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夜逃(2 / 2)

初蕊道:“婢子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蝉衣道:“如何不明白?我若在,你一生是廊下婢;我若走,你便是堂上妻。”

初蕊懵懵懂懂又问:“夫人为何想离开?”

蝉衣道:“这是我的事。”

初蕊又道:“夫人即便要走,将军也不会放。”

蝉衣道:“我悄悄走,不让他知晓。”

初蕊问:“如何悄悄走?没有关牒,夫人出不了开元城的地界。”

蝉衣道:“这就要你帮我了。”

初蕊吓了一跳,道:“婢子如何有那能耐?”

蝉衣道:“崔太后有这能耐。你既是她亲近的婢子,你便进宫去,代我向她请一张懿旨,命中焉各处关卡,无论昼夜,见旨开关放行,任由蝉衣北归。”

初蕊道:“太后绝不会下旨。”

蝉衣一笑,道:“她早恨我不能走。”

初蕊道:“太后不会!放走了夫人,将军要怨太后。”

蝉衣道:“孙牧野不会。看在桓帝的面上,他不会怨太后;看在太后的面上,他不会怪你。”

初蕊未谙世事的心一时想不明白,她垂下头,苦思纠结,蝉衣起了身,走过来,用二指拈住初蕊的下巴,以温柔而不容置疑的力道,要初蕊仰面和自己对视,初蕊不敢直看,蝉衣却盯住她一瞬也不眨眼,打量了许久,叹道:“天生一张人上人的脸,若逃不出苦中苦的命,岂不可惜?”

初蕊道:“夫人……”

蝉衣却撇下她,不紧不慢地往屋外去,走到门边,又倏地回眸,秋波流转过来,向初蕊一笑,隐藏多年的娆媚之态霎时染上眼角眉梢,初蕊的心被激荡得一颤,感受到了这布衣女子倾国倾城的力量,也明白了她说的不是谎话——只要她在,自己永远得不到孙牧野的心。

蝉衣走远了,初蕊痴痴傻傻发了半刻怔,终于追了出去。

次日一早,蝉衣陪初蕊出了孙府,送她至龙首桥边,见她纵马过桥,在正仪门下和骁禁卫说几句话,骁禁卫开侧门放她进去了,蝉衣便勒转马头,上了梵音山。

云阶寺的早课已开,蝉衣悄无声息走进大雄宝殿,在众尼中寻一处蒲团坐了,平静如常地念诵《如来藏心咒》,暗自祈求今日能得神佛护佑,凡事顺意。课毕后,她邀觉静去禅房叙话,觉静烹了半釜温山茶,斟与她品,道:“戎车回驾,贫道只道娘子近日来不了梵音山了。”

蝉衣道:“法师,蝉衣今后都不能来梵音山了。”

觉静问:“这是何故?”

蝉衣道:“中焉的关卡再也拦不住我,我要回到公子醇的身边了。”

觉静心中一惊,道:“娘子自由了?”

蝉衣展颜道:“是。”

觉静又问:“娘子知道了公子醇的下落?”

蝉衣道:“不知道。我要一处一处去寻他。”

觉静道:“山川湖海,无穷无尽,大焉举国之力都找不到他,娘子如何找得到?”

蝉衣道:“我若留在此地不走,便永离他千里万里;我只要迈出开元城一步,便离他近一步。荒郊野外找不到,我便去绝地死路;深山险谷找不到,我便入大江大河;十方列国找不到,我便下沧海汪洋。只要他还活在世上,我终究会找到他。”

觉静叹道:“娘子去意已决,贫尼竟留不住了。”

蝉衣道:“蝉衣在中焉只牵挂三人,法师是头一个。蝉衣初为焉俘时,常怀嗔恨之心,时有厌世之念,是法师孜孜不倦慧言开解,蝉衣才能去浊养清,静绪生定,续命至今。今后蝉衣再不见佛寺晨光,再不闻空山梵音,请法师千万珍重。”

觉静合十道:“前程风霜苦急,娘子最该珍重。”

二人叙了半日衷情,方相对辞别。蝉衣下梵音山时已是午后,她去了佩鱼巷唐府,门奴道:“二位夫人去了右教坊学舞乐,娘子进府稍坐,奴去请回来。”蝉衣道:“我自去找她们。”又勒马往光宅街右教坊去了。

开元城中和龙朔宫中各有两座教坊,属太常寺,专事豢养倡优、教习舞乐,内供宫廷宴飨,外侍侯门筵会,坊中充盈了能歌善舞的美人,不仅来自各州各国,甚或有西域的胡姬、东瀛的艺伎。那明幽和苏叶在深府寂寞,也不知谁出的主意,竟不避礼法,要来右教坊学艺,唐瑜既不干涉,太常寺也只好默许两个和俳优同学。苏叶爱舞,明幽爱乐,一练半年,倒和坊中最出众的艺人无差了。

这日苏叶正和碧眼胡姬学胡旋舞,蝉衣走到门边,见苏叶和胡姬足下各有一面小圆毯,胡姬一边讲解,一边在毯上急旋,苏叶歪着头领悟,唐珝抱着羯鼓在边上看,明幽也和几个箜篌伎有说有笑。蝉衣没有进厅,只悄悄地看两个小娘子又笑又闹,凑巧三个长袖舞伎正要进厅,蝉衣便道:“我有两件小物什,烦劳几位交给唐家二位夫人。”她纤手出袖,拿出两串儿佛珠,一个舞伎接过了,蝉衣再致谢,转身往外去,刚上马,只听里面明幽、苏叶边跑边问:“蝉衣姐姐在哪儿?”她重重一鞭,策马奔远了。

回孙府时已至黄昏,蝉衣一进门便问陈留:“那小美人回来没有?”

陈留道:“还没有。”

蝉衣又问:“他呢?”

陈留道:“也没有。”

蝉衣自往府内去,陈留在后道:“不到一个时辰城门便要关了,他只怕此刻已进城了。”

蝉衣去厨下,舀了一大锅水烧着,又去虎舍吆了星官儿来。星官儿一见锅中在烧水,便知大事不妙,扭头要溜,蝉衣把门一关,星官儿怏怏不乐卧下了,蝉衣道:“一见给你洗澡,就这般模样?”她平日绣了许多布球给星官儿,这次也拿了两个,抛给它玩耍,星官儿不想洗澡,抱着绣球乱咬出气,蝉衣则坐看炉火出神,半晌道:“他迟早还要远征的,到时府里只剩你一个,谁陪你玩呢?你这样爱闹,若是落了单,会变成什么模样?”她轻抚虎毛而问,“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

星官儿咬不住滑溜溜的圆球儿,越斗越气,也不听蝉衣说话,蝉衣索性把两个球夺了过来,右手拿一球,赤如焉军旗;左手拿一球,白如凉军旗,问:“你选一个,选赤球,便依旧随他;选白球,便随我走。”星官儿先把赤球瞧了瞧,又把白球瞧了瞧,脸向赤球探过去,蝉衣手往后一让,道:“你可想好了?”蝉衣越让,星官儿越抢,一下子把赤球叼过来,蝉衣又疼又恨,轻叱道:“没有良心的畜儿,咱们相识五年,你当真舍得下我?”

星官儿和赤球斗得恼怒了,“嗷呜”一声,把球扔给了蝉衣,蝉衣接赤球在怀,无端端发起愣来,明知星官儿是无意,却又觉得它是在反问自己:“你和孙牧野也相识五年,怎么就舍得下他?”

锅中水烧沸了,蝉衣往木盆里掺了一半凉水、一半热水,拉星官儿入盆,哄它洗干净了,再抱出来,拿一张大巾子抹它的皮毛,忽听一城的晚鼓渐次响起,那鼓声一止,城门便会关闭,要归城的人此刻都尽数回来了,蝉衣心中一沉,再来不及照顾星官儿,只命它在炉边坐着,嘱咐道:“烤干了再去睡。”说完急步出房而去。

孙牧野的卧房果然已亮了灯,只不知回来的是谁,蝉衣放轻脚步,从门缝间向内张望,见是那少女向背独自坐着,方稳了一半心,推门进去。初蕊闻声,忙转过身来,手中握着一卷绢黄纸,蝉衣径直上前,夺过绢纸,打开一看,正是如意宫颁下的懿旨,命大焉各州、各郡、各县的关卡见旨放人,文末盖着太后印玺。蝉衣把懿旨藏入袖中,道:“多谢。”说完便往门外去,初蕊又叫:“夫人!”

蝉衣问:“什么?”

初蕊微红了双颊,道:“求夫人教教初蕊,我该如何……如何和将军相处?”

蝉衣定定看了她半晌,方道:“他在这世上没有亲人,从此刻起,有了你。他是比别人难对付一些——你既要做娘,又要做妻。做娘时,要时常敲打他,约束他,他要撒蹄子,你便把缰绳拉一拉,不可由他蛮性胡来;做妻时,多关心他一些。他从前在外面喝酒应酬,喝到晚间,别家都有人去催,唯独他从来无人过问,以后他若久不归,你就遣奴婢去催一声,叫他知道有人在等他。他想要家,你若给他一个家,他什么都会给你。”

初蕊道:“婢子记住了。”

蝉衣道:“你识不识字?”

初蕊道:“太后闲时常教婢子读书。”

蝉衣道:“从此你要教他读书。他是右将军,再不认字,别人会笑话他。”

初蕊道:“好。”

蝉衣转身出了门,还未下阶,忽然迎面一个人影过来,惊得她袖中握卷的手一颤。

孙牧野回来了。他做了一天农活,却还不算倦乏,正自埋头大步走路,发现蝉衣从自己房中出来,便问:“怎么了?”

蝉衣道:“没怎么。”神态自如下了阶。

孙牧野立住不动,将信将疑看她。

蝉衣道:“今日太后送来两件礼物。”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道:“一对耳珠。”

孙牧野的声音难得放温柔:“是给你的。”

蝉衣道:“还有一件是给你的。”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飘然与他擦身而过,道:“在房中,自己去瞧。”

孙牧野一头雾水往自己房中去,蝉衣却不自主放缓了步伐,听孙牧野两步上石阶,两步过廊下,迈进门槛,走出一步,然后,步声戛然而止。

蝉衣再走出三步,孙牧野转身出来了,站在门下问:“屋里怎么有个女人?”

蝉衣道:“那便是太后送你的礼物。”

孙牧野道:“送来你就收了?你当我是什么人?”

蝉衣万料不到他这样问,遂道:“千里挑一的人儿,我若拒了,怕你怄我呢。”

孙牧野道:“是你在怄我!”

蝉衣看孙牧野一心要寻晦气,再不理他,自顾自要走,孙牧野道:“不说清楚怎么就走了?”

蝉衣道:“说清楚什么?”

孙牧野道:“你心里想的什么?可怜我,给我找个女人来?”

蝉衣道:“太后送来,我便收了。如意宫怜惜右将军征战辛苦,做了个好人情。”

孙牧野道:“我没说她送不送的事,我在说你收不收的事!她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

蝉衣心中暗道:“浑小子,崔太后送她来,原是想我找你吵架,谁知竟是你找我吵架。”她心中忌惮夜长梦多,当下道,“休得胡搅蛮缠。你在外面大吵大闹,想过那女儿的心情没有?人家第一次见你,你就这样待人?”

孙牧野怒道:“你收的你送回去!你早嫌这里是火坑,恨不能长翅膀逃走,别人来火坑你倒收下了?”

蝉衣高声道:“孙牧野!你今日吃了火药回来!要不要,自己去和太后说,与我什么相干!”

她转身便走,孙牧野道:“我不想要别人!你不明白?”

蝉衣却不再答话,消失在曲径那头。

孙牧野站在门口闷了半天,终于进了房,看坐在自己床上的少女。初蕊听见二人争吵,早吓得忐忑不安,先给孙牧野行礼道:“孙将军好。”

孙牧野道:“太后叫你来的?”

初蕊道:“是。”

孙牧野叉着腰想了半刻,道:“我叫看门人送你回去。”

初蕊道:“回去?”

孙牧野道:“回龙朔宫去。”

初蕊急声道:“不……”

孙牧野道:“怎么?”

初蕊纵死不敢说崔太后的不是,只拼命盈泪摇首,道:“求将军,别送我回宫!”

孙牧野便问:“你是哪里人?”

初蕊道:“是开元城人。”

孙牧野问:“家住哪里?”

初蕊细声道:“西南角,永阳街。”

孙牧野道:“好,我叫看门人送你回家。”

初蕊又道:“我……我也不能回家。”

孙牧野问:“又怎么了?”

初蕊道:“原是我家穷困过不下去,阿爹才把我卖去做奴婢,我回去了,他还要再卖我一次!”

孙牧野道:“你等等。”转身出了房,不到一刻回来了,手中拎着一个布包,估摸有四五斤重,他递给初蕊,道:“这些钱给你父亲,叫他做些营生,给你找个好人家。”

初蕊看着一袋子鼓鼓的钱,道:“孙将军如何这样嫌我?纵然容我洗衣做饭也好。”

孙牧野道:“不是嫌弃你,我是长年累月在外打仗的人,不能给你安稳。”

初蕊道:“那不是也给不了夫人安稳吗?你为何又把她夺来?”

孙牧野哑口无言,半晌道:“走,我叫陈留送你回去。”初蕊无法,只好跟着孙牧野出了卧房,往孙府大门去,走至一半,忽然西边马厩中传出一声长嘶,孙牧野听出是白龙马在叫,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可隔着三五层房子,什么也看不见。二人走到门口,陈留刚要入睡,听了孙牧野吩咐,忙跑去套了牛车赶过来。孙牧野把初蕊送上牛车,那初蕊手挽布帘,樱唇轻颤,看着孙牧野似有话要说,孙牧野却避开她的目光,退开了几步,初蕊只好放下帘子,随牛车出了燕然巷。

孙牧野等车子没影了,又入府往蝉衣住的卧房去。房内灯火熄灭,想来人已入睡,孙牧野轻叩了两下房门,道:“我送她回她家了。”他早已习惯蝉衣的沉默,也不等她回应便走,先去后院冲了个凉水澡,再去厨下煮面吃,见星官儿在灶边打盹,灶灰沾了一身,又把它全身擦拭一遍,再送它回虎舍憩息,自己也回房睡下了。沾枕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孙牧野隐约听见陈留在叫:“孙二郎!孙二郎!”他睁眼细听,那叫声似乎含着惊慌,连忙跳下床打开门,陈留跑过来道:“娘子走了!”

孙牧野问:“什么走了?”

陈留跺脚道:“是逃了!逃出城了!”

孙牧野这一惊着实不小,立时向蝉衣的卧室冲去,陈留追在后面,气喘吁吁道:“我送那女人回了家,正把牛头往回拉,她又叫住我,说娘子向太后讨了一张懿旨,全焉各关见旨放行!”

到了蝉衣房前,孙牧野踹门而入,在黑暗中把床帐一扯,被褥一掀,果然不见人,再去马厩查看,白龙马也不见了,他问:“她几时出门的?你如何没发现?”

陈留道:“我没听见马蹄声!她准是走的后门!”

孙牧野又跑去孙府后门看,那本该紧闭的门已然大大敞开,外面僻静的小巷中树影婆娑,陈留道:“这可如何是好?”

孙牧野又回了马厩,跨上马背,长鞭猛抽下去,喝道:“走!”马儿不敢迟误,跃出厩栏,冲出孙府,向西奔去,陈留追到府门口时,只听见残留的马蹄声,他心惊胆战地去关门,门正要合拢时,一个兽影猛然从他身后窜出,追孙牧野去了。

西城门早关了,孙牧野到了门下,向门楼上值守的骁翊卫叫道:“开门!”两名正在聊天的卫兵向下看了一眼,依旧说自己的话。孙牧野下马往楼上去,立时有个执戟卫兵横加拦出,喝问:“什么事?”

孙牧野道:“谁去把城门打开,我要出城。”

那卫兵道:“哪里来的疯子!”

孙牧野还往楼上去,卫兵把戟一比画,道:“站住!”

孙牧野话不多说,赤手去抓戟尖,卫兵大怒,把戟一刺,眼见戟与手只差一寸,不知那手怎的一绕,却把戟枝抓住,卫兵反被扯扑在地,顿时城楼上大哗,骁翊卫都冲下来,道:“谁在捣乱?”

孙牧野把戟抛了,道:“我不捣乱,只请你们开城门,我有急事。”

一个年长的卫兵道:“这后生不晓规矩,难道是头一回进城?这城门每日寅正开,酉正关,任你是王侯将相,误了时辰,都进不来也出不去。我守城门二十年,从没破过例!你算老几,就这样把骁翊卫呼来喝去?”

孙牧野道:“我是孙牧野。”

卫兵问:“谁?”

孙牧野道:“孙牧野!”

那卫兵把孙牧野打量了一番,问:“是涅火军的孙牧野,还是同名同姓?”

孙牧野道:“天下只有一个孙牧野!”

众卫兵同吸了一口凉气,一个校尉模样的原本站在人群外看动静,听了此话,分开众人走上前来,向孙牧野行了个军礼,道:“原来是孙将军,失敬,失敬。”

孙牧野道:“烦请开一下城门。”

骁翊卫和涅火军虽同为军队,却互不隶属,那校尉明里懂礼,暗里依旧不买账,道:“私自开城门是重罪,我等不敢违反。”

孙牧野怒道:“耽误了我,休怪我做出恶事来!”

校尉道:“纵然孙将军把我打死,我也不敢渎职。将军是如何约束麾下的,我们许将军也是如何约束我们。”

孙牧野道:“好!许文普在哪里,我去找他说。”

那年长卫兵道:“找许将军也没用,若是别的城池,头头将领说一声,放了也就放了;可这是皇城,孙将军该知道分量。私自进出的事,往小了说是违例,往大了说是谋反!孙将军不怕,许将军怕。依我说,将军不如去龙朔宫请一张圣旨,圣上太后一开口,你想去哪便去哪,想几时去便几时去。”

孙牧野把这话略想了想,向那卫兵道:“多谢。”

众卫兵一起向他拱手,道:“将军自去,有了圣旨,我等开门送出三里。”

孙牧野上前把那执戟卫兵的肩膀拍了拍,上马往龙朔宫而去。

龙朔宫昼夜戒严,中夜尤甚。此刻已过夜半四更,值岗的骁禁卫见一骑飞掠过护宫河,如临大敌,举弓搭箭,喝问:“来者是谁?”

孙牧野在龙首桥下驻马,道:“我是孙牧野!”

一个中郎将叫道:“孙将军如何中夜还不休息?”

孙牧野下马走到正仪门前,道:“相烦开门,我来见太后。”

中郎将问:“太后可曾宣召?”

孙牧野道:“不曾。”

中郎将道:“将军见谅,未受召,不得入。”

孙牧野道:“我有急事求见!”

中郎将道:“有何急事?”

孙牧野道:“是我家事。”

城楼上便有骁禁卫嗤声,中郎将却不苟言笑,道:“那只好请将军明日和太后说。”

孙牧野高声道:“我的事一刻也耽误不得!你放我进去,太后必见我!”

中郎将道:“恕难从命!”

孙牧野怒道:“你不开门,我就要闯了!”

众禁卫闻言,重举起手中弓箭,道:“将军言语慎重!”

孙牧野清晰听见二三十条弓弦拉紧之声,恰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被泼了百斤酒,道:“高山长河都挡不住我,你们这几把软弓脆箭也拦不住!”

一个骁禁卫叫道:“脆不脆,中了才知道!”

孙牧野挑衅道:“射下来试试!”

中郎将慌忙伸手相阻,劝孙牧野道:“孙将军,冷静说话,休伤了和气。”

孙牧野的马背上还系着征战的弓刀未解,他取下来,一张弓拉成圆月,仰对九丈高的城楼,道:“我教你们如何射箭!我头一箭射檐上的脊兽狻猊,再不开门,我射檐下系灯笼的绳,再不开门,我便射灯笼下的人!”

一个骁禁卫道:“龙朔宫一草一木皆是皇家物,将军敢动!”

孙牧野手指一松,长箭直向城楼重檐射去,众卫只见一道疾光闪过,头顶嗖一响,抬头看时,果然飞檐之上,一排九只脊兽,单单狻猊之眼中了箭。那兽本是坚石雕刻,孙牧野从城楼之下仰射上去,半支长箭入石不见,众卫也不禁暗暗叫好。孙牧野搭了第二支箭上弦,喝问:“开不开门?”

中郎将道:“将军的武功,天下皆知,不必此时在龙朔宫下耀武扬威。休说将军射了狻猊,便是把九只镇兽一齐射下来,我也不敢开门!”

孙牧野道:“好!”话音刚落,箭羽再离弦而去,众卫这回连箭影也未见,那飞檐下随风轻摇的灯笼已应声而落,系灯笼的绳粗不过小指尖,在昏然夜色中被十丈开外的孙牧野射断了。中郎将叹气道:“我不知将军因何事如此恼怒,只是你践踏皇家威仪,是置圣上和太后于何地?犯下的错正如射出的箭,一旦离手,断收不回了。”

孙牧野的第三支箭已瞄准了中郎将,再厉声追问:“你开不开门?”

众卫一齐道:“孙牧野反了!你再出箭,我们必开弓!”

孙牧野心中岂不知,这一箭当真射中了人,自己便是谋逆的死罪,再无回转余地,可他已被蝉衣的叛逃搅乱了心智,见不到崔太后,他宁死不肯干休,当下道:“能被你们射中,我大小二十仗白打了!”

众卫道:“定叫你过往功勋一笔勾销!”

孙牧野道:“等着!”那勾箭羽的二指轻轻松了,眼看长箭要脱手,楼上众卫却叫:“虎!虎来了!”

孙牧野心中一提,回头看去,龙首桥上冒出星官儿的身影,正急急向自己奔来,他忙叫:“星官儿回去!”

星官儿看着孙牧野指向城楼的箭,似乎明白了什么,全身虎毛直竖,冲着城楼一声大吼,檐下的灯笼瑟瑟飘栗,众卫把弓弦拉得更紧了,中郎将道:“孙将军,昔年沧山法吏擅闯龙朔宫,后果你也知道:一池护宫水红如朝日!将军是要重复当日故事吗?”

孙牧野道:“看看今日染红护宫河的将是谁的血!”

他言辞俱厉,星官儿的兽性也被激发了,它奋力仰头,再发出一声浑厚绵长的虎啸,啸声可怖,十里可闻,护宫河那一头,已有三三两两的民居亮起了灯。一个骁禁卫似乎被啸声惊吓,长箭松了手,向孙牧野射去,孙牧野只偏了半边身子,那长箭恰恰射在右足边半寸,星官儿怒不可遏,向宫墙上冲去,一跃二丈,却寻不到落爪处,无奈落地,上头又有一支箭射了下来,它要躲时,孙牧野的箭已出手,把那长箭拦钉在墙上,星官儿倾了全力向城楼怒吼,吼声震碎了幽空,惊醒了长夜,玄武大道上的居民纷纷出门,隔河来看究竟,众卫无人再敢放箭,孙牧野始终下不了射杀的决心,星官儿急躁地绕来绕去,正对峙不下时,正仪门开了,黑暗中趋步走出一个宦官来,高声道:“太后请孙将军如意宫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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