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文化符号。
狄青作为当时的出色人物,在民间的再创作中,作品也是相当丰富的。我小时候几乎在每一本关于宋朝的话本中见过他。事实上,在他历史上的形象沦为网络意识形态的争议焦点前,他的艺术形象早就是民间的争议焦点了。这个也是我说狄青太复杂的缘故。当然他本人不复杂,但他与当时这个时代的互动,以及后来的民间议论中,显得太复杂,或者说,他本身就是一个异数。
自从中华话本泛滥起来时,狄青五虎将全传就和杨家将、呼家将、岳家将的故事一样,长期以来传诵不衰。其中《万花楼》(《狄青前传》)、《五虎征西》(《狄青正传》)、《五虎平南》(《狄青后传》)三个讲述狄青五虎将故事的传统本子,以狄家将为主角。
《万花楼》(全称《万花楼杨包狄演义》,又名《大宋杨家将文武曲星包公狄青初传》)清代李雨堂著,演过英雄传奇人物杨宗保、包拯、狄青等忠臣良将抗击外侮、斥佞除奸、忠君报国的故事。《五虎征西》(又名《五虎平西珍珠旗演义狄青全传》)的故事承接《万花楼》,叙述狄青、张忠、刘庆。李义、石玉五虎将出征西夏的过程。《五虎平南》(又名《五虎平南狄青后传》)承续《征西》故事,叙述以狄青为首的五虎将率兵南征,平定广源州侬智高叛乱的经过。本人主传,狄青自然是伟光正形象。后二书为不提撰人。
《五虎征西》《五虎平南》好理解,就是狄青五兄弟南征北战,对应历史上狄青战西夏、战南蛮的情节。这《万花楼》名字蛮怪的,主要是讲少年狄青学艺后在万花楼打死作恶多端的二代胡伦,被包拯所救,并与皇亲狄太后认亲,从此飞黄腾达、成了皇亲国戚。这里面的槽点太多,待我一一理来。狄太后是所谓八王王妃,八王本身就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二帝光义恨不得皇位只在自己家,哪得容许分权者?而作为主角集团对立面的庞洪(在包公传说中作庞吉,在呼家将中作庞文。)太师,原型是宰相庞籍,与后宫无涉。明显是致敬前朝太师潘仁美。而在前朝的忠奸对立中,奸妃、太师对上御妹夫杨六郎、八王爷,正好完成了底层对上流社会争斗的视奸欲。(多说一句,底层对上流社会的视奸,影响不了统治,可叹很多统治者连这点都不能容忍啊。)
然后在其他演义中,狄青的形象就很不堪了。比如《呼家将》系列,《呼杨合兵》,《杨文广征南》之类。《呼家将》本是荒诞不经,本事并不可考,文字也多是其他话本的抄袭,比如呼延庆打擂,见于《杨家将》的杨七郎打擂;庞文抄斩呼家满门、铸肉丘坟,见于《薛家将》的武则天抄斩薛家满门、铸铁丘坟。而《杨家将后传》之类,也颇不靠谱。
在这些文字中,狄青有时被描述本是忠良,但是嫉恶如仇,毎拿下一个奸佞,必吃其心肝,奸佞的心肝吃多了,自己的心肝也就转了性,变成一个十足的奸佞,专与忠良作对;有时就直接是幕后大boss的形象了。比如《呼杨合兵》,皇亲狄青与忠良争夺帅印,派儿子狄龙设擂,这就是与潘仁美儿子潘龙、庞文儿子庞龙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了。(在很多曲目中,又作《杨金花夺印》,这次是杨金花来扮演杨七郎、呼延庆这个角色了。)
这些故事大抵脉络是说,南方某某反,杨门女将出马受困,狄青为二路帅,陷害忠良,嫩死了包括穆桂英在内的一大票女将,最后杨文广出马报仇,搞死了大奸贼狄青。后来,狄青后代狄难抚,身怀家仇,投奔西夏,出任西夏大帅,起兵报仇,大宋大危,最后忠良齐心,呼杨合兵,才算是打败了西夏。(这个明显有苏定方之子苏宝童投奔西凉,替父报仇的意思。话说,苏定方也是被评书黑够了。)
据说,解放后,这个明显的坑狄青,显然是政治不正确了、说不过去了,于是,改!现在的《杨文广平南》的本子,说的是狄杨两家起了误会,庞太师一人害两家,最终让穆桂英监斩狄青,穆桂英暗放了狄青,但明面上两家还是结仇了;到后来《杨怀玉征西》,碰上狄难抚,被打得大败,狄青还出世、搞定了狄难抚。。。
硬要说历史痕迹,仁宗派大将狄青讨伐侬智高,任德顺军(今宁夏隆德)知军的杨文广从征(这么说来,当时杨文广已年过半百,而他的对手侬智高才27岁左右)。次年,狄青在邕州东部的昆仑关、归仁铺(今南宁郊区三塘)等地打败侬智高,平定“蛮”乱,侬智高从合江(今南宁永新区三江口宋村)潜往大理国,不知所终。平蛮后,杨文广历任广西钤辖,宜州(今广西宜山)、邕州等州知州等职。所以,事实上是狄青平南之功,杨家分润,呼家瞎扯。狄青非但没有对不起杨家,而是大大提携了杨家。
但是,远在网上意识形态之争兴起之前,在狄青被描述成深受阶级压迫之前,大英雄狄青的形象,在民间就有不同的声音,这种集体无意识现象,才有我们挖掘与思考的余地。狄青虽然一生无瑕,但是他在当时的时代,确确实实像一个异数,而中华传统中,尚同意识无比强大。所以狄青一生受到针对,不是因为什么崇文抑武,而是社会强势文化,针对一个异类罢了。
说狄青是异类,体现在他虽是武职出身,但并不像其他武人,吃喝嫖赌、扰民害民,而是胸有大志、目光深远,能与各位文人统帅相比了。连狄青自己都说,:“韩枢密(韩琦)功业官职与我一般,我少一进士及第耳。”《默记》。当然,现代文官治军制度建立以后,狄青这样的人物际遇不再是问题,但在当时,狄青可算是提前于时代而出现的bug。
这样的人物之前很少见,一武夫而得授《春秋》、元戎一时,那都是关羽、吕蒙、杜预一流的人物啊,而关羽武圣、吕蒙四英都督、杜预文武双祀,在宋时已经都是天人一般了。俗话说得好,诗人在天边是神话、在身边就是个笑话了。当天人一般的狄青,处于俗世,自然受排挤,就像当时天然一般的苏轼,同样受到排挤,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居然能扯成阶级斗争,也是服了。(话说回来,关羽、吕蒙、杜预当时不也是受到针对吗?关羽被徐晃针对,吕蒙被鲁肃针对,杜预被王濬针对,不遭人忌是庸才。)
从民间文学的角度看,狄青不但受到上层的排挤,也受到草根的排挤。而现在网上拿狄青说事的键史侠,与那些底层的民间艺人,没有本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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