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坠雁关(2 / 2)

另一将问:“你姓孙?难道父亲是孙崇义?”

孙牧野道:“是!”

卫鸯陡然变色,再把孙牧野盯紧了看,连连点头道:“是朕迟钝了,朕早该想起来,你是孙崇义之子!”

孙牧野道:“是!”

帐中气氛霎时冷得如同结了冰。

卫鸯永远忘不了孙崇义之叛。十三年前,西项发兵三十万对大焉宣战,志在灭国亡种。半年后,燕州陷落,太守、节度使皆战死;一年后,朔州陷落,太守、节度使亦战死,项兵苦战险胜,于是报复屠城,朔州千里,全无人烟鸡鸣;两个月后,西项攻打云州,十万守军毁于一役,两千败兵誓死不降,尽投浊沙河,太守、节度使均战死。最后,项军来到了云州最后一座重城——念波。驻守念波城西门的守将,是从七品校尉孙崇义。

念波若失,身后的宁州、开元城岌岌可危,大焉不但在城中布下精兵,还急命驻守夜州的卫鸯北上支援。临危受命的卫鸯马不停蹄往云州赶,刚走到云夜边界,便有大焉信使疾驰而来,那信使一见卫鸯,便滚下马哭道:“将军不用去了!念波守将孙崇义弃戈投敌,全城百姓被屠,云州全境已失!”卫鸯心痛如绞,大喝一声,栽下马去。

待到卫鸯缓过气,只好转而去了云宁边界,驻兵布防。若宁州再失,开元城再无庇护,先帝下令:“卫鸯可死,宁州不可丢!”卫鸯慨然领命,死战不退,终于抵御了项军攻击。

项军苦战两年,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十日之内三攻防线而不破,便退了兵。卫鸯听闻项军退走的消息,不喜反悲,仰天叫道:“孙崇义!你若坚守十日,念波五万百姓便得救,云州便得救!”

帐中将帅多半经历了那场战事,一听“孙崇义”三个字,看孙牧野的眼神立刻变了。孙牧野明白这忽然的寂静蕴含了何种意思,他觉得每一双目光都是一支利箭,夹杂着愤恨和讥诮向他射来,于是暗暗紧握双拳,抵御这无声无息的攻击。那虎察觉到了主人的不安,便走过来蹭他的腿,孙牧野复一笑,低头摩挲虎头,一言不发。

卫鸯徘徊了两遍,复展眉道:“父辈之过,不该殃及子孙,所以朕初一即位,就赦了你的连坐之罪。这十一年,你是如何过的?”

孙牧野沉默了片刻,道:“一天一天过的。”

卫鸯道:“疏懒也是一天,勤勉也是一天。朕亦军人,见过无数因罪充军之徒,自暴自弃者多,自强不息者少,你若是沉沦虚度十一年,此刻不会挺直脊梁立于朕前!朕应该敬你一杯。拿酒来!”

左右捧上一壶酒、两只杯。卫鸯亲自斟酒送给孙牧野,道:“孙崇义叛逃,是国之不幸;可生子如此,又是家国大幸。虎蛮儿!继续去杀敌建功!孙氏家门蒙玷叛国之耻,你应当去洗清!”

孙牧野毅然道:“是!”接酒一饮而尽。

孙牧野走出中军帐时,将士们正在埋锅造饭,千堆篝火布满原野,恰似万点星辰点缀夜空,一人一虎穿行其中,那些芦州援军大为惊诧,纷纷侧目,而雍州兵与他是战友,早习以为常。

孙牧野领着虎到了营地东北角,在一块巨石的背风面坐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卫鸯赏赐的一只烧鸡、一葫芦清酒,他把烧鸡撕成几块,尽数喂给虎吃,自己一边空饮,一边望着远方出神。天色被火光映得发红,柴烟滚滚随风四散,白鸢江在崖底咆哮不休。忽然,巨石那头有人唱起了歌谣。

三月苦天干 田头禾苗弯

邻家肉投犬 阿弟草为餐

何年得以归 征人犹在山

五月是端阳 田头忙薅秧

邻家穿花衣 幺妹遮旧裳

何年得以归 征人犹在江

那口音和乐调,孙牧野再熟悉不过了,他连忙起身转到石后,只见一个胖军士正在独自搭军帐,口里唱着夜州的山歌。

九月炎阳高 田头稻谷焦

邻家树下坐 阿娘炉上烧

何年得以归 征人犹在桥

腊月雪不止 田头未收子

邻家燃红烛 阿爷烧白纸

休问何年归 征人已战死

胖军士钉紧了一个木桩,正想起身去搬下一个,猛然看见孙牧野站在身前,吓得倏地后退两步,定了定神,鼓着腮帮子道:“你怎么不吭声,吓了我一跳!”

孙牧野问:“你是夜州人?”

那军士只十八九岁年纪,体宽身胖,头大面黑,一副厚朴之相,答:“对。你也是?”

孙牧野道:“是。”

军士憨憨一笑,道:“在北方边境也能遇见老乡!”忽然看见一只猛虎悄悄走到孙牧野身后,他连忙大叫:“小心!后面有虎!”举起铁锤冲了过来。

孙牧野道:“不要怕,它不咬人。”说完向后招了招手,那虎果然乖乖过来在他身边蹲下。

军士被震住了,瞪着一双铜铃大眼,道:“这大虫你也敢养!你叫什么名字?”

孙牧野道:“孙牧野。”

那军士道:“我叫苗车儿。”

孙牧野问:“夜州兵怎会来这里?”

苗车儿道:“我本来不是兵!夜州收成不好,我和同乡去芦州找短工做,恰好遇见征兵,他们说有吃有住,还有军饷拿,比做短工稳当些,我就参了军。”

孙牧野问:“从芦州哪个郡来?”

苗车儿道:“泥阳郡。”

孙牧野道:“泥阳郡到雍州要穿鹰愁峡,难怪迟到了。”

苗车儿又奇道:“你怎知我们迟到了?”

孙牧野道:“不然怎么现在才搭军帐。”

苗车儿“哦”了一声,抓抓头,道:“本来不会迟到,来的路上遭了泥石流,多绕了一天的行程,白天的首战也错过了。”

孙牧野道:“错过也好。”

苗车儿道:“好什么?我听说今日一战好生痛快,真恨没能也去杀几个凉贼!”

孙牧野便问:“你是头一回打仗?”

苗车儿钦佩道:“你又看得出来?”

孙牧野一笑,不说话了,站在一旁看他搭军帐,看了一会儿道:“北边是风陵山,风是从东往西吹,你帐口朝东开,夜晚寒风要掀帐帘。”

苗车儿一愣,问:“那该怎么办?”

孙牧野道:“要帐口面北。”一边说,一边过来掀帐布,苗车儿双手直摇道:“你站着说就好,我来、我来。”

孙牧野自顾自掀了帐布,又来拔木桩。苗车儿慌忙过来搭手,他体胖易累,又是新兵生疏,在呵气成冰的寒夜,竟然忙得满面通红,一头热汗,他问孙牧野:“他们都在庆祝胜仗,你怎么不去?”

孙牧野头也不抬,把木桩移了位置,重重钉进土里,道:“四万人出关,一万六千人没回来,有什么好庆祝的?”

苗车儿的战友们都在不远处围火喝酒,只等苗车儿搭好了入帐,看见有人来帮忙,反倒暗地笑话他多管闲事。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协作,立起帐篷时,已是深夜了。

这日正午,营地四处响起号角声,数十位传令兵骑马穿梭,高声传道:“凉贼进犯!七军集结!”孙牧野把角弓、盾牌绑上马背,横刀、狼牙棒挂上腰间,背了箭袋,提了马槊,领一百士兵到了关后。连弩兵、弓箭兵、骑兵、步兵已到了一半,各自排兵布阵,镇守方位,忽然一个传令兵飞马而来,道:“虎蛮子,今日你不必出战!”

孙牧野正在绑头盔,闻言一怔,问:“怎么了?”

传令兵道:“你去军资营,补给战场军资!”

孙牧野道:“我是右虞候军骑兵,不是军资营后勤兵。”

传令兵道:“是百里将军的命令,我只负责传话。”说完掉马而去。

孙牧野看着那传令兵的背影直至消失,方取下头盔,向身后士兵道:“你们回营待命,我去军资营。”

亲兵乔恩宝道:“百夫长,我随你去。”

孙牧野道:“军资营不缺人!”

他独自牵马到了军资营,掀帐进去,也不和帐中士兵打招呼,捡个角落坐了,双手抱胸一声不吭,军资营的校尉早知道了孙牧野要来,明白其中有蹊跷,因道:“虎蛮子,你自回营去休息。”

孙牧野冷脸不说话。

焉兵出战时,个个带齐了三攻两守的武器,各营也都有备用兵械,不拼到矢尽刀残的存亡关头,不会来军资营要补给,此时一营人无事可做,只遥听得关上战鼓声、喊杀声、兵戈声时断时续,时微时烈,一直熬到傍晚,才有士兵纵马奔来,道:“一百五十袋铁矢,三十七把连弩!右虞候军连弩兵!”

孙牧野点齐了弩矢,随那士兵一起送到关上,又回营中来坐着。

过三刻,又有士兵在帐外大叫:“马矟二十把,中军骑兵!陌刀十六口,盾牌二十四面,左军步兵!”

孙牧野又点齐了,又随他送去。

再过顷刻,一骑飞来,从帐前一掠而过,口中道:“送三十袋羽箭去关头!中军弓箭兵!”孙牧野点了箭袋,抱出帐外,放上马背,校尉追出来问:“要不,我送去?”孙牧野依旧不理,自顾自往坠雁关去,到了关下,却听关上将士争相传捷:“凉贼退了!”

不多时,关门开了,一队队战士鱼贯入关,与孙牧野擦肩而过,他站在原地想了想,牵马把箭袋驮回了自家营帐。

乔恩宝正在帐口等他,道:“百夫长,刚才有个叫苗车儿的军士来找你,留了一袋东西。”

孙牧野点点头,进了帐,果见草席上放着一个小布袋,打开一看,本是烤熟的栗子,在寒天里几乎冻成了石子儿,他生起一堆火,重将栗子放在火盆里烤,然后一粒一粒剥着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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