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士子(2 / 2)

宋心湖便拾梯而上,到了七楼乾元阁,把堆放十九帝史册的书柜都略过去,径直到了桓帝的书柜前,拣出第十五卷展开,逐字逐句地瞧,瞧到千潺涧一节,只见上面写道:“时夏水盈涧,河苔滋蔓,佑坠马死,上闻耗,心裂而崩。”

他把这二十个字看来看去,竟看出一脸的笑意来。顷刻,他卷好书册,放归原位,走了下来,太学生们还在大殿中等着,见他脸色诡异,都试探道:“慈镜先生,可要更衣用膳?”

宋心湖道:“好,为我拌一杯醋芹,温一壶酒来。”

一个道:“先生初出牢狱,身子衰弱,不宜饮酒。”

宋心湖道:“此刻我千愁缠于一身,正该以酒解之,速去,速去。”

太学生不敢再驳,便去备了几样小菜和一壶淡酒来。宋心湖自斟了,道:“你们去,我独自在集贤殿坐一坐。”

学生们便告退。出殿时,尚见宋心湖坦然送酒入喉,不见异样。学生们在殿外窃窃讨论了一阵,叹息着走了。走出二三里宫路,忽听四处宫人都惊叫道:“走水了!走水了!”学生们回头一看,皇宫西方升起一缕浓烟,正是集贤殿的方向,学生们暗叫不好,连忙回身急走,一路遇见许多救火的宫人。到了集贤殿下,但见七层高楼已烧成了火柱,几百个宫人也救不过来,有两个学生慌道:“慈镜先生出来没有?”

围观的宫人道:“火一下子就涨开了,没人逃出来。”

有四五个学生闻言立刻往火楼冲去,宫人们叫道:“你们去是送死!快回来!”却无一个学生犹豫,齐齐投身没入大殿,宫人们又叫:“快泼水!快泼水!”

上百个骁禁卫从皇宫各处运水来救,却如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眨眼的工夫,柱梁皆被烧断了,木楼喀啦啦几声裂响,向东南方倾下来,唬得宫人们四散而逃,逃不出十步,但觉足下一震,集贤殿塌了,屑飞烟散之中,大焉三百年来积存的史册,和几位士子一起化为灰烬。

崔太后又做噩梦了。她梦见大焉二十位故帝站在一片废墟中争吵,一帝道:“灭史是亡国之记忆,辱士是折国之脊梁,闹到如今,是谁之过?”

另一帝道:“妇人监国,乃是祸始。”

丈夫桓帝道:“她是为了卫家的名声,为了卫熹,列祖列宗怪不得她。”

灵帝冷笑道:“如何怪不得?她监国这数年,可有半分成就?世人都说我昏乱暴虐,我瞧她的任性妄为,还在我之上!从不闻有妇人会治国者!”

景帝道:“如此下去,景桓两代的励精图治要前功尽弃,太后不废,大焉复兴无望。”

崔太后辩解道:“我如何不会治国!我也在关心农桑,扶持商市,如今国家的户口畜积都胜过了景桓二世!我还在劝天子厉行节约……”

景帝道:“集贤殿一桩罪,足以把一切功绩抹杀!千百代的士人,会因此对你大加唾骂!”

崔太后道:“我没想到宋心湖会在殿中自焚,这也怪我吗?”

忽听一个声音道:“老师?老师在哪儿?”

崔太后转身一看,前太子卫佑跌跌撞撞过来,头浮在脖上三寸,左右乱晃,道:“谁在叫我的老师?他在哪儿?”便向崔太后扑过来,“你还我老师的命!”

崔太后惊叫一声,醒转过来,宫女们赶过来道:“娘娘醒了。”

崔太后定了定神,问:“什么时候了?”

宫女回:“寅时一刻了。”

崔太后想到卯正还要上朝,忙起来梳洗,少时,宫人报:“圣上来问安了。”

说完,卫熹趋步进堂问安,又道:“母亲面色不太好,是为集贤殿下那些人吗?”

崔太后问:“集贤殿下?怎么了?”

卫熹道:“集贤殿一百五十士人在殿下坐了一夜。”

崔太后便起身,道:“我们去看一看。”

出了如意宫,到了集贤殿,崔太后遥见百余士子盘膝而坐,人人尽着黑衫,似一片乌云降在殿下,卫熹悄声问:“母亲,怎么办?”

崔太后道:“别管他们,咱们上朝。”便叫御驾回头,去了太初殿。

百官朝拜之后,卫熹问:“今日朝议何事?”

宰相端木拙道:“回禀陛下、太后:老臣以为,今日首当议集贤殿之事。”

崔太后问:“集贤殿?还议什么?”

端木拙道:“议谁为焚史之难负责,为士子之死负责。”

崔太后道:“难道这一切不是宋心湖酗酒之过?不是集贤殿管理不严之过?”

御史大夫孙泽羽出列道:“太后差矣,宋心湖之死,死得其所。如今该追究的,是逼死宋心湖之人。”

崔太后反问:“谁逼死了他?”

孙泽羽道:“是太后!”

众官闻言大惊。崔太后道:“我?”

孙泽羽道:“太后要修史,士子便修史;太后要改史,士子不愿改史。这就是焚史之难的根源。如今真史被抹杀,士人殉葬,太后是头一等罪人。”

太仆寺卿张圣庆拄着拐,摇摇出列,道:“老臣不能苟同孙大夫的话。”

孙泽羽便道:“张寺卿请讲。”

张圣庆道:“你口口声声说太后是罪人,请问太后犯了何罪?太后从始至终只做了一件事,便是命集贤殿修史,至于修史惹出的一串祸事,与太后何干?”

孙泽羽道:“过不在修史,在改史。”

张圣庆道:“谁说太后改史了?老臣只知龙朔宫下过修史的圣旨,不知几时下过改史的圣旨!”他扬起拐杖,指王怀岁道,“把中书舍人都叫来问一问,近来龙朔宫有没有下过一道命集贤殿篡改史实的圣旨。若有,拿出来给大家瞧一瞧,然后请太后和圣上写罪己诏!”

王怀岁笑道:“大夫说笑了。”

张圣庆道:“太后是叫别人写,实录若写错了,如何怪到太后这里?”

礼部尚书殷鹤明知故问:“那执笔者是谁?”

张圣庆道:“任他是谁,都违背了二圣好意,视写史为儿戏,肆意篡改,该对集贤殿失火、宋心湖自焚、众士子殉身的事负一切责任!”

崔太后心中似乎射入一线光,在困顿中照明了路,还未及详加思索,忽然一个宫人急急忙忙奔入朝堂,叫道:“太后,不好了!”

崔太后问:“怎么?”

宫人道:“上千士子都聚在宫外静坐,为宫中士子声援!”

崔太后从帘后出来,道:“我们去瞧瞧。”

车辇走了近半个时辰,到了龙朔宫正仪门,崔太后与百官站在门楼之上,但见宫城下一片霜色,仿佛全开元城的学子都到齐了,个个缟衣白冠,肃然为殉道士子护灵,见了太后百官,学子们垂袖而揖,齐声道:“史不容改,士不容辱!”

百官纷纷摇头,殷鹤叹道:“这些孩子,成何体统。学子就该在学堂读书,倒懂不懂的年纪,掺和什么窗外事?”

崔太后一言不发看了半晌,便命散朝,自乘辇归去了。

10

这个夜,崔太后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几遍,忽然看见帐上王怀岁的影子细细长长地走过来,便问:“又有什么事?”

王怀岁赔笑道:“小奴还以为娘娘睡着了。这些奏疏,明日再看吧。”

崔太后问:“什么奏疏?”

王怀岁道:“几个州送上来的,各处学子都罢学了,全在节度使和刺史们的府衙前请愿,都是年轻文人,节度使们也不好动粗赶人。”

崔太后掀开帐子,命王怀岁在脚踏上坐了,问:“你说,现在如何是好?”

王怀岁道:“娘娘,今日张圣庆已经出了对策了。”

崔太后道:“全推在唐瑜身上,是吗?”

王怀岁道:“正是。”

崔太后道:“他是顺着我的旨意写的,是在维护我们卫家。”

王怀岁道:“难道要娘娘向天下认错?娘娘是错不得的。”

崔太后道:“是吗?”

王怀岁道:“是。二圣的旨意,只能对,不能错,错的全是执行之人。”

崔太后遂道:“我对唐瑜倒没什么,只是圣上向来敬爱他,如何和圣上说呢?”

王怀岁道:“不如此刻,小奴去探探圣上的语气?”

崔太后想了想,道:“你去问问,快去快回。”

王怀岁应了,出了如意宫,去了天子寝殿。卫熹已经睡下了,听说此节,急忙从暖阁中冲出来,要去找崔太后,王怀岁和一众宫人慌忙抱住,叫道:“祖宗,这冰天雪地的,稍微吹了冻了,小奴万死莫赎!”

卫熹道:“我去和母亲说!不许罚唐先生。”

王怀岁跪在他身前道:“陛下不同意,小奴如实回禀娘娘就是了,不敢惊动陛下为一句话奔走!”

卫熹道:“那你回母亲:唐瑜是天下最好的良师益友,若失了唐瑜,谁来教熹儿经国理政?”

王怀岁磕头道:“小奴记住了。”

卫熹道:“快去快去!”

王怀岁答应着去了,回到如意宫,崔太后问:“圣上同意吗?”

王怀岁道:“回娘娘,圣上不同意。”

崔太后问:“圣上是如何说的?”

王怀岁道:“圣上说,‘唐瑜是天下最好的良师益友,若失了唐瑜,谁来为熹儿经国理政?’”

崔太后一凛,蓦地站起来,道:“果真如此说?”

王怀岁道:“小奴不敢隐瞒。”

崔太后心胸急剧起伏起来,道:“唐瑜经国理政?”

王怀岁道:“有件事,娘娘还不知道:圣上案头的奏疏,大多是唐瑜代为御批;圣上下发的圣旨,也多半是唐瑜授意。这朝廷好不好,有一半是唐瑜说了算了。”

崔太后便暗咬细牙,道:“唐瑜留不得了。”

王怀岁道:“那圣上那边……”

崔太后道:“我不信大焉十三州再找不出一个好老师!不用管圣上,先叫中书舍人来,拟定治唐瑜的诏书。”

王怀岁应了,又问:“娘娘要问问端木相公吗?”

崔太后道:“他也是向着唐瑜的,问了反而坏事。这件事,如意宫自己定!”

王怀岁笑着应声,便转身出门找中书舍人去了。

11

天明后,流言比诏书更早出了龙朔宫,苏叶走在街上时,便听见了好几种说法。有人说崔太后要唐瑜为士子们偿命,昨夜子时已叫御宪台把他抓上沧山了,可苏叶记得丑时去怜玦轩外看时,还见他的影子映在窗上,这说法一定是假的;又有人说,圣上和端木拙一直为唐瑜力争,所以并没有判死罪,而是流放两千里,今早大理寺就会去抓人,苏叶便有些将信将疑;还有一些年长的老者推测,大焉历来以礼责官,太后断不至于如此严酷,多半只将他罢官,又做回庶民,苏叶心想,这已然是最好的结局了。

她其实不愿听见一切和唐瑜有关的闲言碎语,也不愿这个时候在街上走,可腹中的胎儿最近总在不安分地闹,她食不好也睡不稳,只好出门寻医。到了城中道兴街,见了蒋医师,望闻问切之后,医师说她是忧思成疾,伤及胎儿,开了一服舒缓情绪的药。苏叶取药出门,在玄武大道向北走了一段,便见一行宫人纵马而来,行人都道:“好像是如意宫的人!”紧接着有人问:“是去传旨给唐瑜吗?”

那行宫人飞驰而过,果然是去往开元府衙的方向。这一过路,仿佛是往江中倒下一盆鲜肉,路人们立时化身饥饿的鲇鱼,追着腥味儿游窜而去,苏叶原本也想去看个究竟,却赶不过四周争先恐后的人,怕伤了身中孩儿,便急急忙忙回了唐府,等待即将降临在唐家的命运。

唐瑜似乎已有预感,早上一到开元府,便叫来少尹和秘书丞,交付未竟的事宜,半日之后,他把手中公事详详尽尽托付了,便听门外叫:“如意宫内侍监,来传太后懿旨!”

唐瑜出门,在庭中跪而听旨,王怀岁道:“今有开元府尹唐瑜,任职四年,无所建明,城乱吏贪,灾异频发,不宜久居重位,故夺开元府尹,贬芦州楠杆郡砞县县令,并罚抄没房产家财,裁减奴仆侍婢,立执行。”

唐瑜接旨起身,王怀岁笑着拱手道:“贺喜唐先生,要去体验两千里外风土人情了,将来有空回皇城,请为小奴带些芦州土产尝尝。”

唐瑜道:“芦州穷山恶水,结的都是苦果,王少监果真要,我就为你带些回来。”

王怀岁冷笑道:“那也要回得来才行。”拱手去了。

半个时辰后,凤阁遣了使者来,向唐瑜长揖道:“下走奉端木相公之命,来向鸣玉致歉,未能谏阻如意宫下旨,相公心痛如绞。”

唐瑜道:“与端木相公无关,相公不必抱愧。”

使者道:“鸣玉若有诉求,请直言,端木相公一定倾力而为。”

唐瑜道:“确有两件事,要烦相公相助。”

使者道:“请说。”

唐瑜道:“佩鱼巷唐府,是我家百年旧宅,若被夺走,唐家未归人回来找不到家。请相公向二圣谏言,留下唐府,容唐家无罪之人有一个安身之所。”

使者肃然道:“是。”

唐瑜道:“其二,集贤殿申寒峻,理识正远,执心贞固,有救时之能,相公当重用之。”

使者便问:“鸣玉认为申寒峻当任何职?”

唐瑜道:“可入礼部,掌广治学、弘文教等事。”

使者道:“一定如实转达相公。”告辞去了。

稍后,卫熹也派了宫人来为他送行,宫人道:“圣上要出宫来见,太后不许,只差小奴悄悄来看望先生,请先生千万保重。”

唐瑜道了谢,道:“宦海浮沉乃寻常事,天子不必为唐瑜动肠。”

宫人凑近道:“先生还有什么要叮嘱圣上吗?”

唐瑜便道:“圣上的路,请圣上自己走。有人舍不得圣上遭遇荆棘坎坷,便想替圣上把路走完,可圣上终有一日会明白,该生的荆棘,一处也不会少;该经的坎坷,一处也躲不掉。请圣上推开庇护,只身向前去,只管去挫伤,去跌倒,去磨砺,有朝一日,靠自己双足把险阻都踏平,便是明君雄主了。”

宫人躬身谢道:“多谢唐先生。”唐瑜回礼,宫人也告辞而去。

顷刻,开元府吏来报:“申寒峻来了。”

唐瑜静坐着不起身,后道:“告诉申先生:唐瑜今日走,不愿凝噎相看;唐瑜他年归,但愿把酒言欢。”

小吏得命去了。唐瑜把办公桌上的笔墨纸砚摆放整齐,走出门去。全开元府的官吏都来为他送行,唐瑜含笑下阶,向众人道:“开元城乃天下中都,国家中心,开元府安城治郭之任最重,还请诸公多多费心。”

官吏们道:“是。”

唐瑜走到行列尽头,不见侯望书,便问:“侯望书呢?”

一个道:“他母亲这几日病重,请了假在家照顾,还不知道府尹的事。”

唐瑜道:“侯望书有时淘气不知礼数,也请诸公多多包涵。”

官吏们应了,唐瑜再向众人揖别,转身出了开元府门。

12

黄昏后,苏叶在房中收拾衣裳,涟儿掀帘进来,叹气道:“唐家又垮了。房子虽然保住了,可家奴婢子全被官家收走了,如今偌大的府里,只剩唐晋、唐冲和我了。”

苏叶把衣裳放在膝上叠,低头细声道:“你若不想伺候我了,也可以走。”

涟儿把眼睛一横,道:“我是伺候你吗?我是伺候三郎,还有他的孩子。”

苏叶便幽幽叹气。涟儿问:“你在做什么?”

苏叶道:“一会儿抄家的人要来了,我把三郎这几件贴身衣裳藏起来,怕被他们搜了去。”又问,“从前二郎给他的那把折扇呢?”

涟儿便去找,找着了,苏叶把扇子藏在衣裳里,又把衣裳塞入床垫下,便听惜环院外嘈嘈嚷嚷,两个到窗边一看,四五个宦官进来了,吓得两人不敢作声,眨眼那些人走梯子上来,苏叶怯声问:“二郎在哪儿?”

涟儿道:“满府都在查抄,他哪里顾得上咱们!”

话音刚落,帘子开了,几个宦官探了探脑,问:“就你们两个?”

涟儿道:“是。”

宦官问:“你们是什么人?”

涟儿道:“是唐珝的奴婢。”

宦官们便直身走进房,指东喝西,七手八脚翻检开了,不多时,唐珝的衫裤靴帽全被翻出来,宦官们品鉴道:“质地还不比宫里的差。”便这个在身上比画,那个往头上套戴,各自认领了;又把苏叶的衣饰刨一地,一个笑道:“这些送给相好的,要讨多少喜欢,可惜我没有相好的。”一个捡起一件绫纹织云锦裙扔给他,道:“拿这个送宫里雏儿。”也把苏叶的东西瓜分了干净;那妆匣中的金银首饰自然也逃不过,宦官们你争我夺,心思快的抢到了钗、梳、步摇、华胜、镯子;手脚慢的只捡到半只耳铛、扯断了的项链、用了半盒的胭脂,便拍手骂开了。

正闹个没完,惜环院外的宫人叫:“你们抄完没有?要走了。”宦官们应道:“就来!”理了理衣冠,一个个走出门去,谁知廊下笼中的思奴儿见场面热闹,便附和道:“且莫思归去,须尽笙歌此夕欢。”

领头宦官闻言驻足,笑道:“这扁毛畜生还真有意思。”伸手入笼去抓,苏叶慌忙跑出来道:“别捉它!”

那宦官手一用力,把鹦鹉捉了出来,苏叶急道:“金银首饰都给你们了,这只鸟儿就留给我。”

宦官笑嘻嘻道:“这畜生我也收着玩儿。”便收进怀中,思奴儿闷得直扑腾,苏叶一把抓住那宦官衣袖,道:“求你把鸟儿还我。”

宦官眼珠儿一转,笑道:“我的鸟儿,你要吗?”

听得众宦哄笑起来,道:“你还有鸟儿?胡扯。”

那宦官把苏叶的脸一捏,道:“来世我做个健全人,一定娶你做小老婆。”便闪身要走,苏叶拦住道:“还我!”宦官不耐烦,猛地把苏叶一推,道:“滚开!”

苏叶身弱,顿时摔在门槛边,那宦官又顺着一脚踹在她肚上,苏叶惊叫一声,疼得双目一黑,险些晕过去,涟儿吓得从房中出来,叫道:“你们别打她,她有身孕!”

那宦官又笑了,道:“有身孕?怎么看不出来?”

众宦一起打诨道:“果真看不出来,是不是假的?”

涟儿拦在苏叶身前,道:“不是假的!”

那宦官道:“要看看才知道。”

他一把拖开涟儿,去掀苏叶的裙子,苏叶叫道:“走开!”她站不起来,只能爬着往房中退,那宦官却跟了进来,笑道:“看看又怎的?我们给你检查检查,怀了几个月了。”向门外众宦招手道:“一起来耍耍。”众宦便嬉皮笑脸进了门,苏叶忙叫道:“出去!涟儿!”涟儿要冲进来,两个宦官拦在门口道:“你若多事,我们先打你!”涟儿胆小,便不敢再动,两宦径直把门关上了。四五个人围着地上的苏叶,把她上身下身一起亵弄,口中道:“瞧瞧怀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苏叶又疼又怒,挥着双手拦阻,尖叫道:“别碰我!”却敌不过十多只肮脏的手。不多时,她的衣裙都被褪光了,赤裸的身子被众宦全瞧在眼底,一个啧啧赞道:“真真是世上难见的尤物。”领头宦官脖子耳朵涨得通红,忍不住道:“你们出去。”众宦涎皮道:“你又不行,叫我们出去也没用。”那宦官道:“滚出去!”众宦便讪讪起身,才挪步,他便急不可耐趴在苏叶身上,苏叶心胆俱裂,叫道:“走开!走开!涟儿!”被粗重身子磨压之下,苏叶的腹更是剧痛难忍,连声哭叫:“涟儿!涟儿!救我!”

房门砰地开了,苏叶透过婆娑的泪眼,看见唐冲和唐晋来了,唐瑜也来了,宦官们慌忙择路而逃,唐冲和唐晋手执长棍追打了出去,唐瑜捡起地上的衣衫,罩住了她,苏叶急道:“思奴儿!不许他们带走思奴儿!”说完周身一冷,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苏叶在暖衾中醒来了。烛光跃入红绡帐,似乎此夜和从前一样安稳,可是,帐外的蒋医工在叹气,向帘外道:“那孩子与世无缘,已经去了。”苏叶闻言,两行清泪落湿了枕巾。她看向帘外,唐瑜立在那里,身影是说不出的僵硬,苏叶分明听见他心中在说:“我欠下了你,欠下了三郎,一生也还不清了。”她却不知该不该回应。只有思奴儿在唐瑜身后笼中安然待着,它并不知帘内帘外人的两重悲苦,还欢快地叫:“几度凤楼同饮宴,此夕相逢,却胜当时见。”

13

翌日,吏部使者送来从七品砞县县令的官印,道:“如意宫有旨意,请唐鸣玉今日务必启程赴任。”

唐瑜收了官印。他独自在房中收拾了行李,出了门来,看见唐晋立在庭中等他,便道:“你留下,不用随我去。”

唐晋不解,问:“二郎?”

唐瑜道:“你若也走了,家中男子只剩三郎和唐冲,他们两个一般冒失,我不放心,只有你在家中照看着,我才能心安。”

唐晋道:“可此去芦州二千里,你一人怎么行?那芦北盗匪横行,刁民遍地,倘若在路上被打劫……”

唐瑜便道:“是吗?那非唐瑜去治理不可了。”

唐晋顿足道:“我若是二郎,宁肯辞官!”

唐瑜便默默往庭外去,唐晋在后跟着,唐瑜道:“后日三郎该回来了,他知道了这些事,一定会闹。你告诉他,休怨任何人,勿做出格事。为了将来团聚,我可以受难,他也可以忍耐。”

唐晋应了。二人走出府门,唐瑜转头看了看门楣上的唐府匾额,道:“又积了尘,三郎回来后,叫他把匾额擦一擦。”

唐晋也应了。两厢别过,唐瑜下阶牵了海云阑,独自往佩鱼巷外去,嗒嗒马蹄走到巷口,却见街边系着一匹瘦马,边上蹲着一个穿斩衰的服丧人,听见蹄声,他抬起头来,却是侯望书,见了唐瑜,他红着眼圈儿起身叫道:“唐府尹。”

唐瑜问:“你这是?”

侯望书道:“我母亲昨夜没了。”

唐瑜便低声叹息,侯望书道:“府尹,我,我以后就是孤儿了。”

唐瑜道:“你若愿意,可以住到唐府来。”

侯望书道:“不,我随你去芦州。”

唐瑜道:“芦州可没什么好玩的。”

侯望书道:“我给你做个伴。”

唐瑜道:“你可想好了?此去两千里,反悔也难回来了。”

侯望书道:“不悔。只有和府尹一起,侯望书才是侯望书,不是猴毛儿。”

唐瑜便在他肩头轻轻一拍,算是许了,侯望书解了瘦马缰,随唐瑜出了佩鱼巷。夕阳西下时,二人出了东城门,过了折柳桥,侯望书回望皇城,道:“府尹,要是咱们回不来,这就是最后一次看开元城了。”

唐瑜却不回头,自牵马向前去,道:“路遥日暮,何必回首。”

侯望书却似没听见,他定定看着折柳桥的那头,忽然道:“府尹!”

唐瑜停下问:“什么?”

侯望书手指远处,叫道:“那是,那是……”

唐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夕阳余晖中,一个娇小的身影向他奔来,他先是一愣,忽然丢了马缰,疾步迎了过去,不多时,在霭色暖暖的折柳桥上,他和明幽又相遇了。

明幽气喘吁吁地笑,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涩声道:“嗓子哑了,我叫你,你竟没听见。”

唐瑜道:“对不起,对不起。”

明幽吐了吐舌,道:“我又逃出来了。”

唐瑜道:“多时不见,还是这样淘气。”

明幽虽又累又憔悴,却还有一股打压不去的活泼气,小得意道:“明府后花园,桃林后的墙矮了一截,抱两块石头堆上去,再踩上花窗,就可以翻上墙头,在墙上弯弯绕绕走一阵儿,就出后巷了,只要不把瓦踩下去,谁也发现不了。”

唐瑜心中悲喜交集,面上犹开玩笑问:“那唐二夫人逃出来,是要去哪儿?”

明幽道:“唐二郎去哪儿,唐二夫人就去哪儿。”

唐瑜道:“我要去芦州。”

明幽道:“我也去芦州。”

唐瑜道:“小儿有谚:芦州芜,芦人苦,天如炉,地如腐。唐二夫人怕不怕?”

明幽喃喃念道:“天如炉,地如腐……竟有这样的地方?”

唐瑜道:“是。”

明幽悠悠转着眸子,故意想了许久,方道:“我们已历过了繁华,现在,你带我去看看荒芜吧。”

唐瑜轻轻笑,道:“好。”便向明幽伸出手,明幽笑吟吟过来挽住了,随他下了折柳桥,见过侯望书,三个一起上马,往未离原的东北而去。

14

城门将闭的前一刻,一匹白龙马从城中飞奔而出,驰过折柳桥。冬野寥廓,四下无人,马上的蝉衣焦急不已,先打马往东追了一里,再转马向北追了二里,却还是没有追到明幽的身影。

孙牧野去夜州后不久,蝉衣便进了云阶寺,日夜修行,不问世事。她在大焉这些年,已不自觉融入了这国家,如今她对开元城一百零八条街都了如指掌,也习惯了大焉的饮食,说顺了大焉的口音,忽然有一日,一个问路的外乡人笑问“娘子是大焉哪里人”,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被大焉俘虏了。她恼恨起自己来,遂背身躲入方外净地,连明幽和苏叶也拒之门外,仿佛两个小女子也是来软化自己的阴谋。

直至今日,蝉衣听见几个香客闲聊,方知这段时间的变故,心中悔痛,急忙下了梵音山,先去唐府,打听到唐瑜已启程,后去明家,见府中大乱,在寻明幽,便猜想明幽一定随唐瑜去了芦州,追来送别,却还是迟了一步,明幽早已消失在天际下。

身后的开元城响起暮鼓,城门在催关了,蝉衣依依不舍看了看东北方,无奈打马回了城,心中念着,不知明幽几时回来,几时再见,她此刻还不知道,她与明幽已成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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