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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赌局上的拆迁户(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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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年底,公安局接到举报称有一伙人在野外搭窝棚聚赌,等我们冲进现场时,赌徒们立刻像一群受惊的麻雀一样四散奔逃。赌场内一片狼藉,扑克牌、色子、饮料和各种吃食散落一地。

一个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没有像其他赌徒一样逃窜,而是依旧在赌桌前,慌乱地收拾着面前的东西。

未等他收拾完,同事已经上前把他按住,男人一边挣扎,一边嚷嚷着“等一下”,好让他把赢的钱先装起来。

我还从没见过在这当口还忙着收钱的赌徒,感到有些好笑,于是便走上前去,拍了拍男人,说:“你别忙活了,这些钱都是赌资,最后免不了被没收,落不到你口袋里的。”

男人吃惊地看着我问:“一点都不留?”

我点点头。男人四下看了看,猛地抽出一沓钱塞给我说:“通融一下……”

我笑着指了指肩膀上的执法记录仪,说:“全程录音录像,你别指望了。”

男人的脸上满是失望,很不情愿地被同事带到墙边蹲下。民警在桌边拍照、记录固定证据,而男人的眼睛始终没离开桌上的那堆钱。

回派出所的路上,男人一直在车上小声骂人。虽然听不清他骂些什么,但我心里明白,他是心疼桌上那堆刚刚赢到却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现金——那一堆百元大钞,足有好几万。

那次行动,我们一共抓了17名赌徒,当场查获的赌资将近百万。组织者被判刑,一众赌徒也根据参赌情节的不同,分别被治安拘留或刑事拘留。

那个男人人称老马,询问室里,别人都在极力辩解自己“没带多少钱,只是玩玩”的时候,老马却使劲儿在向民警证明,当时面前的那堆钞票“都是自己的”。

那天他带了两万赌本,赢了不到三万。结案时,老马不仅没有得到那笔“横财”,还给自己换来一场牢狱之灾。

出狱之后,老马经常给我打电话,说要公安局把那笔钱“还给他”:“网上不是说罚了就不‘蹲局子’,‘蹲局子’就不罚吗?我蹲了局子,你们为什么不把钱退给我?!”

我只好跟他解释:赌桌上的钱无论是赌本还是赢来的钱,都属于赌资,按照法律规定,已经罚没并上缴国库,没有“退给他”这一说。

老马见在电话里跟我磨叽没有效果,又退而求其次,说赢的钱不要了,只把本钱退给他就好。我还是说不行,他气得直用当地方言骂娘。

后来,他又跑到省厅去申请复议,但结果还是一样没能要回钱来。硬的不行,老马只好改用软的,隔三岔五打电话求我:

“警官你看,我打工也不容易,在外一年也挣不了三五万,你们这一下搞得我一年都白干了,求你多少退我一点好不好……”

“我老婆问我要钱,说没有钱她就不跟我过了,你就退给我一点吧……”

最后,他干脆跑到派出所门口天天等着我,我去哪里他便跟去哪里,只要有机会拦下我就是一通好话求情,领导开玩笑说:“小李你从哪儿找了这么个跟班?”

我都要被他气笑了。

老马是本地人,50多岁,高高瘦瘦,一直在外地打工,没有特殊情况,每年只有春节才回来。

离上一次“血本无归”没几个月,2014年春节的时候,老马又被我抓住一次。那天,他和几个牌友躲在一间饭店包厢里玩“翻撇”(一种赌博形式)。我刚进屋,就被老马一眼认出,他表情错愕,怔怔地看了我很久,手里的牌都忘了丢。

在派出所讯问室里,老马又冲我嚷嚷,说我是“扫把星”,他今天输了不少,刚刚“来火”(转运)开始赢钱,就又被我“戳了局”。同事听他说得不像话,吼了他一顿,他才悻悻地闭上了嘴巴。

同样的处理程序,一桌赌资都被没收,然后是十天的治安拘留。那次,老马又损失了大概两三万,不过这一次,老马没有再找我说退钱,只是私下里给我起了一个外号,叫“黑皮狗子”。

老马的家在我管片的边缘、国道旁的一片城乡接合部里。我去过他的住处,那是一个破败的院子,不大,屋顶上已经长了草。院子是老马岳父母传给他们夫妻的,几十年没有变过样子。岳父母去世后,老马和妻子在外打工,便把院子租了出去。过年时,租户退租回家,老马妻子为了不空着房子,便又短租给了附近养殖场看牲口的留守工人,老马一家和他们挤在一起,院里堆满了各种东西,充斥着各种味道。

老马家的房子在附近属于破败得比较显眼的,连同村“五保户”的房子都比他的好。不熟悉老马的人以为他家里很穷,但熟悉老马的人说,他其实是一个蛮能干的人。

老马给旁人留下的印象是“做起活来肯下力,手底下也精巧”。朋友说他年轻时南下广东做服装箱包,后来跟着建筑队北上盖大楼,深得老板的赏识,其实这些年也挣了不少钱,但就是留不住——全赌出去了。

“他这家伙,就不能回老家过年,一回来就赌,一赌就输。只有一年工地上忙没有回家,才终于攒了一笔钱。但没想到第二年回家,又输进去了。”

老马的妻子和他一起在外打工,提起老马,语气可怜中带着抱怨。她说与丈夫在外打工赚钱很辛苦,日常生活也很节约,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抠门:

“只要有钱挣,真是什么活都干,也不管什么危不危险、累不累,经常在工地上和那帮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抢活干……

“2008年,他在工地上伤了腿,包工头带他去医院,结果他对人说把医药费折现给他就行。包工头没法子,给了他两万块钱,他也没去看病,拖着伤腿换了一个地方接着干,到现在走路还是一瘸一拐……

“他在夜市上买双袜子能跟人砍半小时的价,衣服破了补了又补就是舍不得扔,生了病五毛钱一粒的感冒药都不舍得买,每次都是硬扛……”

日常生活异常节俭的老马,与牌桌上一掷千金的老马,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

挣得多花得少,一年到头自然能攒下一笔钱。每年年底回家时,老马的银行卡上基本都会有几万块存款。妻子说,那是老马一年到头最得意的时候,坐在返乡火车上,都会看着手机上的银行卡余额短信乐个不停。

但每年老马也就高兴那么一会儿,因为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在牌桌上瞪着被香烟熏得通红的双眼,看着这笔钱一沓一沓地装进别人的口袋。

我跟老马妻子说,你是他老婆,这钱是你们家的财产,他这么好赌,你也管管她呀。老马妻子则苦着脸说,多少年了丈夫一直都是这样,年轻时吵也吵过了,打也打过了,都这把年纪了难道还为这个离婚不成?

一次,我劝老马说,你五十多的人了,打工在外走南闯北经过不少事儿,也应该知道有句话叫“不赌为赢”,辛辛苦苦干一年,好不容易挣点钱,平时连片感冒药都不舍得买,一回来过年在牌桌上半天输个干净,竹篮打水一场空,何苦呢?

老马可能觉得被我这个和他儿子差不多大的年轻民警“教育”,脸面上挂不住,犟着脾气说:“我愿意!钱是我挣的,怎么花是我的事儿,要不是这两次被你抓住,我不知道能赢多少!”

我有些生气,冷笑了一声,说:“老马那咱走着瞧,在我片区,你只要还上牌桌,我就盯着你搞。”

老马属于村里出去打工早的那批人,是村民们口中“有本事”“赚到钱”的那群人中的一个。与他同一年代出门打工的村民,现在有的在村里起了高屋大院,有的在市里买车买房,甚至有人回乡之后做小生意当起了老板,只有老马,这么多年生活依旧没有什么起色。

老马有一儿一女,女儿几年前嫁到了外地,过年也不怎么回来,听说和老马关系不太好,原因还是他好赌——当年女儿结婚时,老马没钱置办嫁妆,男方送来了几万块彩礼钱,老马本来答应用这笔钱给女儿买辆车当陪嫁,结果却在赌桌上输了个精光,搞得女儿在婆家一直抬不起头来。

儿子小马在北京打工,还没结婚,也是过年才回老家。说起父亲,小马同样一脸的无奈:“你说,我们一家三口都在打工,按说,即便发不了财,日子也应该过得去,和我们一同出去(打工)的人家,至少已经在老家盖了新房子,我爸年年说‘明年赚钱造房子’,年年到了关口都没有钱,我说我出钱来造吧,我爸又生气。”

在当地,父亲给成年后的儿子盖一栋像样的婚房,是几辈子不变的“规矩”,但凡在村里有点“体面”的人,都会竭尽所能地履行这个“义务”。

和老马聊得多了,我知道他也急在心里,他总是不住地哀叹自己时运不济,混了大半辈子,到现在也没能给儿子盖个婚房,导致儿子至今没娶媳妇。

但老马也总反复跟我念叨几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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