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奇袭(2 / 2)

凌公良道:“以往谁来打转马关,都想走玉犀,都没越过去。”

孙牧野道:“以往没有孙牧野,这次有。”

凌公良寻思片刻,问:“你去探过了?”

孙牧野道:“我刚从山顶下来。”

凌公良道:“再带我去看看。”

孙牧野道:“是!”领着凌公良离了营地,沿着昨日的旧路,把雪山又爬了一遍。两人一虎站在峰顶,把茫无边际的冰川雪海看了又看,议了又议,再下山时,又是次日早晨了。

凌公良径直走进百里旗的营帐,孙牧野在外等着,听见帐内先是论,再是争,最后是吵,甚至有了杯掷地、刀出鞘的声音,闹了半个时辰,才算安静了。又过了许久,两人一起出帐来,四周的士兵知道两位将军干了一架,都看着他们不敢作声。

百里旗板着脸,手持兵符,道:“传令,请雍州陈纪俞部、芦州周志部立刻集结。”

凌公良看见人群后的孙牧野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便道:“孙牧野最先出谋,应该领兵同去。”

百里旗冷哼一声,道:“是了!孙大将军智勇盖世,不可或缺,现将孙字营一千人编为右虞候军,当先开路,逢山凿道,临谷搭桥!”

孙牧野假装不懂百里旗的嘲弄,应道:“是!”

半个时辰后,饱食完毕的一万士兵在玉犀川下聚合待发,将战马、辎重都留下了,脱下铁甲钢盔,换上棉衣皮帽,只带了六日干粮,欲横越雪山,潜伏凉兵后方,约定七日后的辰时,与关外之军一齐进攻,内外呼应,打破转马关。

凌公良前来送行,他在孙牧野的胸口捶了两拳,道:“八百里玉犀川,冰封雪盖,山高谷深,至为凶险,多少军队打到这里无功而返,虎蛮儿,打下它,就是当世军人第一功!”又嘱咐,“你是先军,这一万兄弟都跟着你,你既带了他们上山,就要把他们好好带下山。”

孙牧野点头,道:“上了山,就音信断绝了,将军莫忘七日之约。”

凌公良道:“这七日内若我没战死,必与你关内相见。”

孙牧野忽感悲戚,道:“孙牧野在雍州骑兵的时日,多蒙将军教导武艺,关心冷暖,孙牧野从未开口言谢。”

凌公良推开他,大声道:“去!他日破了北凉,再提酒来道谢!”

孙牧野点点头,转身向部下道:“动身!上山!”

一千士兵齐呼:“上山了!”用稻草在鞋上缠了几匝,手拿铁锨板斧,背着绳索,率先攀上那条羊肠小路,后有九千士兵鱼贯跟进,队伍九曲八折而上,在雪山上画出一道蜿蜒的长蛇之形。孙牧野和他的一千兵很快隐没在半山腰,雪雾最浓的地方。

采药人用脚踩出的小路到第二座峰顶便戛然而止。玉犀川四季风雪肆虐,只在每年的七八月才稍稍收敛恶劣的气象,容人进山寻找世间最珍稀的灵药。纵如此,采药人也只敢在边缘的几座山峰中流连,那更深处的冰川,百十年中,或有零星几人窥过真容。

孙牧野和他的一千兵是右虞候军,肩负了探路排险、开道设营的任务。一千把铁锨边铲边走,为后军辟出一条一尺宽的小路。山中气候无常,小路往往不到半刻便重被风雪掩埋,他们怕后军找不到路,一路用红布绑上树枝立在当地,指明方向。

进山第二日,只见雪壁如剑锋冲天,不能立足;冰凌似犬牙交错,难以搭手。孙牧野领头用凿挖雪,以斧劈冰,生生刨出一条小阶,阶上泞滑,士兵们剪下麻毡的一角,撕成碎布缠鞋,以铁凿扎进坚冰借力,向上攀缘,一日一夜的工夫,只翻过了两座山。

第三日,满山皆是凝固百年不化的冰石,攀到半山腰时,铁斧也不能斩斫,右虞候军只能修栈道,横山而过。六百士兵寻木砍伐,以木身为桥,以劈面为桥面,孙牧野和四百士兵身系绳索,垂降半崖,在崖上钉桩,把独木吊绑于桩上,两木之间以铁爪钉合,连起一座三里长的栈桥来,孙牧野的先军先走,陈纪俞的中军次之,周志的后军断后,一万士卒相继上桥,下桥后再清点时,便只剩九千了。

第四日,焉军登上一座冰川之巅,离对山有两里的远近,飞云在半山回流,遮住了山下峡谷,深浅不可知。孙牧野挖开积雪,找到一块石头,往峡谷扔下去,许久才听见沉闷的回响,他试着用铁凿抨击山面,顽石凝冻,敲之不碎。山面陡斜,人不能站立,遑论徒步下走,独有星官儿,俯冲而下,又腾跃而上,甚为轻易,乔恩宝见状道:“千夫长,你可以骑虎下去。”

孙牧野道:“一虎背不起一万人。”

乔恩宝道:“那怎么办?”

孙牧野回头问众兵:“滚崖,你们敢不敢?”

众兵道:“千夫长若敢,我们就敢。”

孙牧野便把身上的兵器工具全向谷底抛下,打开行军背囊,取出毛毡裹在身上,纵身一跳,沿着坡面滚了下去,星官儿在旁紧追不舍,众士兵依样裹毡滚崖,那在后观望的中后军大为震撼,纷纷效法,万人取毡取毯,从高峻的雪峰直滚下谷,在茫茫山面划出条条长道,如万石齐崩,至为壮观。

也不知滚了六十丈还是八十丈,才到了谷底平地。孙牧野在半山遭了一块坚冰切割,右腹划出半尺长的伤痕,他掀开毛毡坐起来,只听四周哀声不绝,放眼望去,许多战士都被冰割石撞了,轻者皮破肉烂,重者头裂身断,满谷血淋淋的尸体,触目惊心。半晌,周志点清了伤亡,过来指着孙牧野道:“死了一千两百八十二个,都算你的!”

孙牧野沉默了片刻,站起来捡起器械,叫:“右虞候军,和我向前去!”

谷底有一条河,河面宽三丈,深至胸口,圆桌大的浮冰满河漂流,右虞候军在谷底伐了十多棵合抱粗巨树,从中劈开,用草索捆绑,一一相连,孙牧野与百个士兵涉冰蹚河,架起两座浮桥,看着大队后军在过桥了,方继续往前走,挖凿更高的山。

夜间,罡风大作,雪丝夹着冻雨,在山谷中横穿乱舞,雪很快埋到过膝深,右虞候军开拓更急,忽然后军一个十夫长领着五十多个士兵前来,叫道:“虎蛮子!虎蛮子在哪里?”

士兵们口口传话,把孙牧野从山上叫了下来。那十夫长道:“奉周将军之命,送来五十七个士兵,供你差遣。”

孙牧野道:“多……”剩下一个“谢”字还未开口,却见那五十七个士兵或一身血迹,或病容憔悴,有一个已然站立不住,伏在了雪地里,孙牧野问:“他们都有伤病,如何能当先军开路?”

十夫长反倒露出奇怪的表情,道:“伤弱残之兵,就该填堑铺路,尽最后之力,不然还有何用?”

孙牧野怒道:“将来你若有负伤染病的一天,也必有人如此待你!”

十夫长却耸肩道:“入了军营,谁没这个觉悟?”说完转身走了。

孙牧野向那些士兵道:“你们跟在我们后面走,不必做事。”又去扶那个倒下的士兵,翻过他的身体,借着雪光一看,却怔住了——那人竟是苗车儿。孙牧野忙唤:“苗车儿,你怎么了?”

苗车儿半昏半醒,费力睁开眼,看了看孙牧野,却无法开口。

身边一兵道:“他从上山后就感了风寒,怕是烧得不行了。”

孙牧野摸了摸苗车儿的额头,果然热烫,只好将他扶了起来。那苗车儿又胖又壮,比孙牧野还魁梧一圈,非两三人扶不住。孙牧野看了看四周,众兵皆又冷又疲,身负沉重的器械包裹,况且小路狭窄,仅容一人单走,谁都不能来扶苗车儿。

有人劝道:“千夫长,暴雪来得紧,还要赶路,放下他算了。”

又有人道:“留他在这里,左虞候军上来了,自然会管他。”

孙牧野道:“若后军不救,他还有活路吗?”扶着苗车儿便往山上去,苗车儿双脚无力,体沉难移,两个人走得极慢,队伍顿时停滞了,先军虽不说什么,后军却在催促:“再不走,大家都要被雪埋在谷里了!往前去!往前去!”

孙牧野把苗车儿的武器包裹全扔下,从腰上解下绳索,递给身边士兵,道:“把他绑在我背上。”

几个士兵将两百多斤的苗车儿捆在了孙牧野背上,苗车儿此刻清醒过来,挣扎着要推开孙牧野,道:“你自去,自去!”

孙牧野不听,将绳索紧紧勒进腰中,背着苗车儿开始爬山。他若稍稍直身,便会仰倒,只能以一手撑地,一手拿铁凿扎入冰里,半跪半爬地向上去,苗车儿在孙牧野的背上左晃右晃,微有不慎,两个人都要翻坠下崖,看得后面的士兵心惊胆战。孙牧野爬了一会儿,发现苗车儿毫无动静,他怕苗车儿一睡不起,便叫:“苗车儿。”

听不见回应,孙牧野又叫:“苗车儿!”

苗车儿哼道:“在。”

孙牧野道:“你别睡!”

苗车儿道:“嗯!”

孙牧野再往上爬,爬出二十丈,又叫:“苗车儿。”

苗车儿道:“在。”

孙牧野道:“你瞧右手边的天色。”

苗车儿扭头看去,道:“天是霁红色。”

孙牧野道:“是。天快亮了。”

苗车儿道:“雪也要停了。”

孙牧野道:“对!”

苗车儿把孙牧野头上的雪拍掉,道:“我,我太困。”

孙牧野道:“不许睡!”

苗车儿道:“是。”

孙牧野道:“大声说话!像个男儿样!”

苗车儿竭力叫道:“是!我撑得住,我不睡!”

孙牧野每爬过两丈,便要叫苗车儿一声,苗车儿先是乏乏地应,到后来,被孙牧野喊清醒了,一声比一声应得有气力,雨雪呼啸,孙牧野的呼喊和苗车儿的应答都被狂风送了出去,满谷都是两个人的回声,三军的将士皆听见了,无不暗自动容。

天亮后,雪果真停了,大军在山隘一处避风的平地设立岗哨,扫除积雪,搭起营帐,小作憩息。孙牧野把苗车儿背进自己的帐篷,放在草席上,用棉被把他盖好,又挖了几块冰回来,用布包了,放在他的额头上。营地不能生火,孙牧野把枯树皮似的蒸饼撕碎,在怀里捂了一会儿,再喂苗车儿。苗车儿吃着蒸饼,看着孙牧野一笑,孙牧野便也对他笑了笑。

苗车儿道:“你若丢下我不管,我并不会怪你。”

孙牧野道:“你阿爹阿娘会怪我。是我把你们带进来的,就应该把你们带出去。”他顿了顿,又道,“来之前,凌将军嘱咐我把所有人都好好带下山,可我没做到。你活下来,我的罪过才能少一分。”

苗车儿听他提起父母,忽然一阵悲伤,眼泪从黑脸上滚落下来,道:“我从没这样想家,想夜州。夜州的山青青的绿绿的,冬天下雪才头发丝那么一点,也不冷。”

孙牧野道:“打完这一仗,你就回夜州去。耕田放羊,都比当兵强。”

苗车儿问:“你呢?你回不回夜州?”

孙牧野道:“不。”

他将饼掰成细末,一点点往苗车儿嘴里塞,道:“我父亲欠了国家的债,我要留下来还。”

苗车儿道:“他们说你是叛将孙崇义的儿子。”

孙牧野道:“是。”

苗车儿道:“你父亲欠着一座念波城和五万百姓的性命,哪里还得清?”

孙牧野的眼中也有一丝萧索,道:“所以我回不去了。”

他吹了一声口哨,唤来星官儿,叫它在苗车儿的左边卧下,自己在苗车儿的右边睡,用他们两个的体温去温暖苗车儿。

苗车儿问:“现在你让不让我睡?”

孙牧野见他气色红润了些,摸摸额头,热也降了一些,便道:“你睡。下午我叫你。”

苗车儿道:“好。”他闭上眼眯了一会儿,忽道,“我,我的脚痒。”

孙牧野翻身起来,脱了苗车儿的鞋袜看,见他的双脚冻得紫胀,皮肤裂开横七竖八的口子,烂肉全翻了出来,分明是痛,因冷得失去大半知觉,所以只觉痒,苗车儿问:“是怎么了?”

孙牧野道:“是冷的。”便解开衣襟,把苗车儿的双脚塞入自己怀中,贴紧胸膛,苗车儿急道:“不行!”孙牧野紧紧把他的脚按住,道:“睡!下午还要赶路。”

苗车儿拿眼帘关住泪水,假装睡去,孙牧野却坐在席边,当真睡着了。

第五日,山越来越平,谷越来越浅,似乎最险峻的山谷已走完,离出川不远了。黄昏时,右虞候军走到一座山坡下,这坡斜缓,负手可上,于是孙牧野留在队伍之后,陪着五十二个伤兵,其余士兵先行登山,谁知士兵们刚上山头,又倏地全趴在了地上。乔恩宝从坡上滑下来,诧异道:“千夫长,那边有凉贼的军堡!”

孙牧野这一惊不小——若有凉军拦路,焉军进退失据,奇袭落空,前功尽弃,这场战役便再无胜算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山头,果见山坳里有座军营,五座木屋,门窗紧闭,不远处的峰顶,还有一座烽火台。

孙牧野看了半晌,看不见凉兵的人影,暗道:“不能让凉贼点燃烽火,传递讯息。”连指带划,点了五十士兵,命他们去把守烽火台,又点了一百士兵,随自己抽刀在手,越过山坡,悄悄地向营地袭去。

孙牧野当先冲到一间木屋前,先听了听,里面并没有声响,乔恩宝抬起一脚踢门,门应声而碎,孙牧野闯了进去,谁知屋内空无一人,再细细打量,发现屋梁朽坏,棉被破烂,竟是多年没人居住了。他走出门,众兵也从别的木屋出来了,均道:“没有人。”烽火台那边也叫:“这里堆的狼粪怕有十年了!”乔恩宝道:“凉贼把这军堡废弃了。”他向山后打了手势,一千先军这才下来。

孙牧野将刀插回刀鞘,边走边想:“北凉也曾有人看出玉犀川的破绽,所以设立了军堡,谁知常年无事,军堡形同虚设,就撤销了,北凉万万料不到,多年后的今天,孙牧野抓住了这破绽。松懈一日,能让百年谨慎付之东流,北凉覆灭,必从放弃这座小小的烽火台开始!”他顶着大风前行,身上的凉血沸腾起来。

第六日正午过后,本该走出冰川的大军还在雪山环抱之中。前三日天晴气朗,孙牧野晨看太白、夜观长庚辨明方向,后三日云昏雾暗,日隐星没,只能依直觉往前走。他和凌公良算过,从转马关到杉树坪,走平原不过五十里的距离,换作山路,走六日已足够。他们本该在此时抵达杉树坪,可四周冰川渺渺,全无临近边缘的迹象。

孙牧野在夜州的千山万壑中行走多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中后军却不信了。主帅陈纪俞亲自来到先军,问:“虎蛮子,你可带错了路?”

孙牧野道:“一直在向北,不会走错。”

陈纪俞道:“明日辰时,我们就要呼应大军攻关,今夜可走得出去?”

孙牧野道:“只能北走,再无他法!”

陈纪俞道:“误了军机,你我都要军法从事!”

孙牧野点点头,指着面前的山道:“翻过这座山,一定看得见边界。”

他一边爬山,一边砍下树枝铺在路上,防止后来人打滑。近万大军踩过,枝叶都碎成了泥滓。过了三个时辰,总算近了山顶,士兵们走不动了,只目送孙牧野独自上去,都问:“千夫长,那边是什么?”孙牧野攀上山头,抬眼一看,心便沉了下去,士兵们见他不应答,只好自己爬上来看——山后面,是更高的山。谁都不说话了,不知是对孙牧野的失望,还是对处境的绝望。

酉时,三军都翻过了山,聚到挡风的谷里歇息,孙牧野什么都不吃,和星官儿离开营地,爬上群峰中最高的一座,坐了下来。

苗车儿神志清醒了许多,他见一人一虎在那山尖坐着不动,便问乔恩宝:“千夫长是在做什么?”

乔恩宝猜道:“是在观风向吧,这季节是吹西北风的。”

苗车儿瞪着大眼,道:“这风明明是从八方乱来,怎么分得清哪股是西北风?”

乔恩宝点头道:“只怕他要在上面坐很久了。”

亥末,重云开了,一钩上弦月忽现中天。吹了两个时辰冷风的孙牧野眉毛都结了霜,起身时双膝发麻,从山尖跌了下来,幸得星官儿衔住其衣角,才没直滚下山。回到营地后,他伸手遥指右方,道:“是那边。”说完拾起兵械就走,先军士兵都跟上了,中军后军的将士却或坐或躺,毫无反应。

孙牧野走了十几步又转回来,问:“你们怎么不走?”

一个人道:“最后一口干粮都吃了,我们若被你带进冰川深处,可再无余力出来了。”

另一个人指了指天上月:“还有五个时辰天就亮了,走错了路,全无折返的时间,你可辨清楚了?”

孙牧野沉默,他看着要去的方向,那山上不时有石磨大小的雪球滚落下来。他低声道:“信我的随我走。”说完往那边去了。

中军的士兵问自家主将:“将军,我们去不去?”

陈纪俞先等着,直到先军快上了半山腰,才道:“跟上吧!”顺着他们的足印去了。

子初,大军翻过了山峰,孙牧野和星官儿打头往下走,星官儿却焦躁不安了,它忽而冲下去,忽而冲上来,衔住孙牧野的裤脚把他往下拖,似乎在嫌他走得慢,孙牧野拍拍它的头,要它镇定些。再往下走半里,星官儿越发急嚎不已,孙牧野问:“你是冷还是饿?”星官儿恼怒孙牧野糊涂,拿虎身把他往山下顶,孙牧野顺着它的力道走了几步,忽然身后的雪球都滚到了身前,脚下一大片雪地也在滑,他回头一看,大军踩踏之下,雪山仿佛分成了几大块,每一块都在撕裂,孙牧野大惊,叫道:“快走!雪山要崩了!”

话音未落,地崩山摧之声乍起,雪浪如千百匹白马,突地从四面八方冒了头、现了身,滚滚向众人奔来,三军将士齐齐呼道:“雪崩了!快逃!逃!逃!”连跑带滚向山下逃去,下一刹那,雪马冲聚在一处,翻成汹涌的大浪,自上而下倾泻,一瞬数里,吞没了山上如蝼如蚁的人。孙牧野搀起身边跌倒的同伴往山下逃,不出三步,雪流掀起凛风呼啸而至,刮走了同伴,孙牧野一滚三丈远,星官儿从迷雾中钻进来,咬住他的肩用力拖,孙牧野急忙站起来,和许多模糊的人影一起奔逃。风雪中,无数人在互相勉励:“别摔倒了!快!快!”只是人声越来越小,孙牧野回头催:“跟上!”却见雪浪漫天掩地,扑将而至,他只觉一座山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把他往雪里砸埋进去,霎时间天昏地暗,什么也不知晓了。

不知过了多久,孙牧野先是觉得冷,而后又觉得有些湿热,似乎有细细密密的尖刺在扎自己的脸,他知道是星官儿刨开了雪冢,在舔他清醒。他迷迷糊糊坐起来,星官儿欣喜地往身上凑,他揽住星官儿看四周,只见月亮斜挂在西方,照着谷底死寂的雪地,不知六尺厚的雪被下有多少人生还,他大叫:“人呢?”

无人应答。

孙牧野站起身,向空荡荡的地面问:“人呢?谁还活着?”

依旧无人应答,孙牧野开始在雪地里乱挖乱刨,道:“都起来!战时到了,不能耽误!”很快,一张脸被挖出来,是冻灰了的再无活气的脸。孙牧野又去刨别处,再找出一个,脸上还有些血色,孙牧野摇他道:“醒过来!战时到了!”那士兵虚弱地睁开一线眼皮,孙牧野顾不得了,他拍了拍那兵道:“快起来!”又去别处找寻,他一边挖一边叫,渐渐地,雪被下有了动静,活下来的士兵们扒开积雪,爬了出来,和孙牧野一起救人,人影多了,人声多了,仿佛死灰中燃起了火星。

月亮落在山梁上的时候,孙牧野点清了人,三千士兵葬身雪谷,幸存的人已不足五千,他来不及歇息了,指着前方的山道:“时候快到了,继续爬。”

一个声音叫道:“爬你祖宗!”

孙牧野循声看去,一个芦州兵站出来,哀怒道:“我们周志中郎将还埋在雪里没找到!”

孙牧野道:“来不及了。”

几个芦州兵一齐道:“是你出的这丧心病狂的主意!七日了,一个凉贼没杀,我们却死了五千人!”

孙牧野捡起兵器往山上去,只有自己亲兵跟上了,那芦州兵不动,雍州兵也不动,乔恩宝向后道:“你们到底走不走?误了军机,大焉就输了这场战!”

一个人问:“孙牧野找对了路没有?”

又一个人道:“谁知道翻过这座山是哪里?还是山怎么办?”

再一个人道:“若还是山,战机可就彻底错过了,也没有一颗米粮支撑我们走出去!”

孙牧野以剑指月,道:“留在这里也是死!此时转马关下,三军已经集结,只等我军内应,此地多耽误一刻,关下多牺牲百人!”

他率先开始登山,一边凿路一边道:“随我去!若有一个落下,我必以军法治他!”右虞候军喝着号子开始劈山开路,不多时,雍州兵芦州兵都追了上来。这山不是最高的山,路却一定是最长的路,似乎每登一尺都要耗费一里的气力。到半山时,孙牧野看见西边消失了大半的月钩,心知已过卯时,离辰时进攻只在顷刻,忙向下叫:“扔下!锨凿钎斧、被褥毡帐都扔下,全力翻山!”身后人同声应道:“什么也不要了!翻过去!”遍山响起了铁器抛落之声,三军将士只留横刀和弓箭在身,个个赤手刨雪攀石,向上冲赶,二刻之后,山顶已近在咫尺,孙牧野忽然呼吸加快,双手发抖,在心中默念:“若翻过这个山头,还是不见终点,奇袭兵败,一万士兵白白命丧雪山,我只能自杀谢罪!”他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奋力攀上了山脊。

晓风拂面,东方的地平线上,一轮春日喷薄而出,冰川被映照成了恢宏的金山。孙牧野俯瞰百丈雪山之下,被晨光笼罩的平原上,一群战马正闲散着寻草吃,一队运粮的北凉兵车从山下走过,逶迤向转马关方向而去。

辰时,百里旗和凌公良站在转马关下,身后三万焉兵鸦雀无声。凌公良面色凝重,向百里旗道:“关内毫无动静。孙牧野他们兴许迟到了。”

百里旗“哼”了一声。他早知此行冒险太过,凶多吉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好怪罪,他大刀在手,道:“有没有内应,今日都要拼这最后一战了。”

凌公良也骑上战马,道:“我先攻。”

百里旗道:“你留下,我去攻。”向身后亲军道,“战鼓擂起来!随我冲上转马关!”

进军鼓点响如急雨,一万五千步骑兵以甲护马、以盾护身,往转马关冲了上去。五千弓箭兵在远处拉弓射箭,以作掩护,只是关在半山,箭头难及。五千骑兵当先冲至关下,向上仰射铁矢,凉兵也以大矢还击,两边弦战焦灼,步兵趁机抬着木梯赶到。转马关呈斜坡状,载人的攻城梯推不上去,只好以简陋的木梯叩城。凉兵见状,在关头推出投石车来,把百斤大石射向关下,石力借了地力,越发迅疾沉重,石落处,一架木梯应声而碎。百里旗策马护在战阵之前,挥舞大刀挡开箭矢,鼓劲道:“莫畏惧,莫退缩,加紧攻城!”

须臾,二十多架木梯抵达城下,步兵开始捡梯而上。凉军早有对策,守将一声令下,关头射下一排排燃着火球的箭头来。北地苦寒,焉军耐不得冷,多数卸了铁甲,穿了棉衣,只以皮革护身,那硫黄箭头之火遇皮则烧,遇棉则燃,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中了箭的焉兵转瞬烧成火球,从梯上滚落下来。三五遍弦响过后,木梯十有七八起了火,遍地焉兵滚来滚去,试图压灭身上的火焰,更不知中了多少铁矢和落石,关头凉兵见状便开始击掌叫好,这景象,霎时激怒了百里旗。他曾在坠雁关头亲见儿子被凉军砍下头颅的惨状,也曾听闻五千降卒被凉军火箭烧死的噩耗,莫非当初的战俘营,也如眼前这般惨烈?百里旗悲痛难抑,挥起大刀叫道:“攻城!歼灭凉贼,为焉军兄弟报仇!”他弃了马,奋不顾身向木梯爬去,亲兵们皆道:“百里将军当心!”上来拦阻。百里旗把刀横过去一指,喝道:“谁拦我,谁死罪!”自向梯上爬去。凉兵纷纷指道:“那边有个头领,射他,射他!”

十来支火箭齐向百里旗飞来,他把八十二斤的陌刀抡得呼呼作响,把火箭一一打落下去,焉兵们见主帅亲身登关,都振奋了精神,道:“将军不惜命,士卒不怕死!”骑兵们纷纷下马,随百里旗向关头爬去,凉兵的火箭穿不透骑兵铁甲,又换了投石车上来,向下乱砸,百里旗的头盔被砸歪了,他扯断盔绳扔下头盔,顶着花白的头发向上去,离关头只剩三尺远,忽然一块环抱大的碎石从天而降,正中木梯,木梯断成两截,百里旗从城头摔了下去,摔在一名焉兵的尸身上,几个亲兵慌忙叫:“将军!”过来护住他,百里旗吼道:“我要登关!”却血涌脑门,又扑在地上,亲兵把百里旗背起来往战场外撤,他不甘地回头看还在爬梯的焉兵,忽问:“关上的凉贼是不是少了一些?”

亲兵们也回头看,见凉兵在陆陆续续下关,都道:“凉贼是不是撤了?”

正在此时,关后蓦然响起一声焉军号角,百里旗喜道:“是奇兵到了!快放我下来!”亲兵们道:“将军一身是血,要马上医治。”百里旗怒道:“我还能杀贼!”正争执间,却遇上赶来支援的凌公良,百里旗道:“你听见没有?”

凌公良道:“听见了,孙牧野到了!”

百里旗伸手与凌公良相握,道:“前方战场交给你,一定要牵扯住!”

凌公良应道:“是!”

两人擦肩而过,凌公良急命号兵吹起号角,与关后遥相呼应,随后领兵投入了战斗,他手持弓箭穿梭城下,重整散乱的阵形,命道:“盾兵护住弓弩兵,射箭矢!骑兵游射,步兵登梯,重盾在前,轻盾在后,快!快!”原本六神无主的军队重新有了主心骨,手持大方盾的步兵再次登城,凌公良和骑兵们以弓箭护佑步兵向上爬,他有一手好箭术,但凡一个凉兵冒头,便被他射栽下来,箭筒空时,已有二十多个凉兵坠了关。凉军一面应付前边,一面不得不撤兵去后边支援,矢石越来越稀少。凌公良一边纵马仰射,一边发号施令,那凉军的神箭手知道了这是个将军,三支弓箭对准了他,凌公良却浑然不觉,只鼓舞将士:“奋力作战!把凉兵全引过来!”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射入了他的心脏。

凌公良陡然栽下马,亲兵慌忙来救,凌公良道:“莫管我!登关!登关!”

亲兵道:“将军,已经登关了!”

凌公良扭头看去,果然,木梯空了,焉兵上去了,关头却没有打起来——凉兵不知怎的已全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堵血迹斑斑的关墙。

沉寂只持续了半刻,很快一声轰响,关门被打开了。凌公良撑起身子望过去,看见门洞下,凉兵尸身堆成了丘,一脸鲜血的孙牧野以刀为杖,站在尸丘旁,大口大口地喘息,目中射出杀戮后的精光。

凌公良又喜又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天喊道:“关破矣!”说罢,紧攥陌刀的手松开,溘然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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