灶上把蒸子抬下来,再舀两瓢水在锅里。”说完匆匆去了。

孙牧野去了厨房,杨罚把盆中剩下的衣裳都晾上了,然后两个人在院中逗豆蔻玩耍,杨罚摇头晃脑地教豆蔻唱:“萤火虫高高,下来背你家幺幺;萤火虫矮矮,下来哄你家妹仔。”豆蔻伏在哥哥的膝盖上咯咯地笑,眼睛弯成了月牙。

一直等锅里的水烧开五回,杨母才沿着田埂走回来。孙牧野原本坐着,见她回来,便站起身,杨母却不看他,只问:“你们想吃什么菜?我去做。”

杨罚道:“有什么吃什么。”

杨母道:“那就吃鸡。”说完去鸡笼捉了一只公鸡,拎到厨后去了。

杨罚双手托腮,嘟嘴道:“现在才杀鸡,不知几时才能吃上饭。”

孙牧野坐了半晌,心觉不对,也去了厨房,杨母正蹲着烫鸡去毛,孙牧野站在门口挡住了光亮,她知道是孙牧野来了,也不看他,也不说话。孙牧野静静站了一会儿,见她忙碌不停,几次想开口,又忍住了,转身回到院中。

天黑透了,孙牧野和杨罚摆好桌凳,点亮油灯,等了许久,一只蒸鸡才做好端上桌来,杨母盛了一碗饭,杨罚伸手来接,杨母道:“先给孙牧野。”杨罚转手给孙牧野,孙牧野接了。

杨罚早饿得饥肠辘辘,端碗便吃,杨母也端起碗,又叫和小鸡玩耍的豆蔻:“幺妹,过来吃饭了!”豆蔻便摇摇摆摆地跑过来。

杨母看孙牧野坐着不动,道:“孙牧野,吃饭。”又夹了一只鸡腿放在他碗里。

孙牧野问:“杨夫人,我家信上写了些什么?”

杨罚叫道:“我忘了这回事!阿妈,是谁来的信?”

杨母停了一阵,道:“是孙牧野表舅来信,去年写的,在路上走了一年。”

孙牧野紧问:“写了什么事?”

杨母轻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杨罚察觉出气氛不对,看看母亲,又看看孙牧野,饭也不吃了。

孙牧野道:“杨夫人爽快告诉我,不打紧。”

杨母便低声道:“去年正月,你母亲去世了。”

孙牧野坐着一动不动,入夜的山风从四面扑来,桌上的油灯被吹灭了,一只阳雀飞来,停在屋檐上, “咕咕、咕咕”不住地叫。

孙牧野问:“怎么死的?”

杨母道:“她患了水痢,还要半夜帮主人家院子扫雪,不小心栽下去,就再没醒过来。”

孙牧野垂下了头。

杨罚轻轻道:“孙牧野。”

孙牧野沉默。

杨罚又道:“孙牧野,你吃饭。”

孙牧野拿起碗筷,道:“吃。”双手却抖动不止,饭菜全洒了出来。泪化成血,不从眼中流,却从口中涌,他忙把碗筷按回桌子,伏在桌沿咳,咳出一地鲜红。杨母自己历经丧夫、丧女之痛,见此情形,也是凄然,她走过来,把孙牧野揽在怀中,道:“好孩子,你想哭就哭,不要忍着。”孙牧野不哭,只是如同被人扼住咽喉般急切地咳喘、干呕,杨母却哭道:“人生在世,谁不曾经历生离死别之痛?再难熬的苦,咬咬牙也撑得过去。好孩子,今后我就做你阿妈,替你阿妈照顾你。你哭出来吧!哭得出来,阿妈才放心。”

杨罚也走过来,一个劲拍他的背,道:“孙牧野,别难过,我阿妈以后也是你阿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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