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如祯冷哼了一声。
唐瑜道:“上元佳节,我也是一个人,只好去找端木相公喝淡酒。”
崔如祯心道:“关我什么事?”却没有说出来。
唐瑜道:“这样清静的上元节,于我是头一次。先前都是许多朋友一起过,一层天问楼要设二三十个席位,一圈酒敬下来,你还站得稳,我却头晕眼花,常常惹大家笑话。谁知世事难料,不过两三年光景,朋友们都一个个淡远了:宇文宸去了湘州守边;青岳自尽,起因是为帮我父亲,所以青峰、青嶂也和我家疏离了;唐三郎去了军营,难得回家一次。”他忽然一笑,淡然道,“还有很多朋友,我父亲出事之后,从我家门前路过也不会多瞧一眼。”
崔如祯问:“三郎为何要参军?”
唐瑜道:“他想为我分担唐家的责任。”
崔如祯道:“现在是战时,参军要上前线,太危险了。”
唐瑜道:“他已是男人,有他的抱负要施展,我留不住他。”
崔如祯问:“什么时候出征?”
唐瑜道:“过了惊蛰,天地解冻,大军就要东征润州了。”
崔如祯道:“他几时回城,叫他来看看我,我好久不见他了。”
唐瑜道:“好。”顿了一顿,又道,“崔公之事,三郎还不知道。他若知道是我签的逮捕令,一定要生我的气。你在围场救过他的命,是我家的恩人,他必说我忘恩负义。”
崔如祯道:“一点小事,不值得放在心上。”又道,“三郎也救过我的命,你记不记得?那年我和他在城外桃影河上泛舟饮酒,我怎么瞧着满河都是星星,月亮也有三五个,就伸手去捞,一个倒栽葱就下去了,河水虽不深,醉酒的人怎么游得动?家奴们都不在,是三郎跳下河把我拖上岸。然后两个往开元城方向走,他背我一会儿,我背他一会儿,不知怎的,走到一片瓜地里去了,我两个坐在田坎上说话,瓜农却以为我们是来偷瓜的,举着铁锨就过来打,足足追出我们两三里地。”
唐瑜道:“虽没被瓜农打,他回家后却撞见了父亲,还唤家奴拿酒来,要和父亲对酌,父亲气得罚他十日不得出门。”
说完两个都笑,崔如祯笑完了又叹气,道:“你家就两兄弟,他走了,家里岂不是更冷清?”
唐瑜道:“是,我多羡慕你们家,同胞兄弟五六个,永远不会孤单。”
崔如祯又恼道:“兄弟多有什么用?父亲没了。”
唐瑜道:“六郎何出此言?五六日后,崔公一定会回家。”
崔如祯猛抬头问:“当真?”
唐瑜道:“太后不会任崔家失去顶梁之柱,她不能驳回御史台,却能掌控大理寺。大理寺卿林玺知权变,太后一定会授意他放过崔公,他也一定会奉命行事。”
崔如祯道:“我姑姑,我自小就觉得她精细。在她心中,卫家比崔家重要。”
唐瑜道:“崔家是后戚,正是为了卫家,她一定会保崔家。”
崔如祯默了一阵,道:“我岂不知这事与你无关?换作别人签逮捕令,我绝无二话,因为你是我朋友,我总过不去这道坎。”
唐瑜道:“我也有一道坎过不去。在我家落难时不曾离去的朋友,被我在心间插了一把刀。”
崔如祯沉默了更久,后道:“前些天,宇文四捎信回来,他下个月有探亲假,到时咱们一起聚聚。我的朋友也越来越少,别再散失了。”
唐瑜应了,又道:“自签下逮捕令那刻起,我再不奢望能和你把酒言欢。”
崔如祯道:“酒就算了,刚刚才戒。”
唐瑜笑道:“怎么忽然想起戒酒?必是家中娘子教训了。”
崔如祯道:“你也是知道的,厉害得很。不像你娘子乖巧。”
唐瑜道:“明幽只是不当着外人闹罢了,回家也要清算的。”
崔如祯道:“都难对付。没成亲以前咱们多自在,现在牵绊住了,玩也玩不痛快。”
唐瑜又是摇头又是笑,道:“自己娶进门的,不是心甘情愿被牵绊吗?”
两人话了许多家常,临近黄昏,唐瑜才不急不慢起身,道:“你先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崔如祯道:“吃了晚饭再去。”
唐瑜道:“我还要去追查火灾的元凶。三日之内查不出真相,朝野都不会放过我。”说完起身行了别礼,崔如祯忽道:“你等一等。”
唐瑜从从容容看崔如祯。
崔如祯道:“凶手被我抓到了。”
唐瑜作出意外之色,道:“这是怎么回事?”
崔如祯道:“这场火就是冲我来的。我亲眼看见火把从外面抛进来,就落在榻边,一地的酒都被点燃了,我冲到窗边看是谁,他转身想跑,我从二楼跳下去追,追了一里才逮到。”
唐瑜问:“是谁?”
崔如祯起身道:“随我来。”
唐瑜随崔如祯去了崔府西南边的一处下人马厩,马厩中无马,只有三四个执棍家奴围着一个人,那人双手吊在梁上,身子悬空,血首低垂,崔如祯进去便道:“别打了,交给开元府。”
家奴们却道:“已经死了。”
崔如祯上去探了探那人鼻息,向唐瑜摇摇头,又把那人的头揪起来,问:“你认不认得?”
唐瑜自然认得崔家奴崔宗。一年前,他把唐瑜打倒在崔家的庭院中,一天前,崔如祯绑了他去开元府赔罪,几个时辰后,他在天问楼下纵火报复崔如祯,此刻已死在崔家奴的棍棒之下。
崔如祯道:“我本不愿别人知道这火灾是因我而起——死了那么多人,我怕百姓全怪在我身上。”
唐瑜道:“也是因我而起。若说百姓要恨,那不止恨你,也会恨我。”
崔如祯道:“如今已经在恨你了,我听说上千的百姓去龙朔宫请求罢你的官职。”
唐瑜点头缄默。
崔如祯道:“崔宗的事,不能张扬出去。”
顷刻,唐瑜道:“如今满城纷乱如麻,你去开元府报一个家奴失踪,开元府记一笔亡于火灾,了结此事。”
崔如祯道:“可不交出崔宗,你如何向朝野交代?”
唐瑜轻吁一声,道:“总归有法子。”说毕,转身出了马厩。
崔如祯送走了唐瑜,和娘子共用了晚膳,到晚间,应酬了几位来看望的朋友,子时才把人送走,正要入睡,忽然婢女道:“六郎,宫里来人了。”
崔如祯复穿正服,迎接内侍监王怀岁,王怀岁道:“宫外聚集的百姓都说六郎被火烧死了,流言传进宫中,惊吓了太后,特命小奴来看看。”
崔如祯道:“请回太后:侄儿无恙。”
王怀岁笑道:“若无事,就请六郎亲自去如意宫报一声平安,好教太后安心。”
崔如祯推不过,便随王怀岁去了龙朔宫。到了如意宫正殿之下,他三步并作两步往玉阶上去,冷不丁抬头,和明幽撞了正面。崔如祯先是大感意外,再细看明幽,见她六神无主、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知是因为唐瑜。他想起昨夜在天问楼没有打成招呼,这次不如主动寒暄,于是他先向明幽一笑,刚要开口问,明幽却红着眼蹙着眉从他身边逃过去了。
崔如祯收回尴尬的笑容,进殿拜了崔太后,问:“姑姑,她来这里做什么?”
崔太后问:“哪个她?”
崔如祯道:“唐瑜的夫人。”
崔太后道:“知道是别人的夫人,你还关心什么?”
崔如祯语塞。
崔太后又道:“圣上刚刚还在问,六表兄到底有没有事,夜深了我先请他睡了。你过来,让我看看伤怎么样。”
宫女在崔太后的床榻下首放了一个坐榻,崔如祯上前跪坐了,崔太后在灯下把他的脸瞧了瞧,问涂的什么药,崔如祯答了,几句家常后,崔太后问:“你怨我抓了你父亲吗?”
崔如祯便道:“姑姑真狠得下心。”
崔太后道:“谁叫他昏头聩耳,动卫家的酒!孙泽羽当着少帝的面,说他偷了少帝孝敬先祖的酒喝,你教少帝心中如何想?我再护短,也不敢在此刻护崔家人,只好让几法司去查。退一万步说,那御史台是我让重建的,孙泽羽也是我亲点的大夫,我若驳回了,他们如何立威于朝堂?文武百官谁还怕他们?”
崔如祯道:“父亲不知道那是祭酒,黄如志那狗东西,上了他的千秋大当。”
崔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大理寺卿林玺是个听得进话的,我已经和他说了,黄如志必须送去沧山,至于你父亲,就说他虽在席上,却一口祭酒没喝,免除刑罚,到时候圣上下旨,削去他的尚书令了事。等你父亲出来,你把我的话带给他:望他从此长个教训,别再和那些浊流小人混了,从此安心治学治家罢,朝廷不适合他——尚书令的虚职还坐不稳,当心族里子孙都把他看扁了!”
崔如祯应了,又道:“孙泽羽也是个软硬不吃的,姑姑用他,不是又自寻烦恼吗?”
崔太后道:“平衡之术,你如何懂得。四大法司,既要薛让和孙泽羽那样不近人情的,也要林玺和雷英那样通权达变的。全是和顺的,做不成事;全是刚愎的,也要坏事。”姑侄两个叙了一会儿闲话方散。
唐瑜从崔府出来后,掉转马头又往开元府去。开元府为了大灾之后的补救事务,半夜亦是灯火通明,唐瑜召集了两名少尹和各房主事,商讨灾后救治、治安、钱粮补偿等事宜,府吏忽然进堂道:“府尹,夫人来了。”
唐瑜心中一跳,忙出堂去迎,明幽站在阶下,见了唐瑜,哀哀地扑进他怀里,唐瑜却将她轻推开,道:“属下们都在看着。”又问,“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明幽道:“我担心你。”
唐瑜道:“我事务繁忙,今夜不能回家,你先回去。”
明幽道:“那我就在这里陪你。”
唐瑜道:“官吏们都在里面等我,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我顾不上你。”他问明幽身后的锦儿,“家奴来了多少?”
锦儿道:“十来个,都在府外候着。”
唐瑜转身唤自己的家奴:“唐晋,你再叫几个人护送娘子回家。无论路上遇见什么,别停留,别过问。”说完转身就往堂内去,明幽急道:“我真的有事和你说!”
唐瑜道:“等我回家再说。”头也不回进堂去了。
明幽回到家,独自坐在房中胡思乱想,眼见窗纸从黑变白,再由明转暗,却始终不见唐瑜回来,到了黄昏时分,锦儿进来道:“明娘子,府外来了几个宫人,说要见你。”明幽道:“请进来。”锦儿应了要去,明幽又道,“别叫他们进来了,我出去见他们。”
明幽走出唐府,果然看见一个宦官、四个骁禁卫站在门口。见了明幽,宦官王怀岁上前道:“唐夫人,这四名骁禁卫是太后钦点,来护送苏娘子出国境的。”
明幽道:“我自己叫家奴送她。”
王怀岁道:“唐夫人没有出过远门吧?大焉各州各郡都有关卡,若没有关牒,被抓住了要问官。现在有骁禁卫手持圣旨,才保万无一失。”
明幽默了半晌,道:“你们先等着,我去叫她。”低头回了唐府,虚虚懦懦地去见苏叶。苏叶的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已快凉了,她唤了几声涟儿,没有回应,只好自己起身去拿,稍稍一动,背上就骨裂血流,她痛得伏在床边喘气,明幽进来看见了,慌忙端了药,坐在了苏叶的床边。
苏叶的额上堆着豆大的汗珠,道:“幽儿,你今日一直没来看我,去了哪儿?”
明幽低低道:“我觉得心口发闷,一直在睡。”
苏叶遂伸手抚她的心口,道:“现在好没好?吃药了不曾?”
明幽道:“已经好了。”她用勺子一口一口喂苏叶吃药,道,“你的伤痛不痛?”
苏叶道:“不知怎么,比前日昨日还痛。”
明幽道:“咱们明日换个医师来瞧瞧。”
苏叶道:“兴许熬两日就不痛了,总是惊动医师,别人要说我难伺候了。”
明幽便拿勺子搅着药汤不说话。
苏叶道:“幽儿,我听说,昨夜百姓都在宫前请愿罢免二郎,是不是?”
明幽道:“是。”
苏叶道:“二郎现在在哪儿?他有没有事?”
明幽道:“他在开元府。”
苏叶道:“百姓会不会去开元府闹?”
明幽道:“不知道。”
苏叶道:“圣上太后会不会听信流言,罢免二郎?”
明幽道:“不知道。”
苏叶摇她的手,道:“幽儿快去看看他,不用陪我。”
明幽将勺子放回药碗,又将药碗放回小几,道:“苏叶,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
苏叶道:“什么事?”
明幽道:“太后,她想见你。”
苏叶惊道:“她为何想见我?”
明幽瞳光闪烁,道:“我不知道,她没有和我说。”
苏叶的脸越发煞白,半晌方道:“太后一定是因先帝的事记恨我。”
明幽道:“她叫了几个宫人来请你,就在府外候着。”
苏叶摇首道:“我不能去,太后会杀了我,我不去。”
明幽道:“她……她说就是问你几句话,不会为难你。”
苏叶道:“她若要问,叫人来问就是,我什么也不瞒她,可我不能进宫去。”
明幽道:“骁禁卫就在外面,你不出去,他们也要进来的。”
苏叶慌忙拉明幽的手,道:“幽儿,你救救我,别让我出唐府,我去了就没命了。”
明幽道:“我也……也没什么法子。她是太后,她的命令谁敢违抗。”
苏叶道:“你和太后说说情,好不好?你的夫君是开元府尹,父亲是文昭侯,你说话太后会听的。你说苏叶做错了事,苏叶对不住她,可是事情过去许久了,求她宽宏大量,放过苏叶。”
明幽用游丝般的声音道:“我说过了,可是她不听。”
苏叶乞求道:“那你请二郎去和她说,她看在二郎的面上……”
明幽蓦然站了起来,走出几步,回头道:“二郎都是自身难保,哪里还说得上话。”
苏叶怔了怔,哑口无言。明幽又走过来,半蹲半跪在苏叶的床前,道:“苏叶,我,我……”却又把话咽了下去。
苏叶道:“我非去不可,是不是?”
明幽道:“你放心,不会伤你的性命。”
苏叶仿佛叹息一声,道:“好。”忍痛起了身。明幽亲自为苏叶换了衣裳,拢上头发,扶着她出了惜环院,一路上的奴婢看见了,都问:“两位娘子要去哪里?”明幽道:“一会儿就回来。”
到了府外,雁羽马车早已候着,婢女将苏叶扶上去躺着,闭了马车门。骁禁卫都上了马,王怀岁向明幽拱手道:“夫人请回,我等去了。”
明幽看着一行人走出十余步,忽然叫道:“等一下!”
王怀岁停马问:“夫人还有事?”
明幽道:“我要送送她。”向婢女道,“牵马来。”
王怀岁劝道:“夫人还是回府歇着好。”
明幽不听,骑上马,走在马车之右,道:“苏叶,我陪你走一段。”
苏叶在车中应道:“好。”
一行人终于启行,走出佩鱼巷,直直往城西去。走了近两个时辰,到了西城门下,门虽关了,骁禁卫一拿出圣旨和关牒,守将便放他们出了城。
王怀岁又劝道:“唐夫人就在此止步吧,城外夜间有野兽出没,只怕惊吓到夫人。”
明幽道:“我再送一段路。”
苏叶却在车中听到“城外”二字,她打开车窗,入眼竟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忙问:“这是哪里?”
明幽见苏叶觉察了,不敢答话,一打马冲去了队伍最前头,苏叶大声追问:“幽儿,你要带我去哪儿?”她爬去拉车门,车门却从外面绑上了,她惊慌失措道,“不是说进宫吗?你为何要骗我?”
明幽无言以对,细细的鞭儿将马越打越快,众卫只好加速跟上,马车一颠簸,苏叶在车中痛得锥心刺骨,她拼命拍打车门,叫道:“幽儿!我要回家!你带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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