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云阶寺(2 / 2)

山边突出一方巨石,恰似半崖,谷中的景象尽可一览,谷底之人也抬头可见崖上动静。明幽站在崖上,见哥哥与四五十个家奴张弓搭箭,齐往谷下收聚,她从未亲眼见过狩猎,此刻见到满谷的活物,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暗自想:“诗中说‘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好生豪迈,我今日可算窥见一二风采了。”明家两只猎鹰似乎听见明幽心思一般,尖啸一声,从她头顶掠过,向猎物俯冲而去,明幽拍手笑道:“好雕儿,抓两只兔子上来!”一鹰张开丈余长的双翅,向一只正往山上逃的小猴冲去,那猴慌不择路,满坡乱转,被鹰爪一把钳住,带上半空,耀武扬威盘旋一阵,便往谷下扔去,那猴从数十丈的高空坠落,自然没了活命,明幽吓了一跳,叫道:“不许这样!”她忽然醒悟了打猎的真正意义,再往谷底一看,明熙与家奴已挥刀入了猎场。

山中虽无熊鹿之类的大物,雉鸡野兔却不少,猎圈越收越窄,小兽们想从人缝中逃脱,都被猎犬拦截了,无路可逃的一则被鹰掳,二则被箭射,雪地瞬间乱成屠杀场一般。明幽眼见那些轻灵的羚羊被砍下头颅,艳丽的野雉被长箭射穿,雪地上血水四流,兽尸遍陈,月色中一切身影都显得凄厉诡异,全然不是她想象中的豪爽风景,急忙大呼道:“住手!别杀了!不要打猎了!”谷底众人哪里听得见。明幽站立不住,坐倒崖上,不敢再往下看一眼,忽然,一声兽吼传入山谷。

明熙与众奴猎杀正酣,却也听见了,他停了刀问:“什么声音?”

家奴道:“像是野猪。”

明熙道:“城中孤山,哪里来的野猪?”

又一声浑厚的哮声传来,几个家奴都听清了,惊道:“是虎!虎!”

明熙听见兽声来自明幽那边,忙叫道:“这可见鬼了!”丢了手中猎物便往山上赶,却迟了一步,众人都遥遥仰见,一只猛虎的身影出现在崖上,与明幽面面相对。

明幽站了起来,下意识想往后退,明熙却在下面急喊:“别退!”明幽回头一看,自己已到了崖边,只差半尺,便要踏空坠下谷去,她深吸一口气,回头面对一丈开外的猛虎,那虎极肥壮,此刻沉着前肩,炯炯灰眼盯着明幽,作出要扑的架势,明熙与众奴只爬到半山,便赶不上去了,都拉满了弓远远瞄准,却怕误伤明幽,不敢妄动。

明幽脑中一片空白,向虎道:“你别伤我,他们也不伤你,好不好?”虎自然不听,重重喘出白气,一掌一掌拍着雪地向明幽走近,谁知一对雪貂儿却从谷底蹿了上来,拦在猛虎与明幽中间。那貂大小不及猛虎十分之一,却不惧巨兽,凛凛龇牙恐吓,虎被挑衅得恼怒,一声长啸,震得崖边的积雪飒飒而落,它伸掌欲扑雪貂,此时山林中又跑出一个人来,却是个二十八九岁的少妇,明幽一见,连连朝她摆手,小声道:“你快跑!快跑!”

那少妇却镇定自若,叫道:“星官儿!”

那虎一听呼唤,转身便跑到少妇身边蹲下了,少妇反向明幽招手道:“你过来,当心掉下去。它不会伤你。”

情势瞬间和缓了,明熙在山腰吓得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率众奴赶了上来。明幽危机一除,却又觉得新鲜好玩,她跑过来道:“星官儿?它就是星官儿?我知道的。”

伐凉之后,大焉上下无人不知道孙牧野的名字,郎君们都在筵席间议论他玉犀川奇袭、甘露宫夺旗的故事,娘子们在闺阁中却喜欢闲话他将北凉王妃据为己有的绯闻,明幽也不例外。她将蝉衣看了看,笑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孙牧野将军的……”她眼睛转了几转,在心中将“妻、妾、奴、婢”都过了一遍,似乎都不妥,只好卡住了。

蝉衣淡然道:“北凉遗民蝉衣,寄居孙府。”

此话一出,明幽和明熙都尴尬了,明幽道:“在……在我们大焉住也很好的……”

蝉衣见明幽娇俏可爱,便笑了笑,抚摸星官儿的头,道:“你将这位小娘子吓住了,快快道歉。”

星官儿听得懂“道歉”二字,它喉中呼呼作响,过来蹭明幽的裙子,绕着她转了一圈,逗得明幽咯咯直笑,她斗胆去抚摸星官儿,星官儿也眯着眼任她摸,明幽又抱貂儿去亲星官儿,两种兽类也算握手言和。

明幽问:“蝉衣姐姐,你为什么在梵音山?”

蝉衣道:“来云阶寺清修几日,我带星官儿放风,不想惊扰你们了。”

一旁的明熙好奇地问:“孙将军来了没有?”

蝉衣道:“我一个人来的。”

明幽道:“我也要在云阶寺住几日,改日我找你玩吧。”

蝉衣抿嘴一笑,道:“我住云会堂东边最右一间。”

明幽道:“好。”

蝉衣肃拜之后,骑上虎背,告辞道:“蝉衣先走一步。”那虎驮着一人,轻巧如驮羽,一路翻山越岭、踏雪破风而去,羡慕得明熙咬牙道:“改日我也去捉一只虎崽来养养!”

明幽平复了心情,问:“我的兔子呢?”

明熙便吆喝家奴,提过两只血淋淋的死兔子来,明幽跺足怒道:“谁许你杀它们了!我是要活的!”

明熙道:“你自己不说清楚,我当你们要炖兔子汤。”

明幽道:“是给苏叶玩的,我答应她的。”

明熙回头看了看谷底,道:“被你们一闹,猎物全跑了!改日再给你捉。”便哄着明幽回去休息了。

翌日黄昏,明幽照例在大雄宝殿与众尼一起,听觉静讲《佛说阿弥陀经》,蝉衣也在。明幽听不懂经文,只悄悄看蝉衣。明幽和苏叶都是小女子,美得天真烂漫,蝉衣却是截然不同的姿仪。她在凉国做了十余年的王族夫人,又经历过悲欢离合,自有凝贞端庄之气。明幽看她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想象她若鲜妆霓裳赴一场盛宴,必能颠倒众生——世间那些最华美的首饰:鎏金凰翅的步摇,累丝颤风娇的华胜,对稚气未脱的明幽和苏叶来说未免太吃重,蝉衣却一定伏得住——可眼前的她,偏偏不施一点铅华,不戴一枚首饰,素得像雪山上的新月一般。明幽不得其解,只好暗暗猜道:“难道是孙将军不喜欢有妆的女子?”

明幽坐得枯燥,想叫蝉衣出殿去玩,蝉衣却在冥思,仿佛入禅,明幽左顾右盼,又不见哥哥,只好自己悄悄分开众尼,逃出了大殿。

她回到云会堂,苏叶又炖了莲藕汤在等她,明幽一进门就叫锦儿开箱找裙,道:“咱们去未觉泉,晚上回来再喝汤,热乎乎的好睡觉。”

苏叶却坐着不动,道:“我早困了,你们去吧,我等你回来。”

明幽道:“说好一起去的,怎么又懒了?你不是把浴裙带来了吗?”

苏叶不答。

明幽忧心地看她,道:“昨天早上还好好的,怎么一进寺里就不说话了?你又有心事?”

苏叶只好勉强起身,道:“去吧,去吧。”

明幽隐约猜到苏叶是听见了自己和哥哥的谈话,却不好点穿,她不愿苏叶独自在房中闷着胡思乱想,便要拖着她出去玩,当下,锦儿收拾了浴裙、沐巾、香药,叫了七八个婢女,陪同两个娘子去未觉泉。一行人刚出云会堂大门,却迎面走来了几个宫人,当先的年老宫人开口问道:“哪位是唐瑜夫人?”

明幽道:“我是。”

那宫人小揖道:“龙朔宫内侍监甘怀恩,请唐夫人借一步说话。”

明幽疑惑道:“你找我有什么话?”

甘怀恩笑道:“不是甘怀恩有话,是圣上有话,甘怀恩传与唐夫人。”

明幽只好向苏叶和众婢女道:“你们先去,我随后就来。”

苏叶隐约不安,来拉她的手,明幽道:“不要担心我,你先去。”

苏叶道:“你快些来。”

明幽道:“嗯。”苏叶便与众婢先去了。

汉白玉筑成的未觉泉在梵音山的半山,四面瑞雪虚旷,中间泉雾缭绕,真如瑶池琼境一般。苏叶在池边暖阁换了抹胸的湘妃色浴裙,入了温泉,婢女们却散在四面,拉起遮帐,谨防生人走近。泉水果真温润滑腻,和暖地呵护着苏叶,她伏在池边,低头可见云阶寺的院落屋顶,再遥遥望去,可见开元城的街市楼阁。她不知大理寺在何处,就凭心乱猜,也许在王宫的西面?那一排整齐的黑瓦楼,确像官署的样子,有些屋子亮着,有些屋子暗着,不知哪一间关着她的少年郎。

风掠过来了,露出水面的玉肩还是会冷,苏叶将发髻散开,让乌发飘洒,覆住半裸的冰肌,又取了香药,往发间颈上随意搽画,她心中忽然泛出奇怪的想法。

似乎有人在看她。

苏叶蓦然回头,那飘扬的遮帐外,是空静的雪地,婢女们皆背身而立,哪里有外人?

可苏叶确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有一束目光来自她的身后,射在她的身上。当她回头时,那直觉更清晰了,有人在与她面对面,她几乎可以感知到炽烈又无忌的眼神,可她什么也没看见。雪地尽头是深暗的山林,林中有着怎样的一双眼睛?是觅食的兽,还是攫色的人?

苏叶取过池边的沐巾遮住自己,想往暖阁中走,却听见了婢女们的说话声,遮帐开处,明幽来了,几乎同时,苏叶察觉,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消失了。

明幽向苏叶走来,笑问:“泉水暖不暖和?”

苏叶道:“熏得我想睡,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明幽也去暖阁中换了白色浴裙,锦儿搀扶着她下了温池,她游过来悄声道:“你猜甘怀恩传了圣上的什么话?”

苏叶道:“要给你封官晋爵了。”

明幽道:“不关我的事,关你的事。”

苏叶一怔,看着明幽不说话。

明幽道:“圣上以为你是我的婢女,便向我讨你,要你今晚陪他。”

苏叶道:“我……我陪他做什么?”

明幽凑到苏叶耳边,道:“自然是要你伴眠。”

苏叶又羞又恼,道:“好不知礼的圣上。”

明幽道:“他说送我二十个婢女换你,我心道:两百个、两千个婢女也换不来我家苏叶,面上却假装为难说:苏叶已经许了人家了,过完年就出阁。圣上这才罢了。”

苏叶笑道:“多谢明娘子做主,明娘子把我许给谁了?”

明幽道:“自然是唐家三郎,等他出来了,我要他娶你做正妻,还不许他再纳妾。”

一听“三郎”二字,苏叶面上的微笑凝结住了,明幽看在眼里,安慰道:“你若是听见了昨天我和哥哥说话,就该知道,他们的朋友已经和大理寺说过了,不会再让他受苦,你别担心。”

苏叶轻叹一声,牵着明幽的手,游到池边,指着山下满城灯火,道:“你告诉我,大理寺在哪里?”

明幽迷糊猜道:“该是在王宫以南,城中那片吧。”

苏叶便望向城中,道:“那么多灯,我不知道哪一盏是为他而亮。”忽然又道,“不对,牢中是没灯的。现在这样黑,他兴许已经睡了。”

明幽搂住苏叶在怀,道:“别想了,我一会儿就去和哥哥说,让他救三郎出来,他一定有办法的。”

苏叶定定看向皇城,将城中每一扇窗都寻觅了一遍,然后,她轻轻摆脱明幽的搂抱,道:“我着实被这温水烫得头晕,该回去休息了。”

明幽忙道:“好,我们回去吧。”

苏叶按住明幽,道:“你才来,就多待一会儿,不必陪我。”

明幽道:“我当然要陪你。”

苏叶道:“我却想一个人静一静。”说罢撇下明幽,起身去暖阁换了衣裳,出来时对明幽道:“汤和粥一直煲着,你多泡一泡,饿了再回去吃。”

明幽失落道:“你为什么不要我陪你?”

苏叶一笑,道:“你陪我的日子长着呢,让我安静一时好不好?”

明幽只好点头,苏叶连一个婢女也不叫,径自去了。

夜半,雪断后,雨来了。苏叶在云阶寺中穿行,走过一座座殿堂,一处处庭园,一道道回廊,她依着直觉往寺院的北方走,寻到一处有骁禁卫巡逻驻守的禅院,她上前道:“请禀报圣上,苏叶来了。”

禁卫问:“你为何要见圣上?”

苏叶道:“不是苏叶要见圣上,是圣上要见苏叶。”

禁卫们互看了两眼,其中一个转身入庭,禀报了袁青岳,袁青岳进屋回了卫鸯,然后出来道:“请她进来。”

卫鸯长夜难眠,正与甘怀恩下棋,只落了七子,听闻苏叶来了,他笑着将棋盘拂乱,道:“这一局,算朕输。”

甘怀恩也笑,起了身,拱手侍立旁边。门开处,苏叶姗姗而来,跪在卫鸯的面前,温泉水洗净了她的铅黛,她的面容在烛光的柔晕下润泽无瑕。

卫鸯对情爱之事并不十分贪恋。他在军旅往往一年半载也不沾女色,在宫中后妃不过六人,从无随处留情之事,今夜却要破例了。苏叶恰如禅房外的那株夜樱,纯净又凄迷,贞洁又妖魅。樱之美,不在枝头,却在风中,所以爱樱之人,不由自主想让她飘离树枝,无所寄托,好让自己赏鉴。她的花色若正气一些,也许又会让人想呵护于掌心;可她的花色微微错乱了,便让人心智入邪,想把花瓣揉碎、撕碎、咬碎,和一杯酒吞下去,摧毁般地占有——那一瞬间,亦不惜被她摧毁。

苏叶却不自知,她见卫鸯似乎有些走神,遂轻声道:“陛下想见苏叶,苏叶来了。”

卫鸯笑了,朝苏叶伸出手,道:“过来。”

苏叶却跪着不起身,道:“苏叶对陛下有所求,陛下若允,苏叶留下,陛下不允,苏叶必去。”

卫鸯问:“你有何求?直讲来。”

苏叶道:“请陛下宽恕唐珝,放他出狱。”

卫鸯收回手,手指在棋盘上无意识地敲了半晌,笑道:“除了这一件,朕都依你。”

苏叶道:“苏叶只求这一件。”

卫鸯问:“你为何关心唐珝?”

苏叶道:“苏叶是唐家的人。”

卫鸯道:“你为了救他,不惜以身侍朕?”

苏叶道:“他曾救苏叶于荆棘之下,苏叶也该救他于囹圄之中。”

卫鸯断然道:“你救不了他。”

苏叶抬头看卫鸯,他的眼神已不复温柔,苏叶心中一灰,默然半刻,道:“苏叶又唐突圣驾一次,再请陛下恕罪。”

卫鸯不言。

苏叶再行拜礼,道:“苏叶告辞。”

卫鸯未允。

苏叶抬头看卫鸯,道:“陛下,苏叶走了。”

卫鸯依旧不应。

苏叶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站起身,急步往外走,拉开房门后,却见五六个魁梧的骁禁卫堵在门前,手按刀柄,冷冷看她;又觉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把门猛地推闭了。苏叶战栗栗转身,正对上卫鸯肆虐的眼,她惊慌道:“陛下……”

一语未完,她被卫鸯沉重的身体撞到门壁上,耳鸣目眩间,卫鸯咬住了她的耳珠,苏叶又挣又藏,道:“陛下如何仗势欺人!”

卫鸯道:“你不该来惹我的火!”他紧紧贴住苏叶,要她的身子感受到自己的勃动,叫她明白这是她的过错,苏叶道:“陛下若放唐三郎,苏叶留下!陛下若不放唐三郎……”

卫鸯道:“朕不放唐珝,也不放你。”

苏叶道:“陛下做事失了公道!”

卫鸯一边撕苏叶的衣衫,一边低喝道:“朕是天子,朕就是公道!”

衣衫碎了,苏叶半个身子没了遮挡,躲无可躲,卫鸯把她抱起来往禅床上去,苏叶如骇浪中的坠花一般无力逃离,当卫鸯又来撕她的裙,她尖叫道:“求陛下再依我一件事!”

卫鸯对脆弱的美人生了怜惜意,柔声抚慰道:“除了释放唐珝,万事都依你。”

苏叶道:“陛下一定依我!”

卫鸯道:“好。”

苏叶泣道:“请陛下保证唐珝在狱中不受酷刑,不受饥寒!”

卫鸯立时叫房中宦官:“甘怀恩!”

甘怀恩应道:“奴在。”

卫鸯道:“即刻去大理寺传朕口谕,不许伤唐珝一毫一毛。”

甘怀恩应道:“是。”说完急急出门而去,又把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卫鸯也上了床,为苏叶拭去泪水,又抚她的鼻,抚她的脸,抚她的唇,解开了她的裙。

卫鸯从来不信士人们“以力服人,非心服也”“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之类的玄而无用的虚话。他崇尚以权力屈服,不在乎屈服之下有多不甘、多怨恨。他愿意别人恨他。仇恨越深重,屈服越不易,才越显出震慑力的强大。比如心怀先帝、故太子的臣民,却不得不对他毕恭毕敬;比如国破家亡的凉人,却不得不对他俯首称臣;比如此刻的苏叶,她的神色还有抵触,却不得不对他逢迎。

苏叶闭上了眼,她逃得过卫鸯的目光,逃不过卫鸯的身体。她听见卫鸯在喘息,也听见雨滴落在屋顶,顺着瓦垄汩汩地流,坠在屋檐下的石阶上。迷蒙中,她还听见明幽在叫自己,听见她在遥远地焦急地喊:“苏叶!苏叶!”声音时而在东,时而在西,到后来,似乎全寺每个角落都有明幽的声音,苏叶心疼她,忍不住想张口应答时,卫鸯却忽然猛烈起来,他离开她的身体,将阳气射在了她的心间。

平旦时,要上早朝的卫鸯终于饶过了苏叶,他起身束好发,穿上衣,轻问虚弱无力的苏叶:“你愿不愿意随朕回宫?”

苏叶彻夜不愿与他对视,只埋在衾中摇了摇头。卫鸯看了她半晌,也不勉强,一笑而去。

蝉衣在夜半被明幽一行寻人的动静扰醒,便陪她一直寻到寅末,天明才回屋小憩片刻。日出后,蝉衣踏过一地融雪去见明幽,明幽正在一尊金刚护法的座下出神,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狐毛包袱。

蝉衣过去陪她坐了,问:“苏叶找到没有?”

明幽摇头道:“我没有找到她,但我知道她去了哪儿,我不会再找了。”

蝉衣问:“去了哪儿?”

明幽道:“方才甘怀恩又来找我,说会送二十个婢女去唐府,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蝉衣不解,明幽遂道:“甘怀恩是圣上的内侍监。他昨日来找我,说圣上要用二十个婢女买苏叶,我推辞不许,可是苏叶知道后,却独自离开了我,今日他们又说,会如约奉上婢女,所以,”明幽叹了一口气,“她是随圣上去龙朔宫了。”

蝉衣道:“她的路,本该她自己选,她愿意往那里去,将来的祸福是她自己担,你也别怨她。”

明幽噙泪道:“可是别人会怪我的。将来三郎从狱中出来,问我苏叶去了哪儿,我该如何回答?来之前,二郎对我说,我有哥哥,有奴婢,可苏叶孤身一人,她只有我,所以我要照顾她。回家之后,我又该如何和二郎说?我难道对他们说,我带苏叶来寺里玩,然后让人把她抢走了,她再也回不来我们家了?”

蝉衣道:“你是无心,苏叶却也许是有意,他们若明白了,绝不会怪你。”

明幽道:“她连我的面也不见就走了,竟像舍陌生人一般舍下我,舍下三郎。”明幽低头,手中的狐毛包袱中钻出一只乳黄的小鸟儿来,她道,“昨夜我叫哥哥在山中寻了许久,才寻到一只不满月的月轮鹦鹉,还没来得及给她,却再也见不到了。”

正说着,明熙在远处叫:“幽儿!”

明幽心情低落,并不理哥哥,明熙走近后问:“你还要不要去听经?住持在问你。”

明幽低头道:“你带我回家吧。”

明熙“啊”了一声,又问:“不侍奉佛祖了?”

明幽道:“我想回家,一刻也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明熙早不想待在云阶寺了,顺着道:“好吧好吧,回家。母亲若问,可是你要回的。”

明幽站起身,向蝉衣道:“姐姐,你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蝉衣道:“还有两三日。”

明幽道:“多谢你昨晚陪我找了半夜。我如今先走一步,以后有闲,你来唐府看我吧,我家在崇仁街佩鱼巷。”

蝉衣道:“好。”她和明幽、明熙互行了别礼,看着兄妹两个寂寂而去。

蝉衣留在了云阶寺清修祷福。她的祈愿,也许与天下人都不同,她是为亡国的八十三万凉人,也是为流亡的丈夫宋醇。焉军一直没有放弃对宋醇的追捕——公子醇不亡,意味凉之政权尚存,凉国就不算彻底被征服。蝉衣不曾听到公子醇的消息,便知他一定还活着,活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也许风餐露宿于雪山冰原,也许隐姓埋名在异国他乡。蝉衣日日夜夜跪在大雄宝殿之中,心中偶尔一个念头闪过:世受焉人香火的诸佛,会不会保佑一个凉人的愿望?

又过了两日,星官儿在中午多吃了斋食,又全是素,在客舍中转来转去地焦躁,蝉衣便领它出去遛弯。离新年没几日了,雪已融尽,晴光丰足,树梢上的灰喜鹊仗着轻灵有翅,故意飞得低低的,逗惹星官儿,星官儿跳跃去追,又扑咬不到,好生恼怒,惊惊乍乍地四处乱闯,蝉衣跟在后面,笑看这生机勃勃的景象。

须臾,一人一虎逛到了寺东的一处庭园,只见洞门之中,一庭的树枝枯败,苔痕滋生,星官儿进了门去,也不由得蹑足屏气起来,蝉衣见庭中无甚风景,便欲叫星官儿往回走,谁知小径的转角处,却现出两个人影来,蝉衣看得分明,站着的是住持觉静,跪着的却是个陌生的俗家女子。

蝉衣不好惊扰,悄悄拉住了想去搅乱的星官儿,忽听觉静叹道:“贫道在云阶寺住持三十年,只见过宁死不肯剃度的宫人,从未见过不愿入宫却愿受戒的女子。”

那跪地女子便道:“苏叶已无处可去。”

本不愿偷听谈话的蝉衣一听“苏叶”二字,心中一惊,驻足转身,忖度眼前发生的事。

觉静道:“不是贫道鼓惑,你既无向佛之心,命中又有浮华之运,何必勉强自己长斋侍佛?不如随天子入宫,百年之后,云阶寺才是你的归宿。”

苏叶道:“我若随他入宫,享半分荣华富贵,我的家人一世不会原谅我。”

觉静道:“那就回家去,忘却梵音山上露水之缘。”

苏叶道:“苏叶已身侍他人,无颜回家面对夫君。”

觉静顿时意外,道:“你既已为人妇,为何不断然拒了天子?”

苏叶道:“他有权势,苏叶抗拒不得。”

蝉衣耳听此言,赫然而怒,斥声道:“你如何抗拒不得!”

觉静和苏叶大感诧异,齐齐噤声转头。蝉衣疾步上前来,问苏叶:“你惧怕权势吗?”

苏叶不认得蝉衣,怯然不敢答,蝉衣道:“你不敢反抗?你本可以杀了他!”

觉静忙喝止道:“刺杀天子是死罪!娘子慎言。”

蝉衣道:“她舍身遁入空门,与舍生何异?”转向苏叶道,“你要落发出家,他却逍遥自在!行凶者不受惩戒,怎么受害者反要惩戒自己?世间之人,若见辱于匹夫,必奋起反击,为何见辱于天子,就忍气吞声?权势滔天有何可怕?斗室之内,天子与匹夫无异,他也不过七尺血肉之躯,你发上有刺心之钗,枕边有缚颈之巾,如何任他欺凌!”蝉衣与卫鸯本有国仇家恨,又见如此不平之事,竟越说越动容。

苏叶还小,听不明白蝉衣的话,她怔怔将这些话思索半晌,道:“我若杀了他,我的夫君怎么办,我的家人怎么办?”

蝉衣一听,也哑了口——她自己如今孑然一身,当然有玉石俱焚的勇气,却忘了苏叶还有许多牵挂。

苏叶道:“我的夫君还在牢里,圣上允诺了我,再不伤他分毫,我……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三郎曾救过我,我也该救他。”她无邪地直视蝉衣的眼睛,“姐姐,我不能杀天子,我还想活着。虽然再也不能回唐家去,可我还想听到三郎的消息,我想知道他好好的。”

觉静看着苏叶的神色,道:“你心中尚有留恋,不能入我佛门。情知宽容,也懂慈悲,你的良人若也有情,你们自有释怀团圆之时。你且在寺中暂住,留发修行吧。”

蝉衣上前搀起苏叶,内疚道:“是我苛责了你,你别见怪。”苏叶微微一笑,反倒安慰蝉衣别往心中去,忽然小径上跑来一个女尼,远远叫道:“蝉衣娘子,孙将军来接你回去了!”

蝉衣道:“知道了。”

她别了苏叶、觉静,带着星官儿出了庭园,走不多时,星官儿舍下蝉衣,欢蹦着往寺南去,蝉衣慢慢跟在后面,穿过三道门,便看见了站在正午日下、天王殿前的孙牧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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