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2016年,三级警长周明在办理一起涉枪毒品案件时殉职,年仅44岁。这三年间,我曾数度提笔,想把他的故事记录下来。数次成稿,又数次放弃。
过去,我曾接受过他的指挥,危难时也曾被他舍命相救,直至殉职,他都是我的战友,我的前辈,更是我奋力追赶的榜样。
可即便如此,他在我心里似乎依旧带着陌生感。
即使后来我又从前辈们的口中和材料里搜寻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可脑海中却依然拼凑不出一个更完整的刑警形象来。他似乎和那些我所熟悉的警察迥然不同,又似乎能在他身上看到很多人的影子。
清明将近,我还是决定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
2012年7月,我在日常巡逻排查中抓获了吸毒人员邓某。
那天晚上,我在讯问室里给邓某做嫌疑人笔录。出乎我意料,邓某很配合,给我讲了很多话——他说自己被妻子抛弃,万念俱灰,染上了毒品。他这些年来一直想戒毒,但前妻家人总来骚扰,让他内心始终无法平静,所以屡屡戒毒失败。
可能是因为邓某当年做老师的底子犹在,讲话太有感染力,更可能是因为我经验尚欠缺,我渐渐相信了他的话,甚至有些同情他的遭遇,语气也逐渐软了下来。
最后,邓某问我这次他将受到怎样的处置,我翻了一下警综平台的记录,发现他一个月前就曾因为吸毒被判社区戒毒,这次被抓,按程序是要被送去强制隔离戒毒的。
我把实情告诉他,邓某表情痛苦,说自己坚决不能被强戒,家里还有80多岁的老父亲无人照料,他要进去了,父亲也就活不成了;又说自己心脏不好,去强戒也过不了体检,哀求我手下留情,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自己主动戒毒。
我被他说动了,起身拿着笔录材料去找带班领导,试图咨询一下邓某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不办强戒。
那天,我在带班领导的办公室里第一次遇到了周警长,当时他正在和带班领导聊天。我刚开口给领导汇报了两句邓某的事情,周警长在一旁竟直接笑出了声,搞得我一头雾水。没等我说完,他打断我,问了一句邓某关在哪间讯问室后,就自顾自地出了办公室。
我转身继续,领导耐着性子听完我的汇报后,什么都没说,只让我下楼去看看周警长是不是过去了。
我回到讯问室门口,周警长正好从里面出来,见到我,面无表情,迎面就是一句:“这点判断力都没有,你当的么X警察?他的话你也信?还去汇报?幼稚!”然后就径直走了。
我急忙推门进屋,邓某正耷拉着脑袋歪在审讯椅上,协办民警正在电脑上打字。我说:“刚才不是说好找领导汇报完再整材料吗,你怎么先做上了?”
同事说不用了,周警长一进来就把他搞定了。
我很诧异地问:“他做了啥?”
同事笑了笑,说他啥也没干,就是进来问了邓某一句:“你爹还活着呢?”结果邓某一听,马上就给周警长道歉,说自己不该扯谎骗警察。
我当即火冒三丈,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咚”的一声巨响,同事和邓某都吓了一跳。
辖区的涉毒人员都怕周警长,那个“道友圈子”里还有一句话:“宁送强戒,不惹周X。”
“周X”就是那群人对周警长的“敬称”。他们都说周警长下手“太黑”——在他那里,从来都没有“苦口婆心”,也没有“嘘寒问暖”,他曾说那些给吸毒成瘾人员掏心掏肺做工作的民警是“闲得蛋疼”,而那些试图感动“老毒么子”的举措,根本就是“浪费国家粮食”。
甚至在领导开会时,他都毫不遮掩自己的“一贯态度”。
一次,局里请一位规劝了多名吸毒人员戒毒的优秀同行来做报告,晚上吃饭时,周警长一言不合,便和那位同行顶了起来,还直言说那些所谓的先进经验“屁用都没有”。
对方脸上当时就挂不住了,作陪领导赶忙打圆场,说:“人家这也是工作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你不学怎么知道不管用……”
周警长就用筷子敲着桌子说:“先不先进咱这儿不谈,咱就看看三年后全国吸毒人员信息平台上还有没有那几个人的名字,现在谈先进?谈个锤子……”
话说完,竟抬起屁股就走了。
我第一次见识周警长抓捕涉毒人员是在2013年年初,当时辖区一家公司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安全动员大会,上百名员工聚在办公楼前的篮球场上接受安全教育。那次,我作为社区民警,应邀参加大会并做安全宣讲,和我一同坐在主席台上的,还有那家公司的两位副总以及安监部门的领导。
大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直到被周警长的出现打断。他带着两名便衣警察直接进入会场,穿过人群径直向主席台走来。所有人都一脸茫然地望着他,我礼貌性地和他打招呼,他也没理我。
当着全公司员工的面,周警长走上主席台,一把抓住台上一名副总的胳膊,亮了一下警官证,就让那位副总跟着他走。那位副总显然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还笑着说:“正开会呢,请稍等一下。”可周警长并没有多等一秒钟,副总话音刚落,一把就将副总按倒在桌子上,场下一片哗然。
我赶忙站起来,试图上前去打个圆场,周警长却一把将我推开,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像拎小鸡一样拽起那名副总,离开了会场。
事后我才知道,当时周警长正在办理一起毒品案件,那名副总因提供交通工具和吸毒场所被毒友供出。此前,那家公司与公安局关系很不错,老总是辖区的“治安先进个人”,每年公安局举办的各种群众性活动对方也一直积极配合。
那位副总被抓后不久,在一次内保单位检查中,我又遇到了那个公司的老总。谈起那天的事情,他一脸幽怨地说,当天与会的除了本厂职工外,还有他请来的合作伙伴代表,本来是要展示公司“积极有为、组织有力”的一面,结果反而当场现了眼。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抓副总,这给厂子管理层带来多大的负面影响?他犯了罪是该抓,但晚一会儿抓,他又不会跑,何必呢……”公司老总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毕竟周警长抓人并没错——但心里总归有点不舒服:那天我在他的抓捕现场,按照惯例,他应该提前通知我要抓人,至少,不该一把将我推开,以至于被他瞪了一眼之后,我像傻子一样站在主席台上,尴尬得不知所措。
后来和同事谈起此事,同事劝我不要放在心上。同事说,周警长那天并不是故意让我难堪,这人就这性格,“他那里从来没有面子一说,对谁都这样”。
“而且,被抓的人也是活该,谁让他落在老周手里呢?”
其实早在2004年,周警长曾有机会调往省厅任职。那年他因连续在两起部督毒品案件中立功而受到上级青睐,省厅禁毒总队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作为一名基层民警,从地方派出所直调省厅,这几乎是所有人遥不可及的梦想,人们都说,周警长命太好,好得令人嫉妒。
同事们接二连三地给他办“送行酒”,说着“苟富贵,莫相忘”;领导也仿佛一下与他亲近起来,隔三岔五找他谈话,让他“就算去了厅里,也别忘了老单位”。据说当时省厅已经给周警长安排好了职位,只等他交接完手头工作,就可以直接去报到。
但周警长最终却没能走成,局里给出的官方说法是,他对本市公安工作感情深厚,因此主动放弃了省厅的机会。但这个说法着实有些牵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他留下的真实原因,知情者则对此讳莫如深,即便私下里有人无意中提起,也很快会在旁人的示意下寥寥数语带过,从不深谈。
作为新人,我当然也不清楚周警长当时究竟做了什么以至于让省厅收回了调令。直到后来,在经办一起案件时,才无意中听到了一个说法。
2013年,在一起系列摩托车盗窃案中,嫌疑人王涛被抓了现行,他本是辖区的一名吸毒人员,也算是“老熟人”了。
王涛时年50岁出头,年轻时就是个混社会的痞子,无恶不作,身边围了一群混子,无人敢惹。为获取毒资,这些年他一直四处敲诈勒索、偷鸡摸狗,家人亲戚也早跟他断了关系,辖区居民敢怒不敢言。
与警察打了半辈子交道,王涛又赖又横,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后来吸毒染了一身传染病,拘留所、看守所、强戒所都送不进去,甚至判了刑,连监狱都给他办保外就医。这让王涛更加有恃无恐。每次犯了事被抓,脾气比抓他的民警还大,要么胡说八道乱指一气,要么两眼一闭缄口不言。问急了,就喊身体不舒服,故意拖延审问时间。
那天他故伎重施,坐在派出所讯问室里一言不发。虽然我有信心给他办“零口供”案子,但事关系列案件的追赃,我也只能耐着性子跟他讲法律谈政策,希望他如实交代。可眼见着20个小时过去了,他都没跟我说一句案子上的事情。
24小时的留置审查期限将近,带班教导员等不下去了,来到讯问室,铁青着脸对王涛说:“既然我们‘盘不开’你,那就找周警长过来吧。”
没想到,一听“周警长”三个字,王涛脸上的表情立马变了,说话也有些结巴:“多……多大点事……你……你找他来……你找他来做什么呀……”
那天教导员没有把周警长叫来,但之后王涛的态度明显发生了转变。虽然之后交代的事情也有所保留,但至少开了口,我们也很快找到了切入点。
结案后,我好奇地问教导员为何这些吸毒人员都对周警长如此畏惧,教导员反问我:“那你怕不怕他?”
我想了想说:“怕,那副黑脸谁不怕?”
教导员笑了。“连你个警察都怕他,更何况那帮人。”又接着说,“你怕周警长,是怕在了他的脸上,但王涛怕周警长,却怕到了他的骨子里,王涛曾经亲口说过,这辈子被谁抓都可以,就是不能落在姓周的手里。”
此前,王涛曾下套坑了辖区一名高中女生,不仅让那个女生怀了孩子,还带她染上了毒品。后来女孩退了学,为了给王涛筹集毒资,一直在外卖淫,被派出所抓住过好几次。
没过多久,王涛“玩腻了”,将女生抛弃,转头找了新欢,女生一气之下留下一封遗书跳了楼,死时年仅19岁。跳楼那天,王涛甚至还挤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热闹,仿佛这条年轻生命的逝去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那天周警长值班出警,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王涛。周警长没有说话,推开人群就挤向王涛身边。王涛发现了周警长,转身想跑,周警长两步就追上了他,把他按倒在地。
教导员回忆说,那天他和周警长一个班出警,直接把王涛从现场抓回了派出所。他晓得周警长的脾气,还悄悄劝他适可而止,现在纪律要求严格,千万别对王涛动粗。周警长笑着让教导员放心,说自己心里有数。
那天在派出所,王涛矢口否认女生的所作所为与自己有关系。他把女生怀孕说成“自由恋爱”,把女生吸毒说成“耐不住诱惑”,把女生为他卖淫筹集毒资说成“完全是自愿”,最后女生自杀,就是“自己想不开”。
周警长全程微笑着给王涛做完笔录,让王涛签字捺印后就放了人。这让教导员很吃惊,赶忙对周警长说,该给王涛做一次尿检,“天天吸毒,跑不了阳性反应”。
但周警长却反问:“阳性又能怎么样?他这老毒么子顶多认个吸毒,拘留强戒太便宜他了。”
没想到,事发三天之后,王涛竟然主动跑来派出所,跟教导员说自己教唆吸毒,要投案自首。教导员还没细问,王涛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如何唆使那个女孩吸毒、卖淫的经过,教导员惊得目瞪口呆,以为王涛真吸坏了脑子。
听到这里我也很诧异,催教导员讲下去。他想了想,说之后他的话“哪儿说哪儿了”,不要出去乱说,更不要再跟周警长提起——
就在王涛离开派出所的第二天深夜,周警长在一个公共厕所找到了他。当时他正在吸毒,周警长只问了一句:“那个女孩是怎么死的?”王涛还是重复之前的说法,周警长便没再多问,直接把他拽出了公厕,塞进了路边一辆汽车的后备厢里。
车子颠簸了好久才停下,等周警长打开后备厢盖子时,王涛发现自己正在汉江边上,面前有一个新挖的大坑,坑边插着铁锹,周警长阴森森地看着他,手里拎着枪,一句话也不说。
王涛当时就吓尿了裤子,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认罪,他承认自己是为了把那个女生搞到手,故意让她染上了毒品,而后又唆使她出去卖淫给自己筹集毒资。但对于女生的死,他抱着周警长的腿哭求说,真的与自己无关,求周警长放过自己。
那晚,王涛最终安然无事地回到了家,天一亮,就乖乖去派出所投案自首,最终因教唆吸毒领了两年半的刑期。
后来王涛一直坚称,那天晚上他真的从周警长眼睛里看到了杀机,以至于那之后一听到周警长的名字就直哆嗦。那句“宁送强戒,不惹周X”,也就是那时从他嘴里说出,并在“道友圈子”里流传开来的。
我说:“王涛这家伙也是个
教导员也笑了,说:“鬼知道老周那次是怎么想的……”
那次,周警长“蹲”了王涛两天,平日里,王涛一直行踪诡秘,周警长最终选择在他深夜跑去公共厕所吸毒时才动手。而那个大坑,挖在一个几乎从来都不会有人去的位置,“那个施工量,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完成的……”
“就是吓唬一下,有必要那么认真嘛!”最后,教导员感叹了一句。
“周警长去省厅这事儿也是因为这个才黄的?”我问教导员。
他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只是听说之后王涛去省厅举报了这件事,地(市)厅两级为此派人查过,但没有结果。再往后,甚至连王涛本人都缄口不言了,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
“不过你周警长真的是自己打报告放弃调动的,这个在局里有底的。”最后,教导员坚定地说。
那些年,我与周警长共事的次数不多,我本以为他只是对涉毒人员态度粗暴,但后来才发现,我误会了他,他对所有人的脾气都不好,其中也包括我。
起初,周警长听说我的大学专业后,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客套什么“中文好啊,以后可以当局里的‘笔杆子’”,而是转头问了我一句:“你学过侦查吗?”
我摇头,中文系怎么可能学侦查学。
“你懂审讯吗?”他又问。
我还是摇头。
“那法律条文呢,这个总该知道一点吧?”
我赶快点头,公务员考试时接触过一些。但他紧接着就说:“那你把‘违法’和‘犯罪’的区别跟我讲讲。”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答非所问。
他脸上立刻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你看你还戴个眼镜,这要是抓人的时候动起手来……”说了没两句,他就总结道,“现在公安局真是啥人都招啊!”
当时身边还有好多同事,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一旁的同事劝我别往心里去,“他就这脾气”。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笑。
没过多久,我就和周警长一起办了个案子。
那次禁毒支队收到情报,一名毒贩从外地运毒至我市进行交易,支队决定从各所抽调民警成立专班,在火车站设伏抓捕。在派出所领导的强烈推荐下,专班便把我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