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清明(2 / 2)

李达荣道:“休小看了这少监。张怀昆也是个有脾气的,见王怀岁拿干儿子开刀,他脸上抹不开,便决心和王怀岁斗上一斗,也去找吏部尚书,要把杨绢升调凤阁!可怜吏部尚书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这几日称了病,躲在家中不敢出门,是不是好笑?”

众僚拍掌大笑,道:“这事一定没完,宫中又有热闹看了。”

陈金石笑向唐瑜道:“依府尹说,吏部尚书该如何办?”

唐瑜却双手撑额,双目微闭,似已睡去,陈金石放轻声叫:“唐府尹。”

唐瑜未应。陈金石回顾众僚,众僚把眼色递来递去,半晌,陈金石听唐瑜呼吸愈重,便悄悄把手一招,一僚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卷册子送上,陈金石拿着册子凑到唐瑜身边,低声唤:“唐府尹。”

唐瑜含糊道:“你们先饮,我稍歇一歇。”

陈金石道:“这里有一份公文,上午忘了给府尹,请府尹签上名字,明日一早好送去凤阁。”

唐瑜半晌方问:“什么公文?”

陈金石道:“是关于永阳街重建的事。”

唐瑜问:“永阳街建好了?”

陈金石忙道:“建好了,这就是验收工事的公文。那工事是工部牵头、开元府承办,如今也要两家共同验收。工部已经验过签字了,只消咱们开元府再签一个字,便可以送去凤阁,告结此事。”一僚拿来一支蘸了墨的笔,陈金石拈着送到唐瑜面前,“百姓们也可以早日乔迁新居了。”

陈金石盯住唐瑜,只等小醺的他在册末签个名字,这事便算完了。众僚也屏住呼吸,看唐瑜是何动作,只见他又眯了一时,缓缓睁眼,坐直了身子,接过公文细看一回,问:“工部去验过了?”

陈金石道:“验过了,门门户户都修得好,一点毛病也没有,所以签了字。”

唐瑜道:“工部验过了,开元府也该再验一次。”

陈金石闭了嘴,眼见唐瑜的目色转瞬清澈了,绝无半分醉酒的模样。一桌人都说不出话,唐瑜悠悠把册子卷了,放入衣襟,笑道:“诸公尽兴没有?今夜小聚到此为止,如何?”

无人接话。唐瑜唤纪家小子过来问了账,陈金石道:“该我请府尹的。”便僵硬着掏怀里的钱,唐瑜却已把钱放在了桌上,他一面向外去,一面道:“明日清明节,耽误诸公半天假,请诸公随唐瑜去永阳街走一走,看一看。”

这个清明节,雨含蓄,风却狂恣,唐瑜一行走过桃影河上的同济桥,碎浪溅上了马蹄。陈金石在马背上举着伞凑过来,挡在唐瑜头上,唐瑜道:“吹面不寒,沾衣不湿,岂不快哉?先生在清明节为唐瑜遮风雨,恰如七夕不许唐瑜晒书、重阳不许唐瑜赏菊一般煞风景了。”陈金石讪讪收了伞,一行人冒雨去了城南角的永阳街。

一条街建成不足五日,居民还未入住,在这萧瑟的节日里尤显凄清。侯望书今日无事,也跟了唐瑜来听使唤,道:“我从前常来这里耍,那时破烂得不成样子,无风无雨也要落两片瓦下来,如今修成这样真好看。”

陈金石道:“虽不比城北的雕梁画栋,倒也齐整敞亮,百姓住起来舒心多了。”

唐瑜走过去把门梁抚看,问:“承重梁用的是什么木材?”

陈金石回:“用的是五针松,不易开裂,干缩小。”

唐瑜道:“五针松并不是十分耐腐。”

陈金石道:“十分耐腐的栎木柯木太贵,买不起;三分耐腐的云杉桦木又不敢用,只好取其中,用五针松。”

唐瑜点头,叫开元府的小吏来检验门、窗、梁、柱的尺寸,小吏们拿着准绳和规矩爬上爬下,挑二三十间房子测量了,回来禀道:“柱长短了三毫,柱圆小了四毫,墙面薄了二毫。”

陈金石道:“都是人的双手刨的,多多少少有些出入,工部也允许有误差。”

唐瑜问:“允许误差的数字是几何?”

陈金石呈上了工部的数字,道:“柱长误差在三毫上下、柱圆误差在四毫上下、木面厚度误差在二毫上下,都是合格的。”

唐瑜接过来看了看,笑道:“倒也卡得精确。”

陈金石赔笑道:“工头要赚钱,从哪里赚?就是这样一毫一毫抠。”

唐瑜问:“这样一条街建下来,能赚多少?”

陈金石道:“户部那帮人,钱是一文掰成四瓣掏的,给工头的报酬定的是五十贯,他再在材料上动一动手脚,节省一点,可以翻一番,赚一百贯。”

唐瑜问:“工人的报酬是多少?”

陈金石道:“是按日计,一日二十文。”

唐瑜道:“若做满六个月,有三贯。”

陈金石道:“听起来不少,只是这点钱要吃几年,毕竟难得遇到这样大的活计。”

一行人把一街七巷六百五十八户的堂厨庭院遍览了,陈金石道:“我们隔三岔五都要来监督一回,眼看着房子修起来的,知道底细。倒麻烦府尹空走了一趟。”雨斜飘下来,浇湿了整条街,陈金石以手虚扶唐瑜,“府尹当心污了靴子。”

唐瑜却驻了足,看街面。雨落下后并不洼聚,而是流向街边,淌入下水道去。每家每户的屋前都开了二尺圆的井口,居民们每日的生活污水便从此倒下,地下蛛网般的下水道,把污水引出城外大河中。

陈金石见唐瑜不走,便道:“下水道也是新修的,以前这些住家,满街乱倒污水,臭气熏天,脚都踩不下去,如今有了下水道,就干净了。”

唐瑜走到一个井口边,隔着井栏向下看,问:“下水道多大?”

陈金石道:“有七尺圆。”

唐瑜道:“用什么铺设?”

陈金石道:“陶。”

唐瑜道:“数里长的下水道,要用的陶不少。”

陈金石道:“是,再省也不能省这个钱。”

唐瑜转头问几个小吏:“谁下去看一看?”

陈金石便叫一个相熟的小吏:“李三,你下去看看。”

李三应了,纵身跳下去,把陶烧的壁敲得当当响,道:“是陶糊的。”弯腰爬向深处,陈金石问:“里面如何?”

李三叫:“也没毛病!”

陈金石禀道:“府尹,没毛病。”

唐瑜道:“叫他上来,我们回去。”

陈金石便叫:“李三上来!”

李三在下水道深处道:“好!”半晌后现了身,侯望书在井口搭了个手,把他拉上来,不知怎的心中一转,道:“府尹,我想再下去看一看。”

唐瑜本要走了,闻言又停下,道:“好,你小心些。”

侯望书也跳了下去,顷刻不见了踪影,唐瑜等了半炷香不见人,便唤:“侯望书!”

侯望书在井下回道:“府尹!”

唐瑜应道:“我在。”

侯望书大声道:“不对头!”

唐瑜问:“怎么?”

侯望书匆匆忙忙爬到井口,道:“我四处看过了!只有每个井口下面一截是陶,深处什么也没有!”

唐瑜皱眉问:“什么也没有?”

侯望书道:“是!就是挖的土洞!壁上什么都没糊!”一边说,一边从井口爬出来,面对众人把手摊开,手心是一把潮湿的泥。陈金石动了动嘴,没有说话。唐瑜盯着那把泥看了片刻,道:“你现去街上,买准绳和规矩来。”

几个小吏连忙双手奉上,唐瑜道:“侯望书自去买。”侯望书便骑马去了,须臾,买了绳、尺、规回来,随唐瑜进了民居。十几个官吏无人敢跟去,眼睁睁看着两个从这家出来,又进了那家,把一条街量了大半。直到众人的衣衫湿得如被瓢泼大雨淋过,两个才走回来,唐瑜问:“为何唐瑜量出的数字与诸位不一样?”

侯望书抱着一根短梁道:“这是白蚁蛀空的木料,怎么撑得起屋顶!”

谁也不敢应答。

唐瑜又道:“侯望书。”

侯望书道:“在!”

唐瑜道:“去请工部验收的官员即刻来永阳街,重验一遍!”

侯望书去了四刻便返回了,工部官员却在一个时辰后姗姗来迟,他下了牛车,在离唐瑜二丈远的地方站住,拱手道:“工部郎中骆加川见过唐府尹。”

工部郎中虽是从五品,比开元府尹低了两阶,可工部和开元府互不隶属,他也就不用对唐瑜十分恭敬,仅仅轻礼了事,唐瑜问:“永阳街的工事是骆郎中主持验收的吗?”

骆加川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道:“是。”

唐瑜道:“验收合格的公文也是骆郎中签的字?”

骆加川道:“是。”

唐瑜道:“工部郎中是土木兴建的行家权威,是天下工匠营造修缮的斗柄指向,郎中签下的每一个名字不仅关乎职位责任,也关乎个人信誉,骆郎中签字时可想明白了?”

半晌,骆加川道:“唐府尹叫骆加川来是为何事,骆加川心中清楚。十之八九的民居,都短了材料,柱子要细一两厘,板壁要薄七八毫;地下全长十九里的下水道,只在每个井口处烧了陶壁,余下看不见的地方,都是土壁,居民倒水下去,土会化成泥。这里的房子,少则五年,多则八年,必出意外——不是上面倒,就是下面垮。”

唐瑜道:“一街七巷四千人居于危房之下、险地之上!若房屋倾圮,土地塌陷,百姓伤亡,是工部负责,还是开元府负责?”

骆加川看完了天,又看地。

唐瑜道:“唐瑜邀郎中来,是请工部和开元府共同重验永阳街,把结果如实记录在册,上报凤阁,如何?”

骆加川许久方开口:“永阳街是我看着从平地建起来的,哪家屋顶少了片瓦我都知道,如何不知道地上地下这点龌龊事?”

唐瑜道:“骆郎中知道,却不说。”

骆加川重重一声叹息,道:“唐府尹,骆加川不怕当着众人和你说句实话:我头一回验收,就拒绝在验书上签字。当日夜里,有人送一对玉蜻蜓上门,我退了回去;次夜,又有人端一尊琉璃无相佛上门,我又退了回去;再过一夜,就有人送了二十三把匕首来,我收下了。”

唐瑜问:“二十三把匕首?”

骆加川道:“骆家上下恰好二十三口人。”

唐瑜顿了一顿,问:“朝廷命官受了威逼利诱,如何不上报开元府和御史台?”

骆加川冷冷一笑,道:“若报官了不敢查,或查了不敢抓,谁都尴尬。”

唐瑜问:“修建工事的工头是谁?”

骆加川道:“工头姓甚名谁不打紧,打紧的是工头背后的人姓甚名谁。唐府尹细想一想,修建永阳街,不是刨条凳子的活计,是开元城几十年一回的大事,上千万的钱来来去去,几十个工头抢破了头,最后抢到的人,会是等闲之辈?”

唐瑜道:“任他是谁,工事做成这副模样,只怕难上岸了。”

骆加川道:“我再劝唐府尹一句:府尹是天下看好的名公子,一有才略,二有门第,右迁荣升不过三两年内的事,哪怕五年后永阳街烂成渣,也是下任府尹来扛黑锅,和你没多大关系,府尹不如两眼半睁半闭,放大家过去;若把此事闹大,工头固然上不了岸,可府尹若被拖下深潭,岂不可惜?”

这话听得侯望书一怒,道:“你是在威胁人吗!”

骆加川道:“骆加川家里还放着二十三把刀,如何威胁别人?”说完拱手道,“工部还有事务要处理,骆加川告辞。”

他转身要上牛车,唐瑜道:“郎中且慢。”

骆加川回头看他。

唐瑜把手中卷册递过去,道:“验收合格的公文,开元府否决了。请郎中把公文带回去,再转告工头:永阳街必须大修,十日之内,务必开工,两月之内,务必完成。不然,开元府必以律法处之!”

骆加川孰视唐瑜,接过卷册,重作长揖,登车去了。

回程的气氛凝重得很,随行人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还没过同济桥,便有几个官吏借口加班告退,过了同济桥,陈金石和秘书们也说要上坟,分道而去,只剩侯望书跟着唐瑜出了西城门。两个先去了侯文远的衣冠冢前,侯家娘子早到了,正在墓前烧纸浇酒,侯望书也去添土上香,唐瑜折一枝柳插在墓上,在心中谢了侯文远当年舍命救唐珝的恩德。祭拜完后,两人又转去桃影河边。唐之弥的灵柩早迁回皖州故里埋葬,唐瑜不能去,只在河边倾下一壶素酒,遥寄父亲。他在河风中伫立半晌,末了问:“侯望书,你是如何想到再下井去看一看的?”

侯望书挠挠头,道:“若壁上全是陶,那人说话应该像在陶罐里说话一般,瓮声瓮气才是,可李三在下面说话,那回声儿不像撞了陶壁,倒像被土吃进去一般,我就有些不信。”

唐瑜把这话细想了想,向侯望书行礼道:“侯家儿郎可算是唐瑜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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