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家妓(2 / 2)

公子醇见蝉衣怔怔站在七尺之外,生疏如陌路初见,不免愧然道:“蝉衣,对不住,我来迟了。”

蝉衣道:“迟来也比不来的好。”

公子醇问:“迟了七年,你可曾怨我?”

蝉衣却问:“我一直在甘露宫中等你,你为何不来接我?”

公子醇道:“我与两千禁军去了东门战场,战不到一刻,焉军登上了城墙,他们说,孙牧野也上来了,就在百步之外,我想过去与他对战,却冲不出八方焉军之围——你知道,我的武艺稀松得很。五六十支长枪,把我和战士们挑下了城墙。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城门已破了,百姓们怕焉军屠城,扶老携幼逃出城外,许多焉军在原野上游走拦截,我们只能拼死保护百姓冲破包围,向西去寻生机,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头。”

蝉衣问:“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公子醇一笑,随手指了指满面皱纹,蝉衣也指自己的眼角,道:“纹如縠,一年深过一年。”

公子醇道:“都不是少年模样了。”

蝉衣道:“仿佛你我的一生,已快过完了。”

公子醇道:“我们的一生还长得很。”便向蝉衣伸手,“我来带你走,这些年失去的,我们一同找回来。”

蝉衣忽然双泪盈眶,呵斥道:“你此刻才想到带我走!当初,若你当初……”言语被泪水冲灭了。公子醇上前拥住蝉衣,蝉衣心中百种情绪忽然如洪水决堤,怨是其中最凶猛的一股浪,她在他怀中又挣又打,像俗世最不讲理的妇人一般,边打边哭,念叨他走错的每一步,细数自己熬过的每一日。公子醇不争辩也不还手,只等她把这七年积攒的泪全倾干,倦在自己怀中无声无息了,方道:“随我走,我用余生补偿你。”

许久,蝉衣应道:“好。”

公子醇道:“再等等,还有二十个旧卫和我们一起走。”

蝉衣问:“他们在哪?”

公子醇道:“在冰窖里,很快就会出来了。”

蝉衣陡然一醒,道:“他们就是卖冰人?”

公子醇道:“是。”

蝉衣道:“那,孙牧野……”

公子醇凝目看蝉衣,道:“他也在冰窖里。”

蝉衣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容颜忽地苍白起来,悄然离了公子醇的怀抱,公子醇询问:“蝉衣?”

蝉衣问:“你们要杀他?”

公子醇反问:“血海深仇,岂能不报?”他见蝉衣神色异样,心中滋味难辨,又问,“你在担心他?”

蝉衣摇头。

公子醇便道:“那你过来。”又向蝉衣张开怀抱。

蝉衣却又不动。

公子醇道:“他和你我有国仇家恨,你没忘吧?”

蝉衣听不进去,她转头看向百步之遥的冰窖,那石屋半敞着门,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谁也看不出来,屋中二丈深的地底,此刻正有一场血淋淋的屠杀在进行,她在夕照中瑟瑟发抖起来,忽然向石屋冲去,公子醇道:“蝉衣!”急忙过来,将她揽住,蝉衣急道:“不行!不行!”

公子醇道:“什么不行?”

蝉衣道:“不该这样!”

公子醇道:“他杀了成百上千的国人,毁了我们的一生,我难道不该复仇?”

蝉衣道:“可是……可是……”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公子醇问:“你是原谅了,还是遗忘了?”

蝉衣道:“我没有!”

公子醇道:“那我们走!”

蝉衣依旧道:“不行!”她用力挣开公子醇,欲向石屋去,可一转身,却又惊愣住了。

石屋这回不空了,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一个是人,一个是虎。遍体鳞伤的人,倚在门框上,手持残剑,盯着蝉衣和宋醇一声不响。星官儿杀意正酣,弓身一刨,杀奔过来,蝉衣叫道:“星官儿!”抢先拦在宋醇身前,星官儿竖尾一绕,绕到两个的身侧,一扑一拱,仗着三四百斤的体重生生打散两个,纵身把宋醇压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两排虎牙钳住宋醇的咽喉,只等孙牧野一声令下,便要让宋醇头身分离。蝉衣怒道:“星官儿!放开!”来推打虎身,星官儿却杀出了兽性,死死咬住宋醇,连她的话也不听了。

孙牧野拿剑当拐,一瘸一挪过来了,蝉衣忙挡在宋醇身前,道:“孙牧野,你冷静些。”

孙牧野道:“你让开。”

蝉衣道:“你不许伤他!”

孙牧野一把将蝉衣推出五六尺远,右脚踏上宋醇胸口,道:“星官儿让开。”

星官儿便撤了,宋醇犹在震惊中回不过神,道:“我甘露宫禁卫……”

孙牧野断喝道:“全死了!”他骤然发力,高举剑柄,就要刺下,蝉衣已抢过来,赤手截住剑尖,孙牧野被迫收了力道,蝉衣犹握着剑锋不松手,鲜血从指缝中漫延而出。两人对视良久,蝉衣问:“你还记得曾说过的话吗?”

孙牧野问:“哪一句?”

蝉衣道:“你说过,打北凉是你们国家意志,君王意志,你做不得主。”

孙牧野问:“那又怎样?”

蝉衣道:“如今呢?你这一剑,是为国家,还是为你自己?”

孙牧野抿口不答。

蝉衣道:“你有借口恕你从前的罪,可还有借口恕今日之罪?”

孙牧野大怒,道:“我有什么罪?是他们先来杀我!”

蝉衣道:“可他们已被你杀死了!二十条人命,什么也抵得过了,你还有何理由杀公子醇?”

孙牧野冷笑。

蝉衣道:“我和他的一生,被你毁了大半,若你放过我们的残年……”

“我们”二字刺痛了孙牧野,他道:“不放!”举剑砍向两个中间,要把他们隔开,公子醇未放弃握着蝉衣的手,蝉衣也没有,卷瘸的剑身划过,削入公子醇的右臂,孙牧野道:“该你放手!”

公子醇却道:“是你该放手。”

孙牧野恼羞成怒,一把拽过蝉衣,道:“你过来。”蝉衣被孙牧野拽近的一刹那,用力一肘打在他心口,这一击,大出孙牧野意料,心口那三四处重创一起烧痛起来,他向后踉跄了两步,蝉衣借机夺下残剑,公子醇也从袖中抽出匕首,刺向孙牧野,星官儿在后看见,扑起一口,咬住公子醇的右肩头,把他掀翻在地,这一边,蝉衣剑尖抵上孙牧野的喉。

孙牧野道:“你杀不了我。”

蝉衣道:“你若不放我们走,我必杀你!”

孙牧野立时叫道:“星官儿,咬死他!”

星官儿得令,张口向宋醇的脖子去,蝉衣大惊,回剑直扫星官儿,星官儿忙一跃躲开了,蝉衣过去护住宋醇,恨声道:“孙牧野,你泯灭了天良!”

孙牧野自向宋醇道:“要女人护着,不算大丈夫,起来和我打。”

宋醇便要起来,蝉衣知道他不是孙牧野敌手,按住不准他起,孙牧野道:“你拦什么?你知道他不是我敌手!”走过来,要扯开蝉衣,蝉衣拼死不起,道:“孙牧野,你疯了!”孙牧野也怒,道:“你为何偏要跟这弱夫!”

纠缠不休之际,忽然一个声音叫道:“天王老爷,这是怎么了!”

三个一起回头,见陈留大惊失色站在那边,道:“孙二郎,如何一身刮得鱼鳞似的?”

孙牧野问:“什么事?”

陈留道:“沧山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薛让和三十多个佩剑法吏走了进来,见这般情状,薛让向众吏道:“我们来迟了一步,幸好未酿成大难。”

孙牧野问:“你来做什么?”

薛让道:“探子报凉人进了开元城,薛让亲自赶来救将军。”他将宋醇上上下下看了两眼,“就这一个?”

陈留道:“还有二十个,说是北方卖冰的,我就带他们下了冰窖,怎知竟是凉人的刺客!那些人呢?”

薛让向众法吏扬头,众吏便去了冰窖,少时出来,禀道:“二十个全死了。”

薛让向孙牧野拱手道:“孙将军果然是不世出之猛将。”

孙牧野吐了口血水,又去拉蝉衣,蝉衣见御宪台来人,心中失了底,忙向孙牧野道:“放过我们。”

薛让问:“这男人是谁?”

孙牧野道:“宋醇。”

薛让道:“宋醇?北凉后主宋醇?”

孙牧野点头。薛让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至今日,北凉彻底灭矣。”便叫众法吏拿人,蝉衣连忙横剑去护丈夫,法吏们三两下夺了剑,将蝉衣推在一边,架起宋醇便走,蝉衣去拉宋醇的袖,法吏一拽宋醇,蝉衣便扑在地上,正巧薛让从身边过,她情急之下拉住薛让的袍角,叫道:“放过公子醇!”宋醇心中一酸,道:“蝉衣起来!你只当我早已死了!”蝉衣道:“我等了你这些年,不是为了看你死!”她忽然折膝,向薛让下了跪,道:“放过他!我求你!”薛让看也不看,绕开她过去了,蝉衣回头,双目正与孙牧野对上,她叫道:“孙牧野,你救救公子醇!”

孙牧野不应,蝉衣把跪姿转向他,又叫:“我求你!我求你救下他来!”

孙牧野还回不过神,蝉衣便把头磕了下去,磕在碎石路上,咚咚作响,道:“孙牧野,你救下公子醇,我什么都依你!”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道:“你救下他,我一切都依你!我从此做你的奴,做你的婢,顺顺当当伺候你,你要怎样就怎样!只要你救下他!”她一路向孙牧野跪行过来,“孙牧野!你救下他来!救下他来!我求你!”

孙牧野定定地看,看蝉衣向自己越跪越近,看她长发凌乱,面目恓惶,姿态卑微,是从来不曾见过的模样。薛让和众吏已走出二三十多步,孙牧野终于开口:“站住。”

薛让闻声回头,问:“什么?”

孙牧野捡起地上残剑,慢慢走过去,道:“放了他。”

薛让道:“宋醇是国家公敌,放不放,不由孙将军。”

孙牧野道:“今日的事,是我和他两个的事,我说算了,就是算了。”

薛让便道:“孙将军宽容。可惜百里旗将军、杨庶民将军、陈人文府尹的事,却不能这样算了。”

孙牧野一脸杀气,道:“我说算了,就是算了!”

薛让心平气和道:“先前遇害的,两个是将军,一个是将军之子,焉军上下同仇敌忾,都向沧山要凶手,孙将军却是个例外,要沧山放了凶手。”

孙牧野道:“任你说什么,今日你们带不走宋醇。”

薛让道:“果真如此,将军如何向百里、杨、陈三位的在天之灵交代?”

孙牧野辩不过薛让,心下一横,自去推众法吏,道:“让开。”要拖过宋醇来,众吏当然不放,皆道:“孙将军,不可阻碍沧山执法。”孙牧野挽剑向当先一吏虚挑,众吏大喝,三支法剑一同出鞘,把孙牧野的剑截在半空,孙牧野立转剑锋,反刺薛让之面,薛让纹风不动,眼见一点寒光扑面而来,生生顿在离眉心半寸之处,只听孙牧野道:“放了宋醇,若不然,我再杀二十个!”

薛让把剑尖盯了半晌,心中忽然一股业火升起,厉声道:“御宪台行执法事,哪一回不是障碍如山!每次惩凶戮罪,文官说情,武将威吓,奸人要作梗,好人也要拦阻,可见国家法治之难!若无薛让顶着,大焉之律等同废纸,大焉之法几如空谈!”

孙牧野问:“你到底放不放人?”

薛让眨眼恢复平静,笼袖淡然道:“恕难从命。”

孙牧野的剑抖了一抖,到底刺不过去。薛让自从剑下撤身,就近找了块圆石坐了,吩咐法吏:“孙将军若让路了,我们就走;孙将军若不让路,我们就再等等。”法吏们眼见孙牧野身上血流不止,站姿虚浮,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便应了,和他面对面站着对峙。僵持了一刻,陈留在中间拉也不敢拉,劝也不敢劝,急得搓手道:“孙二郎,这可如何是好!”

孙牧野早已头昏心衰,他心里明白,至多再过一刻,自己就要倒下去,便向陈留道:“你去叫乔恩宝来。”

陈留便要去,薛让问:“乔恩宝是谁?”

陈留道:“是将军的部下。”说完匆匆去了。

薛让便知孙牧野是要搬救兵,陈留的话一带到,涅火军顷刻就会卷奔过来,到时休说这二十个法吏,就是二百个二千个,也不是那些粗头兵的对手,他暗叹了一口气,忽而道:“放了宋醇也不难:若他允诺从此做大焉顺民,摒弃复仇复国的念头,一切好说。”

孙牧野便向宋醇道:“你答应他。”

宋醇未答,蝉衣先道:“公子,答应他们!”

宋醇看蝉衣,蝉衣依旧是伏地之姿,道:“你就答应了吧,我要你好生活着!”

宋醇五内如裂,终于妥协,后道:“我承诺离开焉境,永不再来。”

薛让追问:“离开大焉去哪里?”

宋醇道:“去南荆。”

薛让道:“那你就去南荆吧。”说完起身,拍了拍袍下,向众吏道,“我们走。”

法吏们万没想到薛让竟然妥协了,皆惊道:“台令?”

薛让道:“走了。”果真往前去了,众吏无法,也跟了去。

孙牧野过来为宋醇松了绑,宋醇向孙牧野长揖,孙牧野道:“我送你走。”

宋醇道:“不劳烦将军。”

孙牧野道:“薛让不会就此罢休,他一定在打别的主意,有我在,他不敢动你。我送你出焉境。”

宋醇再向孙牧野长揖,孙牧野却去了蝉衣那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道:“你也走。”

蝉衣一怔,问:“什么?”

孙牧野道:“你和他一起走。”

蝉衣似回不过神,她用目光去探捉孙牧野的目光,孙牧野却转身道:“你们随我来。”

宋醇过来扶起蝉衣,随孙牧野和星官儿出了孙府。孙牧野牵来两匹马,套好车,叫蝉衣和宋醇进了车厢,自己和星官儿坐上车头,重重一扬鞭,骏马便载着三人一虎出了燕然巷,车身颠簸,半条街没走完,孙牧野忽然一口污血呕出,花了双眼,不自主栽倒车上,不省人事了。

孙牧野醒转的时候,天上月照着旷野,马车还在晃晃悠悠往南走,身上的伤不知几时被包扎过了,笼罩着药草的气味。星官儿还把他的伤口轻轻舔,孙牧野把它搂住,转头看车厢,厢门开着,蝉衣坐在里面,宋醇倚坐在门边,孙牧野问:“到哪里了?”

宋醇道:“还在未离原上。”

孙牧野问:“出了未离原,去哪里?”

宋醇道:“往南走,去檀州。”

孙牧野道:“我们迟早要把檀州打回来。”

宋醇道:“那我们就继续往南走。”

孙牧野看着原上缓慢退离的黑树影,道:“多年以前,我也走过一条南下的路。”

宋醇道:“是被流放的时候?”

孙牧野道:“是。”

宋醇道:“我如今也似被流放了。”

许久,孙牧野道:“我无罪,你也无罪,可我们都被流放了。”

宋醇未答,孙牧野忽地支起半个身子,道:“那树后有人。”

宋醇顺着看去,暗夜中,一棵棵树是一团团影,看不分明,他问:“在哪里?”

孙牧野道:“就在树后,是薛让的人,我看见了。他还是不肯放过你们。”

宋醇虽未瞧见,也只好应道:“是。”

孙牧野道:“我会送你们出国境,出了大焉,你们就没事了。”宋醇道谢,孙牧野却又困意上浮,抚着星官儿的毛向宋醇道:“若遇见关卡和盘问,就说它是星官儿,全大焉就无人拦我们了。”一语未了,又昏睡过去。

马车走了四十五日,这日早晨,总算走到了大焉和南荆的边境。一条五尺宽、半尺深的小溪是国界线,这一边是丰州,那一边是檀州,各自有边军驻守。开元城的风声比马车早一步来到此处,焉军皆知是孙牧野在送人,便只遥遥观望,不加过问。宋醇自向车中蝉衣道:“我先去河那边,和荆军说一说。”蝉衣低应一声,宋醇便去了。

孙牧野也下了马车,去溪边清洗身上的伤。一身大大小小四十处伤,多数都脱了痂皮,只有左肩一处始终不见好,还在时不时向外渗血。孙牧野解下沾血的布条,用水漂洗了;抓一把白茅,撅下根茎,揉碎了敷在伤口上,再把布条绑上去。布是从衣角撕下来的,又宽又短,他反手去系,怎么也系不紧。不知不觉,蝉衣过来了,她跪坐在他身边,从他手中抽走布条,另从袖中取出一张旧帕子,三缠两缠,包紧了伤口,之后,孙牧野以为她会走开,可她没有,她如凝结了一般,在他身畔不盈半尺的地方,不动了。

孙牧野扭过头,再把蝉衣深深地瞧,她的眉又没描,淡白得似染了霜。蝉衣却不看孙牧野,她的目光飘飘忽忽,停在他肩上二寸的空无处。孙牧野问:“你去了之后,会不会写信来?”

蝉衣不回答,孙牧野道:“我会认你的名字了,你就写这两个字寄回来,我看见,就知道你平安了。”

蝉衣忽然大凄,她凑近孙牧野,向他的肩头咬了下去,血又溢了出来,孙牧野又多了一道伤,可蝉衣不顾不惜,她真真用力地咬,咬他的骨,咬他的心,把对他的恨——从前的恨、此时的恨——全倾泻出来,一点也未保留。孙牧野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蝉衣为何把泪洒在自己的肩头,他只是放任她咬,放任她这样蹊跷地与自己告别。直到血泪浸湿半边衣裳,蝉衣才饶过孙牧野,起身头也不回,涉溪而去,宋醇已在对岸等着了。星官儿觉察到不对,慌忙抢入溪中,衔住蝉衣的裙角,蝉衣把它的毛最后捋一遍,道:“星官儿,回去。”星官儿不松口,孙牧野过来,抱着星官儿往后拖,星官儿恨不能言,转身把孙牧野扑在溪水里,冲他又吼又跳,孙牧野好不容易把星官儿拽上北岸,再回头看时,那两个身影互相搀扶着,越行越远了。

四十日后,孙牧野又进了未离原,也进了梅雨季。满原遍布青绿的水洼,不知积了多少日的雨,向晚时分,春雷在头顶滚来滚去,眼见又有一场大雨将至,孙牧野原以为能在今夜丑时走到开元城下,看来不得不推迟了。他见官道旁有一株厚树冠的黄杨树,便与星官儿过去避雨,坐下不到一刻,霔雨滴滴答答下来了,一道闪电随之而降,劈在三丈远的地方,吓得两匹马拖着车子逃得无影无踪,孙牧野也不追,背靠着树,叫星官儿枕在自己腿上,睡着了。

天明之后,宿雨收了,官道被朝阳照得光坦如练,马铃儿响处,一行人自南而来,当先一人骑高头大马,穿五品官服,显是朝廷官员,他见黄杨树下一人一虎依偎沉睡,先是讶异,转念明白了,忙命人马停下,自己走到树外,作揖道:“这位可是右将军?”

孙牧野睁了眼,道:“是。”

那官员道:“下走是礼部郎中罗筑。”

孙牧野的身心犹倦,只勉强拱手客套,问:“从哪里来?”

罗筑道:“下走出使南荆,这才回来。”

孙牧野突地清醒了三分,问:“南荆?你去做什么?”

罗筑打量孙牧野的脸色,道:“将军还不知道?”

孙牧野问:“知道什么?”

罗筑叹道:“这三个月,将军一去一来,竟隔绝世事,未闻这桩公案吗?”

孙牧野再问:“怎么了?”

罗筑道:“将军前脚把宋醇送去南荆,薛让后脚便抓捕了上百名荆人,有来做生意的商贩,也有来焉求学的士子。”

孙牧野莫名竖起了一身的刺,问:“他想做什么?”

罗筑道:“薛让上疏龙朔宫,要求以百名荆人为质,换回宋醇,太后立准,命礼部与荆国交涉。下走奉命出使南荆,面见荆王,会谈三日,详陈利害,荆王迫于内外压力,同意交还宋醇,如今百名荆人已尽数回乡,宋醇也来了大焉。”

孙牧野转头把马队看了个遍,问:“宋醇在哪里?”

罗筑手指马背上的一个方匣,道:“宋醇的人头就在里面。”

孙牧野盯着那一尺见方的匣子看,匣子恍惚摇了一摇,不知是不是宋醇在与他招呼,他的脸色逐渐转青,手也不由自主僵了起来,罗筑道:“孙将军?”

孙牧野问:“蝉衣在哪里?”

罗筑问:“将军说的可是前凉王妃?”

孙牧野便点头。

罗筑道:“我们只要宋醇,没要前凉王妃。檀州伪节度使苗人蚩,杀了宋醇,把人头送还了我们,却扣下了前凉王妃。我听说,苗人蚩欲对王妃行不轨事,被王妃用钗划破了脸,苗人蚩大动肝火,下令把王妃送去军营做营妓。王妃入营当夜,被几个荆兵轮番奸污,后来她抢下一柄剑,刺死了一个,却因此激怒了一营的兵,荆兵们用长矛扎碎了她的身体,把遗身扔进山沟,再也找不到了。”

说毕,他深叹一口气,再看孙牧野。孙牧野稍稍抬起头,从黄杨树冠的缝隙中看天空,天上云来云往。星官儿坐在一旁,忽似回过了神,仰首长唤起来,一声接一声,是说不出的愤郁和哀戚。罗筑忙躬身道:“下走告辞,将军保重。”孙牧野点头,罗筑转身上马,率众去了。

孙牧野坐着听星官儿吼唤,等它唤哑了嗓,才起身,拍了拍沾满泥渍的衣衫,道:“我们走。”

星官儿垂下尾,跟在孙牧野的身边,沿着官道向北而去。孙牧野疲惫得很,像一具注满铜水的空壳。他一时希望下一刻就能看到家门,能让他躺在自己床上,蒙上被子睡个三天三夜;一时又希望这路途长长地伸展下去,能让他一直走,永远别停下来。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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