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贤道:“某七十有三。”
唐珝道:“气色倒像五十多岁的。”
何贤道:“江东风物怡人,最合终老。何家村百岁老人便有三位,我还算后辈小生!”
王春笑道:“何老丈,你那篮子里装了什么?”
杜敏道:“你不是明知故问吗?说了不许吃百姓食!”
王春道:“我就看一看!”
何贤从少女手上接过竹篮,揭开青布,道:“是重孙女儿做了两只蒸鹅。兵家们一路水宿风餐,不辞劳苦,农家人没有好肉招待,只宰了两只家鹅,千万莫嫌粗鄙。”说完,躬身奉上竹篮。
两只冒着热气的蒸鹅躺在篮子里,香味四散。士兵们都看着唐珝不吭声,唐珝道:“军纪说了,拿百姓一针一线,都要受罚。”
王春道:“不是咱们拿的,是老丈自己送的。”
吕广道:“大营离得远,就咱们这几个,老丈不说,又没别人知道。”
何贤笑道:“不说,不说。”
唐珝还是犹豫,何贤道:“兵家不受,某就跪下了。”
王春道:“十夫长,你接过来吧!”
唐珝只好接过竹篮,何贤方开怀一笑,逐个向士兵们拱手行礼,道:“愿王师百战百胜。”士兵们都还礼,何贤便与重孙女儿转身回去,杜敏抢上去扶,道:“老丈过溪小心些,莫掉进水里。”
何贤一边走一边道:“不妨,不妨。今年这溪水倒比往年浅了许多。”
杜敏问:“是不是雨水少?”
何贤道:“雨水却不见少。村中都奇怪,往年四五尺深的溪水,今年怎么只有一两尺。”说完和重孙女儿一前一后去了。
杜敏回来坐下,却又伸长脖子看独木桥上的身影,王春故意问:“杜敏,你在看什么?”
吕广笑道:“他在看人家重孙女儿!”
杜敏红了脸,道:“休胡说!”
唐珝把蒸鹅放在油纸上,拿刀分解了,一一递给围火而坐的士兵。饭也熟了,杜敏一边盛饭,一边道:“江东女儿都白得像笋心儿似的。”
吕广道:“你还惦记呢!”
王春咬了一口鹅腿肉,道:“杜敏,你要赏鉴女人,可要跟十夫长学,十夫长在开元城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
唐珝道:“那是。平康街的舞伎、义宁街的胡姬,我一个个都叫得出名字。”
杜敏问:“十夫长,东南西北,最美的是江东女人,是不是?”
唐珝悠然道:“这就难说了,各有各的好。比如东洛女人,好就好在一个‘柔’字,身段也柔,声音也柔,你若在她腰上握一握,她便撑不住要倒在你怀里;你若在她耳边吹一吹气,她便要喘,叫你心头的火浇也浇不下去。”
众兵听得目瞪口呆。唐珝道:“再说北凉女人,可是另一番风情了,也是一个字:冷。长生阁以前有个北凉来的琵琶伎,月里嫦娥也不如她美,每逢她奏琵琶时,公子们送的缠头堆满半殿,也换不来她笑一笑。只弹三曲,弹完便走,有一次一个姓董的——是个不知轻重的乡巴佬——送她一串灵蛇珠,只求她再拨一个音,她反叫婢子送姓董的两箱荆山玉,请他出门去。她若留在开元城,半城的珍宝都要归她,可她只住十日就走了,谁也不知去了哪里,坊间还传说,她回月宫去了。”
他说完,见士兵们个个把蒸肉撕嚼,忍不住道:“给我一点。”杜敏便给了他一只鹅翅膀。
吕广道:“还没说完呢,西项女人如何?”
唐珝笑道:“天下七国,单比身形,西项女人数第一。那可真是……啧啧,一面团扇遮不住一边胸,腰却只有一支筷子宽……”
士兵们都起哄,道:“十夫长吹牛,哪有那样细的腰!”
唐珝道:“真的!我拿手比过!”他把手掌张开,“就拇指到中指这样宽!”
杜敏问:“那南荆女人呢?”
这可难住了唐珝,道:“南荆和我们隔了百重山,少有往来,我还真不知道。”
一个道:“我听说南荆女人会下蛊。”
吕广道:“我还听说她们头顶有耳朵,身后有尾巴。”
唐珝道:“有这样的女人,早被抓到长生阁竞价了。”
再一个问:“十夫长,说了半天,你怎么不说说开元城的女人?”
唐珝道:“开元的女人最惹不起,我在城里活了二十年,也捉摸不透她们!一时温顺像兔儿,伏在你膝上讨欢;一时傲气像猫儿,在你眼前悠来晃去,却尾巴毛也叫你摸不着;今日她爱你缠你,仿佛一刻不见你就活不下去一般;你当真疏远她了,她洒洒脱脱转身就走,明日再见,人家又有新郎君护驾出游,没你过得更称心如意!天下之大,哪里不是男人玩女人?偏偏开元城的女人,我时常弄不明白,到底是我们玩她们,还是她们玩我们?”
他说得口干,因问:“水呢?”
士兵们纷纷找水,吕广悄悄笑道:“十夫长,我这里有酒。”
唐珝道:“不许喝酒。”
吕广却从包袱里拿出酒来,道:“就这一瓶,一人一口就没了,哪里喝得醉?只是解渴用的。”
唐珝抬头四望,身后大营篝火稀疏,身前小溪流水轻缓,溪对面的田野上见不到半个人影,仿佛一片太平之景,遂道:“一人只许喝一口。”
士兵们高高兴兴地分碗倒酒,酒味、肉味杂在一处,众人的兴致越发高昂,一个又问:“十夫长,我听说东沅的女人最美,从十四到四十,找不出一个丑的,这话当真?”
唐珝一愣,端着酒碗半天不说话,王春笑道:“连十夫长也难住了?”
唐珝的目中现出一丝柔软,不由自主抬碗抿了一口,悠悠道:“我不说。”
士兵们道:“怎么又不说了!说来听听!”
唐珝道:“我不知道。”
吕广问:“是不说,还是不知道?”
唐珝又喝了两口,道:“我不说,也不知道。”
吕广给他添了半碗,道:“再喝一口,不碍事。”
唐珝的思绪飞到了两千里之外,酒入肚中,不是辣,却是甜,不一会儿连嘴边都漾出了笑意,杜敏道:“十夫长有心事了。”
吕广道:“十夫长喝得不够多,所以不说。”
大家都道:“再叫他喝!再叫他喝!”
吕广又拿出一壶酒来,给唐珝倒满。唐珝问:“这里离东沅有多远?”
杜敏遥指东北方,道:“就在东洛之北。”
王春道:“东沅是一鞭子就能跑出头的地方,咱们收复润州后,转攻东沅如何?一天工夫就能打下来,从此东沅女人就是大焉女人了!”
吕广道:“那人家也瞧不上你个穷小子,都归开元城的王孙了!”
唐珝听不见士兵们说话了,他一直在看东北方向,仿佛看得见那座小城,看得见黛瓦人家窗下清婉的河、门前幺袅的柳,欸乃的桨声划开烟雨,一叶乌篷船从青石桥下穿过,船头一个少女撑着纸伞,用纤柔的嗓音轻轻叫卖松隐江鱼。唐珝在心中道:“转过头来,我看看你的脸。”可那乌篷船在春雨丝中飘远了。
唐珝又喝了半碗酒,蓦然惆怅起来,问道:“这仗还要打多久?”士兵们却饮酒的饮酒,说笑的说笑,没人听见唐珝的问话,唐珝自己把酒倒上,喝一口,想一阵心事,王春在身边瞧见,又把自己的酒倒一半给他,道:“你喝困了好睡觉。我放哨。”唐珝把酒一饮而尽。四五碗酒入喉,他终于困意上涌,向后仰躺在地,双臂枕头,听士兵们说话,这一堆在说:“打完东洛,就打南荆,咱们看看南荆女人是不是真的长尾巴。”那几个在问:“沧澜湖那边怎么样了?肖将军和祝小贼还分不出胜负?”
唐珝听了一会儿,眼帘重得睁不开,慢慢闭上了。不多时,众人话声也稀少下去,渐渐只剩两三个人在细语,再过半刻,便一丝人声也不闻了。唐珝不知睡了多久,忽听有人在叫:“唐珝,起来行军了!”他一下子睁开眼,但见夜幕深沉,四面寂静,哪里有行军的迹象,他喃喃道:“你别骗我。”翻了个身再睡,须臾,又听一人叫:“唐珝,这回你打头阵,敢不敢上!”唐珝大叫:“敢!”却听不见那人回话,于是又睡去。
仿佛睡了长长的一夜,唐珝又听见叫:“十夫长!洛贼来了!”唐珝口中直道:“打!打!”身子却动弹不得,忽觉有人在拉他的手,把他用力拖,几个声音一起喊:“十夫长!十夫长!起来!”唐珝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了王春和吕广惊怖异常的脸,他一个激灵醒过来,众兵一起道:“洛贼过河了!”唐珝急忙翻身去看,小溪边,月色下,一片东洛铁骑践溪而来。
东洛的驻军远在二十里外,却在今夜派了三百精骑来劫营。一个斥候乔装成村民,沿着溪岸暗暗探查,把几十座哨楼一一探过之后,终于查出焉军防线最薄弱的一节:唐珝的哨点。当唐珝和士兵们饮酒说乐子的时候,洛军已在村后悄然以待;当最后一名焉兵醉倒在地,三百洛骑已手持马刀立在了对岸。他们原想快速过溪,将这群哨兵砍杀在醉梦之中,可是说巧不巧,当先一骑刚一下溪,马便踩中了滑溜的水草,一下跌在水中,马嘶尖厉,惊醒了杜敏,他翻身一看,吓得肝胆俱裂,慌忙叫醒同伴,捡起长矛向洛骑冲了过去。他们既喝了酒,又是徒步而战,自是敌不过有备而来的洛军精骑,唐珝清醒过来的一瞬间,已看见洛军的马刀劈中了同袍的头颅,还剩王春和吕广两个把唐珝往后拖,道:“十夫长,咱们快跑!回大营!”
惊慌失措的唐珝被两人拖了几步,忽然道:“告警!要向大营告警!”他拼尽气力站直了向哨楼跑去,马蹄声追近了,吕广斜挡出来,一把横刀劈中马腿,他再冲向另一骑,刀还未劈下,三四支箭从黑幕中钻出来,全刺在他的胸膛。
唐珝和王春跑到哨楼下,又一骑追上来,王春推唐珝上楼,道:“你先上。”
唐珝把手中横刀给了王春,自己往哨楼上爬,紧随而来的洛骑看见了,知道他要击铁报讯,都道:“射他下来!射他下来!”团团围住了哨楼。
唐珝爬到一半,被一支短矢射中了小腿,他忍痛往上爬,听见下面王春和洛兵刀对刀拼得铛铛响,也不敢回头,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去,用力敲响了那面铁钟,敲六下之后,相邻几座哨楼皆击钟回应,他知道警报已传出,这才长吁一口气,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又听哨楼下惨呼不断,探头一看,王春的身子被一柄大刀砍成了两截。
洛兵是轻骑偷袭,听见警报传开,知道耽误不得,立马兵分两路,一路往左,一路往右,左路向焉军大营里掷火把,右路去邻近的哨楼袭杀,只有两骑,眼看着唐珝上哨楼的,不依不饶,一个向同伴道:“你射箭,我去把他逮下来。”另一个应了,举起铁弩,直往唐珝藏的地方连射十矢,射得唐珝起不了身,他知道这哨楼有二十七步梯,便匍匐到楼梯口,心中数着那洛兵上来的步数,数到二十五,那洛兵刚冒头,唐瑜猛地把匕首向他面上掷去,那洛兵歪头一躲,匕首掷空了,洛兵一跃而出,先向唐珝的头踩了一脚,又一膝砸在他的心口,压稳了身子,便抽出横刀来割喉,唐珝大呼一声,十指直掏那洛兵的双眼,那洛兵下意识扭头躲闪,唐珝一拳打中那洛兵鼻子,又赤手去躲刀,那洛兵忍痛把刀往下一抡,唐珝架双臂去挡,刀光一闪,刀锋已入骨二寸,唐珝在这一瞬全然不知痛,反手一掌打那洛兵的喉,这求生一掌,打碎了洛兵的喉结,洛兵吃痛大喊,滚在一边,向下道:“上来救我!”楼梯上很快又响起脚步声,唐珝拾起刀,在那洛兵脖上一划,又去楼梯口等着,继续数脚步声,数到二十三,那人的头一冒出来,唐珝突地把刀抡过去,可血淋淋的双臂使不上力,刀掉在地上,唐珝空手纵身向那人扑去,欲与他同归于尽,那人却叫道:“是我!”唐珝定睛一看,上来的竟是侯文远。
侯文远听见唐珝哨楼的击铁声,知道这边出了事,顾不得别的,只身往唐珝的哨楼来,他暗中一箭射死了楼下洛兵,上了哨楼,把唐珝扶了下来。地上两匹洛军战马识得焉军装束,转身就跑,只有侯文远的马还在原地候着。侯文远道:“你上去。”唐珝问:“你呢?”侯文远道:“先上去再说。”把唐珝托上马,在马屁股上一拍,马小跑起来,他在一边快跑跟着,两人一马跑出两百多步,突听前方马蹄声急,一群东洛骑兵从黑暗中闪将出来。
洛兵们烧了几座哨楼,杀了几十个焉兵,正往后撤,却又撞上两个送死鬼,一个个把刀拔得哗哗响,迎面直冲直撞而来,侯文远大喝一声,扬鞭在马屁股上死命一抽,道:“跑!跑!跑!”那马大为吃痛,扬蹄从洛骑侧面掠过,侯文远大刀在手,也奋力奔跑,却是向着洛骑正面。
洛兵战马奔速极快,眼看那匹焉马从身侧掠过,却来不及勒马转向,于是都向侯文远涌去,唐珝在马上高喊:“侯校尉!你快逃!”
侯文远被包围了,他手舞大刀迎向几十把锐戈利矛,口中大呼:“唐珝!莫忘记你答应我的事!”
唐珝在马上逃出二三十步,便看不见侯文远的身影了,只看见一股鲜血从洛骑中冲起,溅出一丈高。
当夜过了子时,孙牧野还在帐中和王虎说话。王虎道:“今日补给都到了。我听说前阵子户部尚书赵自芳抱着算盘上朝堂,当着太后、圣上和文武百官的面打算盘,说开战以来军费剧增,国家一年赋税三千万贯,有两千万贯用在了我们身上。之后运来的冬衣冬被就少了一半。没过几日,我又听说端木相公找赵自芳谈了一席话,又把该补齐的都补齐了。”
孙牧野一笑,道:“你猜端木相公和他说了什么?”
王虎道:“我猜不到。”
孙牧野道:“我猜相公说,润州一年赋税有四百万贯,早一年收回来,便早一年收四百万。两千万军费,五年就收回来了。”
王虎道:“赵自芳也只听得进这个。”
孙牧野道:“大军在外,若朝中无人支持,要横生多少困难。”
王虎是经过事的,叹气不语,此时帐外马蹄声连珠起,下一刻乔恩宝掀帐进来,禀道:“两位将军,有洛贼来劫营。”
孙牧野问:“多少人?”
乔恩宝道:“三百来骑。”
孙牧野和王虎一起出帐往东看,遥见辕门外火把如星河,隐隐有战马驰突的影子,王虎道:“只怕中军也不安稳。”告辞回去了。孙牧野站了约两刻,又有人来报:“洛贼退了,还在清点损失。”孙牧野遂回帐等着。到丑时三刻,战报传来:“杀洛贼十一人,获战马四匹。我军亡三十七人,伤八人,被毁哨楼两座,营帐五座。前哨营营长侯文远战死。”孙牧野道:“三百人马从平野过来,五十座哨楼没人看见?从哪路来,自哪点攻破,天明之前告诉我。”
寅初,前哨营校尉姜福生气冲冲来报:“洛贼以何家村民居为掩护,攻破村对面的哨楼,进而逼近大营。”
孙牧野问:“谁的哨楼?”
姜福生道:“谁的哨楼?孙字营出去的唐珝!”
孙牧野一怔,双拳互握紧了。
姜福生道:“将军若要问唐珝是怎么放哨的,我去看过了:十来个兵到死酒气都没散,地上碎着酒瓶子,肉骨头!”
孙牧野把指关节重重按下去,问:“他是死是活?”
姜福生道:“被救下来了。”
孙牧野的一分担心立时化作十分愤怒,大声喝道:“把他绑了带来!”
寅时一刻,士兵们押着五花大绑的唐珝来到中军帐前,唐珝不敢直视孙牧野的眼神,只在一丈外站定。他不开口,孙牧野也不开口,两个人对站着僵住了。将士们彻夜未睡,听闻消息,都来看孙牧野如何处置,不知围了十重还是八重,一支支燃烧的火把将唐珝的脸烤得发烫,四周越安静,他越窘迫,不知过了多久,他支撑不住,不自禁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跪了下去。
孙牧野开口问:“洛贼从你那里打开口子的?”
唐珝垂头应道:“是。”
孙牧野问:“他们过来时没人看见?”
唐珝的声音越发微弱:“没有。”
孙牧野问:“为什么没看见?”
唐珝不敢答。
孙牧野厉声道:“一五一十说!”
唐珝道:“我们喝了点酒。”
孙牧野问:“单是酒?”
唐珝道:“还吃了鹅。”
孙牧野问:“哪来的鹅?”
唐珝道:“溪对岸的村民送的。”
孙牧野道:“你倒不见外!”
唐珝把头垂得更低了。
孙牧野问:“你手下还有几个兵?”
唐珝不听则已,一听泪充眼眶,道:“全死了。”
孙牧野道:“十条人命!算谁的!”
唐珝猛然昂首道:“我!是我的罪过!”
孙牧野道:“你此刻知道了是你的罪过!”
唐珝不能还口。
孙牧野指着人群中的姜福生,厉声道:“前哨营的人指名道姓说是孙牧野的兵犯了错!你当初怎么说来?要上前线,要杀敌立功,结果呢?”他几步上前,一把揪起唐珝的后衣领,把他半提起来,逼他和自己对视,“你堂堂正正战败我不怪你,可你和手下喝得烂醉,敞开大门把敌人放进来烧杀!三十七个兄弟的死是因为你唐珝在喝大酒,吃大肉!你看着我!”他越把唐珝向上提,唐珝越埋着头不敢看他,孙牧野怒道,“你看着我说话!唐珝!你忘了你怎么来的军营?你不为我争口气,也为你兄长争口气!”
唐珝叫道:“你杀了我,为牺牲的同袍偿命就是!”
孙牧野一把将唐珝摔在地上,不说话了。
唐珝道:“你下令吧!还是要我自裁?”
孙牧野深深喘气。围观的士兵们鸦雀无声,都在等他下令,他却迟迟开不了口。一两个人的性命,孙牧野未必顾惜,可他一直记得当初唐瑜向自己跪拜的情景,记得那一跪在心中击打的重量,也记得自己说了“只要我无事,他一定无事”,他和唐瑜并无交情,可诺已许下,便要践行,他今日若杀了唐珝,他日如何向唐瑜交代?
孙牧野下不了决心,便回头看了乔恩宝一眼,乔恩宝会意,站出来道:“把唐珝押去军牢关了,听候发落。”
两个兵正要上前拿人,却听人群外一个声音道:“就在此时发落!”
士兵们都往后看,一看之后,立刻分出一条道,只见一人悠然走了出来,却是殷虚。
一直消极怠工的殷虚连战袍也不穿了,却穿一身剪裁考究的绀蓝色宝字纹圆领袍,不像舞枪弄棒的武人,倒像经手百万买卖的雅商,他捏着铁核桃走到孙牧野面前问:“怎么不当场发落?”
乔恩宝道:“唐珝违反军法,自有军正审判,有了结果,一定告诉殷将军。”
殷虚道:“那便请军正来,在这里当众审判。”
乔恩宝明着抬杠:“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
殷虚道:“我凑巧遇见了。”高声叫道,“请上来!”
人群再一次分开,殷虚的亲兵拥着五个人走了过来,围观士兵窃窃互问:“这五个是谁?”
殷虚道:“一个军正,四个执法军士,当初裁决吴九龄好生利索,今日我出面,请他们来断一断洛贼劫营案,千万别混天瞒海,不了不当!”
孙牧野道:“你记性倒不错!”
殷虚道:“好着呢!”
孙牧野看着军正,还没说话,殷虚道:“快快判决,我们洗耳恭听。”
军正却看孙牧野。
殷虚道:“没有孙将军的眼色,军正不敢开口,这军营中到底是将大,还是法大?若是将大,你直说一声把这小子饶了,我们也无二话;若是法大,便请军正依照军法,判决这小子该怎么罚。如何办,你自己看,六万将士就等着上行下效。”
孙牧野被将了一军,知道收不了场,只能向军正道:“你说,怎么判。”
军正道:“饮酒误事,斩。”
孙牧野又沉默了。
殷虚故意问:“我听清楚了,你呢?”
孙牧野不理。
殷虚又问:“四个执法军士在哪里?”
唐珝道:“不劳烦军士!拿刀来,我自裁!”
殷虚赞道:“小子有骨气!”亲自上前给唐珝解绑,孙牧野一个闪身拦在中间,殷虚问:“怎么?”
孙牧野道:“两百军棍,如何?”他决心要留唐珝的性命,便和殷虚讨价还价起来。
殷虚道:“两百棍下去,骨头也碎了,皮肉也溶了,不如一刀砍断脖子,给他个痛快。”
孙牧野道:“两百棍!”
殷虚眯着眼打量孙牧野,道:“我不懂了,你和这小子到底有恩,还是有仇?”
孙牧野犯狠道:“两百军棍!依照军法,棍刑最多一百,这次打他两百,我让到这一步,你再不让,日后可不好相见了。”
殷虚在心中盘算开了。那军棍的力道他清楚,二十棍以内,皮开肉绽;五十棍以内,伤筋动骨;百棍以内,非死即残;两百棍下去,死得都没有形状了。既然孙牧野铁了心不再让步,他便顺势道:“好,两百棍。”
下一刻,两个执法军士拿来军棍,把唐珝按在地上,举起棍子要开打,孙牧野却道:“等一等。”
众人又看过来。
孙牧野一边脱衣衫一边道:“我替他受一百棍。”
殷虚道:“如何你替他受?!”
孙牧野道:“都知道他是孙牧野的兵,他犯下大错,我负首责。”他把衣衫一除,又引得众人脊背发寒:那身体满是伤疤,有几处重创,半尺长的创口裂开翻卷,已再不能愈合,像几条凶悍的蜈蚣,缠定了他毕身。唐珝忽然泪如泉涌,道:“关你何事!我自己受!两百棍都向我来!是我一人的错!”
孙牧野不理他,在他身边跪下,道:“来,他一百,我一百。”
乔恩宝道:“孙将军,我替他受!”
孙牧野道:“立刻行刑!天快亮了,我还有事要做!”
殷虚道:“一百棍下去,怕你什么也做不成了。”
孙牧野道:“你瞧好了。”向执法军士喝命,“棍来!别手抖!”
两个执法军士无奈,一个站在孙牧野身后,一个站在唐珝身后,道:“将军,得罪了。”
孙牧野道:“好说。”
两个军士便抡圆军棍,打了下去。棍挟风声,直扑人背,唐珝被一棍打中脊梁,顿觉一股烈火直蹿后脑,几乎失去知觉,忙转头看孙牧野,孙牧野的额上青筋一道道凸起,也在用全身之力抵御棍击。十棍下去,唐珝只觉脊柱在一节一节断掉,啪啪裂声不绝;二十棍后,他背上的血水扑上了脸,溅下了地;三十棍后,唐珝的后背仿佛成了臼中肉,被木棍捣得稀烂,他暗中绝望道:“一百棍,孙将军如何撑得下去?”第四十棍打来,唐珝身子不由自主向前一扑,险些倒地,孙牧野看见了,喝道:“跪直了,扛住了!”唐珝大声回道:“是!”死命咬牙挺直了背脊。五十棍下去,唐珝全身都被铁水浇烫一般,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燃烧;六十棍下去,旁观将士见二人脸色青灰,背上没有一块好肉,三三两两道:“够了,不要打了。”殷虚道:“少一棍都对不起孙将军说的那句‘军法在上’!”孙牧野应道:“没错!”七十棍后,唐珝觉得自己没了骨头,只剩一堆肉留在当地,仅凭一股气支撑不倒;八十棍后,那股气消散了,他失了支柱,倒了下去,棍还没停,只是轻了些许;九十棍后,唐珝目中有了幻象,他看见父亲、兄长、妻子都在向他而来,忙叫道:“别见我!我愧对你们!”又十棍之后,一百棍打完,四周将士都叹道:“总算完了!”唐珝昏了过去。
乔恩宝赶过来扶孙牧野,孙牧野却栽在地上,缓了几口气,慢慢爬到唐珝身边,撩开他满脸的汗发,看他。半晌,唐珝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把他回看,孙牧野放了心,自己站起来,踉踉跄跄回中军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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