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五朋友 二十五盒饭(下) 李万沉默地注视着那只按压按压得他掌心肿胀跳动的手,没挣扎,甚至一动不动得像是在心无旁骛地熬过无意识的躁动,良久,沉重又挣扎地把一声叹息挤出喉咙。 “……你们到底想知道什么呢?”李万稍稍转动腕子,扯脱了江陌的控制,撑着桌板疲惫地交替揉搓着两只手的虎口,“既然都打听到了于明亮福利院的事儿,那你们内部查一查不就知道了?两个孩子命已经够苦,咱们在这儿马后炮聊些有的没的,除了浪费你们查案子抓坏人的时间,还能有什么用?” “纵火案二审的时候,你出过庭。”江陌撤回胳膊,仔细打量着李万脸上的愁容,停顿了半秒不到,随即状似无睹地捞起筷子,又稳又准地戳中了一颗圆滚滚的酱土豆,“于仲于季两兄弟和于明亮的妻子孙怡芳被家暴的事实,你撞见过。” “其实自打于明亮院长烧伤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没去找过他们兄弟两个。时隔这么多年,他们俩找到我的时候,我根本没想到,会是因为有人闲的没事儿去重查当年失火——” 李万辗转的话说半道,忽然察觉不妥地抬起头来。他觑着跟前两个小年轻的表情,含糊地躲过这个话柄,“孙怡芳的辩护律师说,只是需要我来作证,身为把两个孩子送往福利院的代理人,曾经在探访两个孩子的时候,撞见过几次家暴现场的事实,帮忙争取一个纵火其实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的判决结果……详细的情况他们没细说,我就没开口,毕竟真要说起来,于仲于季在福利院受的这些苦,也不能说跟我没有半点儿瓜葛。” “也就是说,在于明亮死亡之前,你就明确知道,于仲于季遭受过暴力对待的事情。” 江陌未置肯否,觑着李万留意地落在手机屏幕待机数字钟表上的视线,忽然问道:“为什么要瞒着沈韵?” “沈……谁——沈韵?”李万先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嘴,随即不过眨眼的光景,眉头里“噌”地擦出一团火气,交握的手指几乎抠进皴裂的皮肤里,“你知道她有多麻烦?!” “哥儿俩父母相继去世之后,工地因为接连出事,警察带着什么安全组下来调查,两个孩子那会儿又没户口,整个工地里所有的抚北老乡都被扣上了麻烦的帽子受到牵连,偏偏这个沈韵不依不饶地要去打听情况,没那个伸张正义的本事,还蹦着高地来工地找工头叫板,结果呢?结果就是本来说好遵照两个孩子母亲遗愿补偿落户在本市的安置全他妈的泡汤了,因为怕那个女的再拿着鸡毛当令箭,想趁着没声没响的时候,抓紧把孩子送得远远的。” 李万喉咙一抖,费劲吞咽了一下,耙抓着冒油稀疏的头顶,沉痛地晃了晃脑袋:“那段时间根本没工可出,抚北的老乡撵走了一大半,工程老板知道我在孩子母亲手底下学徒,就跟我说,想留下来的话,就帮他们把两个孩子偷偷地送回老家的福利院,但最好别送到公家的地盘——我照做了,以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到此也就算完,可谁承想那个姓于的院长是个有虐待家暴案底的惯犯?!我……我怕再惹麻烦,也怕那个女的再不依不饶地闹得于仲于季没人接管……所以才,没把事实真相告诉她,毕竟她找到我了解情况的时候,失火的事情都已经快处理完。” “既然这么怕惹麻烦——”江陌撂下筷子,定定地看着李万:“案子重查改判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出面?” 李万匀了口气,轻轻一叹:“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之后,可能心态有变化了吧。而且……即便是我把他们送到于明亮福利院,两个孩子也从来没找我抱怨……隔了这么多年,他们想救那个唯一善待他们的养母,我实在不能不管。” 江陌点了点头:“亏欠?” “算是吧。” 李万并不否认,踌躇了一会儿,用“愧疚”代替了“亏欠”,“毕竟是我把他们两个送过去的——不过恶人自有天来收,那个姓于的死了,就算是桩好事,哪怕隔了这么多年翻案,于仲于季的养母也酌情减了刑,总能等到……” 李万没把话说完,愈渐放轻的声音堵在喉间。他舔了下嘴唇,不着痕迹地瞥了跟前两个小警察几眼。 肖乐天疑惑地搪住了对面的视线,余光看向微微眯起眼睛的江陌,缓慢地摸向挂在后腰上的手铐,严阵以待地绷紧身板。 “孙怡芳死了,死在监狱里。”江陌一错不错地注视着李万霎时青白一片的脸,指尖轻轻点在垫着塑料布的桌板上面。 “大概就是……有人冒用‘李万’这个身份记录的,一个多月以前。” —————— “啧……嘶——” 肖乐天放平了副驾驶的椅背,撅着屁股匍匐着在江陌这台铁皮蛤蟆里爬了一圈,认真眨巴着眼睛扫视着埋伏蹲点的路口周遭的动静,瞪得两眼干涩才吭哧瘪肚地缩回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面。他觑着歪在驾驶座位上合眼小憩准备盯梢下半夜的江陌,脑袋瓜里紧张焦虑地翻江倒海了好半天,喘着粗气安静了一刻钟不到的时间,忽地就灵光一现地摸了摸挂在肩膀的执法仪,在翻出回放音量失控炸响的刹那,差点儿被江陌抡着膀子把后脑勺儿拍得稀扁。 “长虱子了你?能不能消停点儿?” 肖乐天疼得抽了口凉气,没等闹别扭说委屈,先拧着脖子朝着车窗外撒么了一圈,小声埋怨:“咱们蹲点儿这地界,是不是离李万那个铁皮房子太远了点?我这不是担心万一啥都没看见……” “工地这片儿是环路,甭管怎么绕都得绕到这条主路上。这条路往南走到底就是以前的老矿山,再走就是隔壁的市县,但凡这位可能知情的可疑人员想去安河奉南逛上一圈,矿山街这个路口基本就是必经的路线。除非……他想支着两条腿,从矿山顶上爬过去——那咱俩就只能认栽。” 江陌歪着脑袋扫了眼车窗外,转而看了看肖乐天,“有想法?” 肖乐天捏着下巴颏想了一会儿,不太灵光地晃了晃脑袋:“就是觉得,李万好像真不知道孙怡芳已经死了。” “理由?” “……直觉。感觉他好像一下子慌了。再问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万不确切了解完整情况的可能性,比咱们来之前猜测的要大——虽然打从一开始,咱俩跟老顾赌的就是这潭水太深,于仲于季不会随便把曾经对他们予以帮助的人,彻彻底底地拉进来。比如稀里糊涂一知半解的杜仁宇。” 江陌轻哼了一声,撑着方向盘扯了扯僵硬的肩,“但看这架势,李万对这兄弟俩顺水推舟的帮衬,也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在恍然意识到冒用身份一举极有可能是有意为之的第一时间,江陌就征得了总指挥顾形的许可,带着肖乐天,借来了小米录,事无巨细地把李万全家老小的各方信息记录翻了个底朝天。 “李万的通话记录咱们查过。频繁联络的号码都已经确认过身份,其余近半个月的号码我们都确认过信号位置。好巧不巧的就在陈磬失踪的前一天晚上,李万接到了一通从会展中心值班室的座机打来的电话,偏偏,当天晚上代替值班的人,就是冒用他身份的假李万——”江陌敲了敲手表表盘,“通话时间四十七秒,此后,再也没有任何无法追溯的可疑来电。” “打错电话确认身份一般不会超过十五秒。如果是详细沟通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四十七秒又有点太短,达成简短约定的可能更大一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通话记录,也就意味着,要么这段时间确实没有其他交集往来,要么,在一般情况下,他们不会在线上或者电话联系,而极有可能是,有一个碰头的据点——就像会展中心,杜仁宇倒腾物件儿的那个杂物间。” “今儿这么一碰面,没有往来的猜测基本能原地推翻——师姐,要不干脆把人扭回去审得了?”肖乐天抱着胳膊忿忿,“通话往来有了,钱款往来差不多也能确认个七七八八——双胞胎里的弟弟于季除了工资储蓄没有其他流水,但哥哥于仲的个人明细记录得很清楚,去年他有过一笔八万的款项入账一直没动,半年多以前突然就提了现,隔天,李万这边就入账了五万。” “不是直接转账,你怎么确定这笔钱就一定来自于仲的账户?况且,虽说现在于仲于季的身份几乎已经锁定明确,但除了能证实李万和那双胞胎之间近来确实有所联络,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跟绑架案关联的指证。万一把人扭回去,李万矢口否认呢?或者他压根儿就不清楚,连个帮凶都算不上数?逼得太紧没用,倒不如露一面再留个模棱两可的余份——李万这么个可能压根没有深度参与其中,却对绑匪们无比关切的知情者,才有可以发挥的用处。”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江陌打了个哈欠,心情复杂地托着下颏看向窗外光秃秃的山顶,沉默了半晌,使劲儿揉掉了粘在睫毛上的水汽。 “等吧,最晚等到明天一早,看看李万所谓的愧疚之情,足不足以支撑他顶着被人抓包的风险,跑出去给绑匪们通个风,报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