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他起身道:“天色已晚,卫鸯回宫了,公请安歇。”他毅然转身而去,绕过屏风,却听唐之弥唤道:“陛下留步!”
卫鸯心里一喜,重回屋来。
唐之弥把茶盏放回案上,缓缓说了三个字:“坠雁关。”
卫鸯颇觉意外,问:“坠雁关在雍州,唐公为何忽然提及?”
唐之弥道:“坠雁关是焉北之屏障,两州之咽喉,战略重地,锁钥全焉,可惜当年大焉败于北凉,只好拱手让关。”
卫鸯点头道:“若北凉据关南下,大焉有亡国之忧。危难之际,是蒋琬出使北凉议和,最终两国分关而治。”
唐之弥道:“虽然议和,但坠雁关始终是国人心头之痛。雄关易主,凉若攻来,两州平原无险可守,可沿白鸢江直抵开元城下。凉兵在大焉之北,犹如利剑悬于大焉之顶。”
卫鸯也道:“雄关一日不收复,大焉一日不安稳。坠雁之恨,大焉无人敢忘!”
唐之弥道:“十年来,大焉外求和而内图强,鞍不离马背,甲不离将身,为的是一朝宣战,北上夺关。去年元旦之夜,先主与老臣议,三年之内,必动刀兵。如今以老臣看来,这时日可以提前了。”
卫鸯眼里发出了光,问:“唐公之意,便是现在?”
唐之弥道:“正是现在!此时起战事,焉人必然同仇敌忾,一致北向。外忧起,则内患自消,一旦王师凯旋入朝,陛下还怕国人不心服吗?”
卫鸯追问:“唐公以为,大焉对北凉胜算几成?”
唐之弥道:“七成。”
卫鸯道:“足矣!”
唐之弥道:“臣请陛下征粮草、点精兵、拜良将,择日出征。”
卫鸯忽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问:“依唐公所见,大焉第一良将是谁?”
唐之弥道:“兵部尚书魏无伤,雍州节度使百里旗,俱为良将。”
卫鸯哈哈大笑,昂然道:“唐公这次错了。大焉第一良将,是卫鸯!”
他言辞掷地有声,唐之弥也不禁暗暗称奇,心道:“先帝三子,佑文弱孤傲,信骄纵无方,鸯确有国君之风。”
卫鸯道:“卫鸯决意亲自挂帅,御驾北伐。师出前线,最忌后方不安,唐公所见,何人能镇守皇城?”
唐之弥终于长叹一口气,道:“陛下放心去,老臣守开元城,不敢出半点纰漏!”
夜已深,卫鸯早已离去,书房恢复了静谧。唐瑜笑对父亲道:“圣上真是聪明人。”
唐之弥问:“如何说?”
唐瑜道:“他请父亲回朝,倘若只说君与臣之事,父亲未必肯听;他却说起国与国之事,报国之心,人皆有之,父亲竟不能不从了。”
唐之弥点头道:“先帝壮志未酬,猝然驾崩,假如十年韬晦因此付之流水,我等臣民也心痛惋惜。圣上既有心继承先帝遗志,我也只有鞠躬尽瘁,勉力佐之。”
想起先帝,唐之弥一阵凄然,道:“先帝在病榻上曾将三子托付于我,如今佑、信尽殁,我不助他,又能助谁?”
唐瑜道:“三子谁做天子,到底是帝王家事,如今大位已定,君臣各尽本职罢了。他是明君昏君,后世自有评判;我等是贤臣庸臣,青史自有见证。”
唐之弥道:“正是。去吩咐唐平,备好朝服,明日要穿。”
唐瑜应了,又想起一事,回道:“圣上方才说,让三郎回宫当值,授左中郎将。”
唐之弥便问:“他回来没有?”
唐瑜道:“下午家奴唐冲先回来,说他傍晚就到,不知现在……”话音未落,唐平进门禀道:“三郎回来了。”
唐之弥便道:“叫他来。”
少时,窗外响起毛靴踏地之声,只听一人在叫:“猞猁狲关好了不曾?别像上次一样跑了。再喂它一只兔子。”家奴应了,他又压低声音笑道,“外庭廊下两只野猪、五只獐子是给你们留的,他们都在分了,你还不快去?”
唐瑜便在屋内叫:“三郎还不进来!”
一阵环佩刀器乱响,屏风后闪出一位少年郎,因走得快,把秋风一并卷入屋来,灯烛晃了两晃。只见他身穿深绯色骑射服,腰束兽皮带,左腰上的弯刀匕首叮叮当当互撞,他眉眼与唐瑜有七分相似,只是不如唐瑜清逸,反而多了些锐气。
唐瑜轻斥道:“面见大人,如何不解刃?”
唐珝道:“你催得急,我就忘了。”便要出门解刃,唐之弥道:“且罢。”唐珝又站住了。
唐之弥问:“说是十日便归,如何又半月才回来?”
唐珝道:“本来十日可回的,因徐家兄弟说落草山有熊,就转道去了落草山,因此耽误了时日。”
唐之弥问:“猎到熊没有?”
唐珝便笑嘻嘻地从背后抽出一只熊掌,又道:“还有三只野猪、四只大鹿、九只獐子、五十来只野兔,倒是收获颇丰。”
唐之弥道:“论飞鹰走狗、跑马斗鸡,你最是行家。”
唐珝扬扬得意道:“这次连宇文四的猎物也不如我……”话未说完,忽然反应过来父亲并不是赞他,便截了口,眼珠一转,又道,“猎物虽多,却也艰苦,这几日不知跌打了多少回,那大熊把马都扑倒了!我下刀再迟半步,命可就没了。”
他挽上衣袖,将手臂上的血痕和瘀青给唐之弥看。唐瑜在旁,心知他是故意讨父亲怜爱,暗自一笑,也不揭穿。
唐之弥果然心疼,责怪之色顿减,又道:“终日游手好闲,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圣上准你回骁禁卫,依旧御前随从,你去还是不去?”
唐珝一听此话,脸色骤变,道:“不去!”
唐之弥问:“为何不去?”
唐珝默然不出声了。
唐珝的祖父、父亲皆是宰相,恩荫子孙,他才进了龙朔宫,当了骁禁卫,年初才升了七品中郎将。先帝卧床一年,看遍四海名医,无人知是什么病,总之一日重似一日,礼部已悄悄把梓宫备下了。谁知到了晚夏时节,先帝却渐渐好转,饮食都吃得下,甚至召了后妃侍寝。有一日他兴致大好,决定去丰州千潺涧避暑,太子卫佑、长子卫鸯及百官随行,唐珝自然也去了。
他记得那日是六月初二,明月悬在中天,千潺涧的麒瑞宫越发凉爽,卫佑在寝殿中伺候先帝用药,唐珝在树荫下和禁卫们轻声说笑,他时不时向殿内张望,心中盼着卫佑早些走,先帝早些休息,自己也好早些睡觉,卫佑却一直耐心地陪先帝说话,父子俩笑语晏晏,其乐融融。一个时辰后,卫佑才辞了父亲,出了殿门,唐珝领着十个骁禁卫,依照礼仪,护送卫佑回太子寝宫休息。卫佑上马后,唐珝指一个品低的禁卫道:“你去给太子牵马。”
卫佑倨傲,从来瞧不起父亲身边的宫人,可唐珝也是被惯大的,卫佑既然瞧不起他,他也就瞧不起卫佑,卫佑心中也明白,他见唐珝指使别人牵马,便问:“你为何不牵?”
唐珝道:“他牵是一样的。”
卫佑道:“既是一样的,你为何不牵?”
唐珝道:“我手痛!”
卫佑道:“牵一牵太子的马缰,手就不痛了。”
唐珝站在马边瞪他,东宫宫人催道:“请中郎将为太子牵马!”
牵马的禁卫把马缰递向唐珝,又给他使眼色,唐珝不接,卫佑沉下脸,问:“为太子牵马,是委屈了唐公子吗?”
众卫怕事情闹大,索性把马缰夺过来,硬塞在唐珝手里,低声道:“休惹恼了太子,让圣上生气。”
唐珝咬着牙接过了马缰,慢条斯理地在前走。麒瑞宫中,十步有一潺,百步有一涧,纵横荡漾,婆娑的树影入水,潋滟的水色照树,是难得一见的深邃怪谲之美。一行人走过水深处的木桥、水浅处的石墩,估摸还有一半的路,唐珝忽然捂住肚子,道:“坏了。”
东宫人问:“怎么了?”
唐珝道:“我要出恭。”
卫佑皱起了眉。唐珝把马缰又还给手下,道:“你们等等,我去去就来。”
卫佑扭转头,宫人们道:“快走快走,休冒犯了太子!”
唐珝应了,跳着石墩走了回头路,禁卫们会意,向太子道:“没有殿下等侍卫的道理,我等送太子去,他自己会追来。”
卫佑知道唐珝在耍诈,可自己不能在这等秽事上纠缠,因此在心中又记了他一笔,自向前去了。
唐珝当然不会追去。走过清溪木桥时,他凭栏看了看鱼,照了照影子,正想下桥,忽听那边马嘶声乍起,惊飞了林梢睡鸟,他直起身眺望,繁繁复复的沉香树冠挡住了目光。唐珝满不在乎地对着河面把辟邪冠正了一正,下了桥,走不出三步,那边又传来声响,这回是有人在疾呼,只短促的一声,却饱含惊恐。
唐珝心中暗叫不妙,拔出腰间的千牛刀赶了过去,此刻月隐星没,他摸黑在小径上狂奔,奔出五十步时,便见那条一丈宽的小溪边,立着十多个人影,他气喘吁吁,正要开口问话,天上浓云却在此刻散开,月光洒下,唐珝发现那些人并不是骁禁卫,也不是东宫人,慌忙把话咽了下去,他躲去一棵大树后,往溪中瞟了一眼,全身便僵成了木头。
浅窄的水中,堵了二十多具尸体,一刻之前和唐珝分别时,他们还是活人。鲜血从尸身上冒出来,一溪水眨眼便被染红了,只剩一个人活着——卫佑。他跪在水里,仰头向溪边一人道:“哥哥!”
卫佑的兄长便是卫鸯。卫鸯此刻还拎着横刀,刀尖上的血还在流,他阴鸷地俯视狼狈的卫佑,不像看自己的弟弟,却像看一个乞怜的丐。
卫佑抱住溪中一块大石,仿佛找到了一个依靠,他瑟瑟发抖,再叫:“哥哥!”
卫鸯举起了手中横刀。唐珝下意识闭上眼,耳中冲进了卫佑凄厉的叫喊,惊得他全身冒汗,忍不住睁眼看时,卫佑的头已断了,孤零零地在河中摆动。
卫鸯没有多看卫佑一眼,他率领手下涉水而来。唐珝发觉自己心跳如雷,生怕卫鸯听见,便拼命用手压住胸口,一动不动,却忽略了天下的月,和地上的影。
树影斜横在卫鸯前进的路上。那树干本该笔直均匀,它却突兀地凸出一片,恰如一个人背贴大树而立。卫鸯站在影子边歪头瞧了一瞧,忽然笑了,把刀向树指了一指,手下便齐向大树围来,唐珝心知逃不掉了,他死咬牙关,双手握紧刀柄,闪出大树,面对二丈外的卫鸯站定,喝道:“来!”
卫鸯目中杀机毕露,亲自提刀向唐珝而去,谁知亲信袁青岳认识唐珝,忙把卫鸯一拉,轻声道:“他是唐相公的公子。”
卫鸯冷森森地把唐珝打量,看唐珝满脸大汗,刀和手一起微微颤抖,复一笑,向袁青岳问了一句话,袁青岳点头作了担保,卫鸯遂用刀尖指了指唐珝,转身往天子寝殿去了。
惊魂未定的唐珝来不及喘口气,又发起怵来——他知道卫鸯要做什么,而自己是天子的护卫,保护天子是自己的职责。他倚着树干纠结了半天,终究也向寝殿赶去。
到了殿外,却一切平静如常,唐珝问值守的骁禁卫:“有什么事没有?”
骁禁卫回:“没什么事,大皇子来看圣上了。”
唐珝“哦”了一声,装作无事,走到殿门口,从门缝往里瞧,只见奉御在煨药,宫人在执扇,卫鸯跪在先帝榻前,侍奉先帝用晚膳,先帝宽慰地向卫鸯笑,问他一些家常话,问一句,卫鸯答一句,本是常见的父慈子孝之景,过不多时,当宫人转身去端药时,卫鸯却突地直身凑到先帝面前,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个字。
只一瞬,先帝的容颜大变,他双目怒瞠,嶙峋的双手伸过来抓卫鸯,卫鸯跪着后退了一步,先帝顿时伏在榻上,干呕不已,奉御、宫人慌忙赶来伺候,扶起先帝时,只见他目中流血泪,口中冒红涎,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唐珝叹了一口气,回身往阶下走,走出十多步,便听殿中哭声大起,他知道,先帝驾崩了。麒瑞宫很快乱作一团,千人都往寝殿赶来,独唐珝逆向而去,他走到方才出事的小溪边,只见流水淙淙,没有尸身,没有头颅,连一滴血渍都没有,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失魂落魄的唐珝擅自离开麒瑞宫,回了开元城。此时全城都知道了圣上驾崩的消息,唐之弥也在记挂唐珝的安危,见他回来,忙向他询问端的,唐珝却什么也不说,只躲回房中埋头睡觉,睡了三日三夜。唐瑜放心不下,把他拉起来长谈了半宿,唐珝方把自己的见闻一一告诉了兄长,谈及朝夕相处的同僚死状惨烈时,他悲从中来,大哭不已。唐瑜忧心他颓废,又知道城中必有一场大乱,便叫他约了一帮素日相好的贵族公子,远去洪武围场狩猎,一则散心遣怀,二则远离皇城是非。
唐珝到底是少年心性,他在围场白日骑马猎兽,夜晚纵酒放歌,不出十日,便淡忘了那场劫乱,谁知刚一回家,父亲便叫他去卫鸯身边当差,他想起卫鸯那可怖的笑,未免心有余悸,是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唐珝不回话,唐之弥只道他是贪玩,因道:“你若嫌宫中拘谨不自在,我便送你去国子学读书,修身养性。你去结交些博学知礼的太学生,强于和城中那些浪荡子厮混。”
唐珝想到国子学那些呆腐师生,心中厌烦,道:“我自小不懂读书,父亲不是不知道,如今却要我去国子学,他年读书不成,又是一场责怪!”
唐之弥道:“那你想怎样?十七岁了还一事无成,如今是我养你,我百年以后,你兄长还养你一生不成?”
唐珝气道:“我要你们养了吗?横竖我在这里做什么都不对,不如去西北从军,拿军饷养活自己,理直气壮!我离你们远远的,看不见,父亲也不用心烦了!”
唐之弥怒道:“逆儿不知世事深浅!你平日在家养尊处优,饭菜稍微上得慢些便要抱怨,五千文的锦衣拿去擦马蹄,哪里知道边关枕戈蹈刃的苦?你只当战场像围场,家奴们赶了兔子来等你射呢!你少听些野史传奇吧!”
唐珝想还嘴又不敢,气鼓鼓地立在当地,一言不发。门开处,家奴唐平端了一笼金银蟹卷、一碟水晶龙凤糕、一碟枣饯、三碗桂花羮进来,又有四奴端了一张食案、两张坐榻来摆放,唐平道:“三郎连日行猎辛苦,快来用些家膳。”唐珝也不理。
唐瑜在父亲左下方的榻上坐了,看着唐珝道:“三郎休要任性,过来坐着。”
唐珝方踟过来,坐在父亲右下方,看了一眼食案,嘀咕道:“怎么没有酒?”唐平忙端出一壶河东乾和一盘葡萄来。
唐瑜便问唐珝行猎之事,唐珝又来了精神,一一细说,说到精彩处,神采飞扬,手舞身摇。唐之弥见他奕奕朝气,到底心中爱惜,怒气也就退了,父子三人把酒闲话,中夜方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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