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修史(2 / 2)

卫熹道:“有许多事要做,我,我还没头绪,可是有了方向。”

唐瑜点头,看似不经意道:“我们都有许多事要做。”

开元城只晴了一天,随后下了七天的雨,第八天,唐瑜再次率武侯去了恭王府。众人到了王府大门下,但见五扇正门、偏门齐齐敞着,仿佛是开门迎客,又仿佛是请君入瓮。唐瑜取出圣旨,朗声道:“开元府奉龙朔宫之命,来恭王府接收兰田县户籍,请恭王知悉。”

门下走出一个府臣来,向唐瑜拱手道:“唐府尹来晚了一步,亲王今早出去了。”

唐瑜问:“去了何处?”

府臣答:“去了皇陵。”

唐瑜闻言一怔,武侯们也吃了一惊,窃语道:“他去皇陵做什么?”

正在此时,远处马蹄声碎珠似的响,一人叫道:“龙朔宫使者请见开元府尹!”

巷子尽头奔来一马,马上人是宫使装扮,驰至门下,宫使下马向唐瑜行礼,道:“龙朔宫人奉太后之命,来请唐府尹暂停收户籍之事!”

唐瑜问:“这是为何?”

宫使道:“恭王今早去了先帝陵,惊动了龙朔宫,太后此刻正在去皇陵的路上,又遣我来告诉府尹,恭王必是因削封之事去打扰先帝,因恐皇陵受惊,故请府尹暂且放下眼前事。”

唐瑜一时未答,宫使上前一步,悄声道:“本是俗间事,却牵扯进了天上人,太后听说恭王去找先帝,大为动怒,此时府尹万万不可忤逆太后。”

唐瑜思之有理,便行礼道:“唐瑜谨遵太后之命。”宫使回礼,先告辞去了。

卫家皇陵在未离原之西,面东遥眺六十里外的止狩台,陵中葬着大焉二十位帝王,卫鸯的陵寝在最南,陵山堆成十字关马首山的形状——那是他击败西项大军的地方。陵山下树着一座简朴的述圣碑,是供人祭祀之地。恭王端坐在碑前,斟了一爵酒,放在碑下,再为自己斟一爵,喃喃不知念了几句什么,将酒一饮而尽。他坐一阵,饮一爵,七八爵酒入腹之后,神道那头,车马声由远及近,一人道:“太后至!”

恭王回头看去,凤辇曳曳而来,在离碑九丈处方停,崔太后从车上下来,摇手退了一切侍从,独自走向恭王,笑问:“今日是什么日子,恭王为何突然想起来祭先帝?”

恭王指了指陵山,道:“里面这个人,从前始终叫我叔父,你为何不跟着叫?”

崔太后道:“我若跟着当今天子叫,还得尊你一声叔公呢。”

恭王道:“那更好。”

崔太后的笑容收了,问:“恭王为何来叨扰先帝?”

恭王道:“我们姓卫的在一处说话,不用姓崔的来过问。”

崔太后把碑座一指,道:“先帝的碑,只占了碑座的一半,恭王猜猜,另一半碑座,是给谁留的?”

恭王道:“自然是你的。”

崔太后道:“我将来归天,碑要树在先帝身边,这帝陵有一半姓崔,恭王来惊驾,姓崔的当过问。”

恭王冷笑一声,又举爵,不知敬卫鸯,还是敬太后,总之饮尽了,把一缕酒气长长叹出来,闭了双目。崔太后拈起碑下那爵酒,道:“我替先帝感谢恭王来访。”也将酒饮毕,又道,“恭王若有话对先帝说,我听了也一样。”

恭王的须发在寒风中微动起来,喃喃道:“你听见没有?有东西在列祖列宗的坟茔间穿行。”

崔太后道:“只有风声。”

恭王道:“是冬意。冬来了。祖宗在唤我了,我大概也该去了。”

崔太后似笑非笑道:“恭王炼了多年的长生不老丹,难道还没炼成?”

恭王道:“是我不想再炼了。昨夜先帝又来梦中唤我,说我们叔侄好久没在一起打马球了。”

崔太后的眉轻轻一挑,问:“你梦见先帝了?”

恭王点头道:“我还梦见先帝向我诉说忧虑。”

崔太后问:“先帝有忧虑?”

恭王道:“当然有。”

崔太后狐疑道:“先帝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恭王道:“声名!”

崔太后道:“先帝不重身后之名。”

恭王道:“你小瞧了先帝。先帝有改天换地之志,揆文奋武之才,生前不甘碌碌无为,身后岂愿寂寂无名?他渴望青史留名,并肩汉之武帝、唐之文皇,你竟半点不觉察?”

崔太后默然良久,轻声一叹。

恭王道:“先帝梦中和我说,他一生有功也有过,却不知后世要怎样诉说,不知是千秋赞颂,还是被万人戳着脊梁骨唾骂!”

崔太后周身一凛,喝道:“休得胡说!”

恭王道:“这是先帝亲口之言!”

崔太后道:“先帝若真有忧虑,也该托梦与我和圣上,如何去找你?”

恭王道:“侄儿找叔父说心事,有何不可?”

崔太后便道:“那你如何回的?”

恭王道:“我对先帝说,史书上的名声,全是史官写的,史官赞之,后世便颂,史官诟之,后世便骂。先帝说,可叹至今,大焉的史官还没有为他修实录,他的功与过,还没被记下来,他竟不知史家会如何评判他,所以在九泉之下,辗转难安。”

崔太后重复道:“修实录?”

恭王道:“太后,到了为先帝修史的时候了。”

崔太后沉吟不语。

恭王道:“我在梦中对先帝说,一定请太后和圣上召集史官,为他编撰实录,先帝说,书成之日,务必来帝陵,烧给他看,他要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看一遍,方能瞑目!”

崔太后仰头把述圣碑渺渺地看,须臾,轻声道:“多谢叔父对先帝的一片赤诚。我回宫之后,即刻宣召集贤殿史官,为先帝修史。”

恭王道:“太后圣明!”

崔太后转身向凤辇走去,恭王瞄她迈了十多步,忽然又叫:“太后,我还有进言。”

崔太后止步道:“叔父请说。”

恭王问:“修史的总编官,太后可有人选?”

崔太后道:“事出突然,一时想不到谁能担任。”

恭王道:“我想举荐一人。”

崔太后问:“谁?”

恭王道:“唐瑜。”

崔太后又是一惊,道:“唐瑜?”

恭王道:“正是。唐瑜曾在集贤殿修史数年,熟谙史书之道,又是青年英才,心力和体力都足以应对编撰的辛苦;最重要的,唐瑜是帝师,与帝王家同心同德,能想皇家之所想,忧皇家之所忧,他任总编官,先帝放心,圣上也放心。”

崔太后糊涂了,她把恭王看了又看,笑道:“天下士子,最追崇三件事:进士及第,娶五姓女,修国史。修史对士人而言是天大的光荣,恭王当真要推举唐瑜?”

恭王道:“我出于公心,认为总编官之职,非唐瑜不可。”

崔太后问:“恭王不曾因削封策而记怨唐瑜?”

恭王坦然道:“只要唐瑜尽心尽力编好我卫家之史,我甘愿拱手让出封县!”

崔太后道:“恭王此言当真?”

恭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崔太后知道恭王和唐瑜是你死我活之仇,所以她不信恭王是真心推举唐瑜来做这件功德兼隆的大事——唐瑜的名望将因此再上一层,对恭王有什么好处?崔太后想不明白。末了,她抬目看向马首山,山上群树飒飒摇摆,她那雄才伟略而又骄骜急躁的丈夫就葬在山中,他似乎真的没有死去,还在等着世人给他定论,崔太后遂向陵山低声许诺道:“我会立刻去做。”

翌日,唐瑜收到崔太后的召令,立即赶往龙朔宫觐见。虽是清晨,崔太后却微有倦意,妆容也有些漫不经心,唐瑜拜见过,问:“太后召见唐瑜有何吩咐?”

崔太后兀自把双手十指缠了半晌,许久道:“唐先生,先把收兰田县的事暂且搁下吧。”

唐瑜问:“太后何出此言?”

崔太后叹道:“昨日我去皇陵,恭王也在那里,他说他梦见了先帝,所以去看看,我还当他是胡说,可是,我昨夜也梦见先帝了。”

唐瑜道:“太后思念先帝甚浓,是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崔太后摇头道:“我有些日子没念他了,他偏在昨夜闯入梦来,是真真有话和我说。”

唐瑜问:“先帝对太后说了什么?”

崔太后道:“他在意后世如何看他。”

唐瑜道:“先帝抵御西项、克宁北凉、收复皖州之威烈,彪炳千古。”

崔太后幽幽道:“可他也做过许多错事。”

唐瑜良久方道:“先朝汉武有巫蛊之祸,唐文有玄武之变,仍为绝世之雄主。先帝一生功大于过,青史自会公道评判。”

崔太后道:“此刻便是写青史的时候了。”

唐瑜一怔,道:“此刻?”

崔太后道:“是。我想召集集贤殿的史官,为先帝修实录,先生以为如何?”

唐瑜便沉默。

崔太后道:“他若在九泉之下忧思难消,我、我也醒不安生,睡不安生。他对恭王说,要书成之后烧给他看,才能瞑目,我如何不急?”

唐瑜问:“恭王还说了什么?”

崔太后道:“恭王还推举你做修史的总编官。”

唐瑜的心霎时如明镜般,照出了恭王的用意,他立即拜道:“臣学识浅陋,担不起泰山之任。”

崔太后笑道:“若帝师无学识,则满朝无人可用了。”

唐瑜再拒道:“开元府诸事纷繁,臣无力兼顾修史。”

崔太后道:“唐先生正是青年施展之时,两头照应不算难事。”

唐瑜道:“大焉朝野不乏博学鸿儒,臣请太后另择贤哲。”

崔太后奇怪道:“修国史是千万士子可望不可即的荣耀,先生为何执意推辞?”

唐瑜道:“臣实是有心无力。”

崔太后便失望而叹,向左边道:“陛下,唐先生婉拒了我们,如何是好?”

珠帘启处,卫熹轻轻走了出来,唐瑜的心便一跳。卫熹问:“先生真的不愿为先帝修史吗?”

唐瑜在卫熹的面前不愿以谎言推托,便沉默。

卫熹道:“昨夜太后对我说,想请唐先生做总编官,把我父亲的事迹写于竹帛,传于后世,我说,自然应该由先生来做,再没有比先生更合适的人。”

崔太后道:“陛下还说,他也要去集贤殿,看先生如何修史,跟随先生走一走他父亲走过的路,再看看他的父亲在先生的笔下是什么模样。”

卫熹翘嘴道:“若是别人,我就不想去了。”

崔太后安抚他:“修史要翻读浩瀚的档案,删繁就简;要走访旧地故人,去伪存真;要一字一句精雕细琢,经得起万世的检阅。修史是最艰巨的任务,唐先生或许畏难,咱们不该苛责他,不如……另请国子祭酒来做总编官,如何?”

卫熹不愿意,道:“我只想要唐先生来做。”

崔太后无可奈何地看向唐瑜,唐瑜思索少时,起身缓缓行礼,道:“臣愿为先帝修史。”

龙朔宫集贤殿,对唐瑜而言并不陌生,他十八岁中进士之后,便进集贤殿做了九品校理官,校勘了四年史书,誊录了四年起居注,而后外调开元府。他已七年不曾回来,路还熟悉,人却都陌生了。大殿中,七位士子已等候多时,一个身穿伽罗色圆领袍的青年士子迎上来行礼,问:“可是唐鸣玉先生?”

唐瑜还礼,道:“正是唐瑜。”

那士子道:“集贤殿侍讲学士申寒峻奉命协助鸣玉先生修史。”

唐瑜听说姓名,复行大礼,道:“原来是申先生,久仰。”

申寒峻也还礼,道:“愧不敢当。”

唐瑜见申寒峻仪表坦朴而眉目昭朗,心中暗道:“夜州百年只出这一位状元,自然有过人的气质。”

另五位士子也上前和唐瑜相见,却还有一人,坐在桌前,手撑皓首,双目微闭,似在小憩,有若隐若现的酒气飘来。唐瑜见他白发苍苍,便礼道:“下走唐瑜,请与先生相见。”

那人悠悠睁眼,把唐瑜看了看,拱手道:“宋心湖奉太后旨意,来为唐先生研墨洗砚。”

唐瑜一闻姓名,长揖在地,道:“竟是慈镜先生。唐瑜久仰先生才名,今日得见,不胜荣幸。”

原来宋心湖是大焉名士,经史诗文、词曲音韵、金石篆刻无所不通,因自号慈镜,故士人尊称其为慈镜先生。十五年前,宋心湖被景帝请至东宫,做了太子卫佑的老师,官封从一品太子太傅。卫佑若顺利继位,他便是大焉帝师,谁知卫佑在千潺涧遭遇不测,东宫臣子都失了势,宋心湖也被调入集贤殿,贬为从六品侍讲学士,他从此在集贤殿专心著述,再不过问世事。

宋心湖从桌下捡起一壶酒,一杯倒给自己,一杯倒给唐瑜,道:“喝。”

唐瑜道:“先生见谅,此时不宜觞饮。”

宋心湖道:“喝!”便向唐瑜举杯,唐瑜只好喝了。宋心湖道:“我有几问,你能答则答,不能答便以酒拒之。”

唐瑜道:“先生请问。”

宋心湖道:“我们来做什么?”

唐瑜道:“为先帝写实录。”

宋心湖问:“那写不写千潺之变?”

唐瑜道:“这段故事躲不过去。”

宋心湖便问:“如何写?”

唐瑜把酒饮了。宋心湖再为他斟满,问:“我们是来写史,还是来说书?”

唐瑜道:“写史。”

宋心湖再问:“是写信史,还是秽史?”

唐瑜道:“信史。”

宋心湖又问:“写信史,用直笔,还是曲笔?”

唐瑜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宋心湖笑了,抛了酒壶,又用手肘支住头,闭了醉眼。

唐瑜向众士子道:“七位学士,一个月后,太后便要初稿,请七位听唐瑜……”

宋心湖打断他,浊声吟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这一日眨眼便过去了,唐瑜回到怜玦轩,依然是空庭黑窗的光景,门却大大开着,他记得自己上午走时闭了门的,心知不对,急步上阶,却听房中乍起细碎的脚步,唐瑜试探道:“幽儿?”说着迈进门,床边果然站着一个女子身影,要躲却无处躲的模样,唐瑜展颜而问:“幽儿回来了?”向那身影迎去,那女子却弯身肃拜,道:“二郎,我是苏叶。”

唐瑜一怔,停住了,又悄然退回门边,方问:“苏娘子?”

苏叶道:“我……我来看幽儿回家没有,她为何还不回来?”

唐瑜道:“等我忙过这段时日,再去接她回来。”

苏叶道:“我也去过明府,可明家奴不许我进去,他们说,幽儿不愿回唐家来了。”

唐瑜道:“他们在骗你。”

苏叶道:“我知道。”

唐瑜道:“现下她在明家是好事,苏娘子不用担心她。”

苏叶点头,道:“那……我回去了。”说着走过来,唐瑜侧身,让开路,苏叶出了门,唐瑜在她身后道:“苏娘子,有一句话,本不该我冒昧过问。”

苏叶问:“什么话?”

唐瑜道:“明幽说你有身孕了。”

苏叶轻轻“嗯”了一声,唐瑜道:“唐家要添小辈人了,谢谢你。三郎和明幽都不在身边,你有什么需要,来和我说。”

苏叶道:“此刻,唐家好像只剩我们两个了。”

唐瑜问:“惜环院的婢子有多少?”

苏叶道:“四个。”

唐瑜道:“若不够,我明日再买几个来。”

苏叶道:“够了,我也没什么需要别人侍候的。”

唐瑜问:“三郎信中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苏叶道:“最迟不过腊月,总归要回家过除夕的。”

唐瑜道:“还有三个月。”

苏叶道:“是。”

唐瑜点头,二人再无话讲,苏叶道:“二郎早些歇息。”

唐瑜道:“好。”苏叶便去了。

唐瑜回了屋,心中一阵疲乏,独自袖手徘徊两转,却怎么也理不清思绪,终于倦了,他往床上一坐,又忽地起了身。床上铺的被褥换过了。明幽走后,唐瑜忽略了炎凉,季节虽已入冬,他却一直在盖那张轻薄的秋丝被,直到此刻。唐瑜站在床边,看着这张温厚的冬棉被,困意转成了清醒。

五日之后,唐瑜和申寒峻拟出了桓帝实录的大纲,恰巧身边无人,申寒峻问:“依鸣玉看,写先帝的生平,最难在何处?”

唐瑜道:“自然是千潺之变。”

申寒峻道:“千潺涧发生的事,龙朔宫从未承认,鸣玉如今要如何下笔?”他意味深长道,“太后的手段,未必弱于先帝。”

唐瑜便叹气,道:“是棘手的难题。”

申寒峻道:“这便是恭王荐举你编史的用意。他把你推给太后对付。”

唐瑜默然良久,道:“若先生是唐瑜,会如何落这一笔?”

申寒峻道:“我不是唐瑜。”

唐瑜只好点头。

申寒峻道:“因你是唐瑜,所以你写史之时,要思及恭王,虑及太后,顾及天子,推及削封策的成败,你写不出纯粹的字。而申寒峻,只是集贤殿一史官,史官不顾忌任何人,只对竹帛上的字负千年的责任。”

唐瑜肃然倾听。

申寒峻道:“史官有承前继后之使命,一代代史官写就一代代历史,是以华夏文明之河源远流长,它不该在此时断流,也不该在流于后世时,淌满谎言和矫饰,故,申寒峻只能写我应写,书我当书。”

唐瑜道:“倘若太后不依……”

申寒峻道:“那是太后的事,不是史官的事。”

唐瑜行礼道:“申先生有高义,当受唐瑜一拜。”

申寒峻还礼道:“鸣玉上削封策,为苍生黎民计,三遭攻剿不曾退却,也当受申寒峻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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