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伦手里的羊皮纸被抢走后一直闷闷不乐,索性坐在地上生闷气。所有“餐前小点”已经解决,最后由一位代表走上前来,他穿得工整,但佝偻背脊的样子出卖了他农夫的身份。“王,王妃……”
“不要紧张,”英菲宁摊手,“您也许是第一次当市民代表,这是大家交给您的使命,您应该感到自豪。”
“夫人,”农夫带着哭腔拿起手里的羊皮纸,“我看不懂上面的字,也不知道‘种菜’(仲裁)有什么意义,但如果士兵们把那么多冻麦都拿走了,我们村子里那三家人就都活不下去了!”
原本如绅士一般彬彬有礼的男人忽然挡在农夫和王妃中间,恶狠狠地瞪了前者一眼:“为什么不按照我说的做?”
“抱歉,容我替他发言。”他很快转身,“和会议开始前我说的一样,鸦卫农民要求减农税十分之一,并由各庄园提供下一季度的冻麦种子。这是所有村镇的一致意见,所以我等要求跳过仲裁,直接写入鸦卫律法,以此消除民怨。”
英菲宁向后仰靠在椅背上:“先生,我已经和您说过,最近国库空虚,我们要照顾的并非一片村庄或一座城池,整个鸦卫嗷嗷待哺。您如此予取予求,会让鸦卫变得更加混乱。”
“代表会议不正是为我们解决这种问题的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爵士突然站起来:“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先生!”
两人的声调提高了一个八度,英菲宁则伸直食指,这是给伊薇下达的指示。伊薇让侍者同时进入会议厅,他们手中捧着准备交给每一位代表的钱袋。
“各位!”王妃制止了所有争吵,“殿下已准备好部分补偿,这些钱财足以使你们撑过半个冬天。”
钱袋被放在桌面上时发出沉甸甸的金属碰撞声,一些代表迫不及待地打开,发现里面躺着十枚硬币。
王妃自掏腰包封住了所有人的嘴,刚才还在据理力争的绅士回到座位,他的桌上也有一个袋子,当他拿起来的时候,却没有发出声响。男人抓紧布袋,一枚硬币的圆形轮廓显现出来,它比银币要大上一圈。
英菲宁对着他眨眨眼,一切言语都在那小袋子里了。见无人再有异议,王妃便宣布散会:“仲裁中的五项,我会递呈给亲王殿下,请各位静候佳音。下一次会议就会公布结果,到时还请各位听从中保先生的召集。”
代表们起身离席,清新的冷空气重新送入小小的会议厅,英菲宁感觉脑子轻松不少,但还是扶着额头叹气。对于市民代表来说,他们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而王妃的才刚刚开始。
伊薇走向英菲宁,为她奉上甜甜的蓝莓。“夫人,巴斯克先生已经在外面等了。”
王妃没有碰这些容易给牙齿染色的果子,但又很想吃甜的东西,她拿上一颗送进嘴里,用舌头把它挤出果汁,露出了幸福的笑意。“现在可以请他进来了。”
巴斯克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他看到侍者走向自己,便和身边的爵爷结束对话,面对侍者挺起肚皮。
“王妃有请,巴斯克先生。”
“这就来。”
巴斯克抓了抓快要掉下去的皮带,和两名带绿色帽子的手下一同前往会议厅。他和中保先生擦肩而过,一眼就看到了他手中的钱袋。或许他会拿这笔钱去附近的市场上大肆购物,但我的商会还没有在这里开张,巴斯克这么想着,然后脸色变得沉郁。
“英菲宁王妃!”大富豪一进大厅就大声招呼,贝伦回头看见自己真正的主人,立刻大叫着扑进他的怀里。
“哦!真是热情,我的朋友。”巴斯克笑着揪住贝伦的耳朵,然后轻轻地恶言恶语,“真是色胆包天,还会找新主人了是吗?回去再收拾你。”
贝伦委屈地发出嚎叫,虚握拳头捶巴斯克,看上去像在拿小刀扎他。“那个人,打我!杀了!”
“很抱歉打扰你们的欢乐时光。”英菲宁慢慢站起来,视线在巴斯克和贝伦之间移动。“巴斯克先生,能在这里见到您还真是稀奇。”
“如果亲王殿下愿意让我少交一些商税,相信我俩可以随时见面。”巴斯克垂下手臂,贝伦立刻蹲在地上不动了。英菲宁挑了挑眉,想起来自己还不会真正指挥这个小疯子。
“直截了当地说,我这次来是为了拿回两样东西——赛克罗亲王的货物和贝伦。”
“我可不知道你是来要两样东西的。”英菲宁道,“如果是赛克罗殿下的货物,我会亲自交给他的,毕竟克洛维是他的弟弟。”
“这可是商业活动,夫人。”巴斯克开始擦汗,“丢失货物已让我颜面扫地。您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哦,我听说您和贝伦早在数周前就结成了某种特殊的……关系。”
“我很喜欢他,老实说。”英菲宁向贝伦招手,贝伦有些犹豫,想要爬向王妃,但回头看着巴斯克。
“贝伦是个佣兵,您随时可以出价买下他。”巴斯克搓了搓手,“我可以给您优惠。”
伊薇趁所有人不注意时退出了会议厅,她要按照王妃的命令,上山取下赛克罗亲王的货物。锦盒静静地摆在杂物之间,没有移动的迹象,但伊薇总有一种它会突然跳起来的预感。她将手再次伸向锦盒,刺痛感没有之前那次剧烈,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手指正扣在锁头上,只要轻轻一推,盒盖或许就会立刻弹开。
夫人没有让我打开盒子。伊薇猛地一挤挤眼睛,捧起锦盒离开宫殿。盒子很轻,无法估摸内容,但她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挠自己的手心。伊薇觉得恶心,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通道和房门一点点往后倒退,光线变得昏暗,不断延伸的道路凝缩成一个小点,直到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虚无的黑暗里。
看着我……
“谁!”伊薇回头看去,她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听到寒风挤过窗户缝隙的呜咽。当她意识到是手中的盒子在说话的时候,全身的感觉莫名变得乱七八糟,手指像浆糊一样悬浮、滴落,又似乎有尖刺穿透脚背,趾甲崩裂开来,痛痒难耐。
我命令你,看着我……
变成浆糊的手指浸入了锁头,把金属装饰上的凹凸和缝隙全都填平。伊薇不想那么做,但她无法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手指,便无从控制它离开锦盒。她开始留下冷汗,汗水划过一条滚烫的轨迹灼烧着她的脸颊,升腾起来的水汽中漂浮着一张张陌生男人的脸,如同一只只小飞虫。
看着我!
“——女士!”
伊薇猛然惊醒,冷汗沾满了她的脸颊,胸脯不断起伏。她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侍者,后者正摇晃她的肩膀,这才让她清醒过来。
“发,发生了什么?”
“您站在这里一动不动,像犯了魔怔一样。”侍者松了口气,“巴斯克先生说这个盒子不能由一个人拿太久,必须有人接替。”
“盒子?”伊薇低下头,她手中的锦盒几乎要被她捏得变形,锁头有些松动。她立刻将它按牢,颤抖着交给侍者。“到半山腰之后,再去找另一个人拿。”
侍者们如临大敌的时候,巴斯克和王妃正在另一处客厅里悠闲地喝热茶。大富豪从异域带回了一种香气扑鼻的叶子,放进热水里会变成红玛瑙一样的颜色。英菲宁试着喝了一口,觉得酸酸甜甜的,便满足地发出长长的“嗯”声。
巴斯克趁王妃陶醉在美味的茶水中时多看了她两眼,接着凑到贝伦边上发问:“这几天你真的和她如影随形?”
贝伦点点头,还双臂平行弯曲,做出“捧”的姿势,看起来像是一种颇为亲近的拥抱方式。巴斯克知道他从不说话,所以惊讶地张大嘴巴:“别告诉我你已经去势了,王妃的近侍都会去势。”
贝伦闻言很生气,立刻解开系绳,裤管顺着他那两条肌肉凹凸的大腿划了下去——事实胜于雄辩。
“在侍者拿来你要的东西之前,我想和您谈谈贝伦的佣金。”王妃放下茶杯的时机非常糟糕,她惊讶地轻叫,但很快戏谑般地笑弯了眉毛。“难道是按体重售卖?”
“不不不,只是系绳松了。”巴斯克回头就骂贝伦“把那该死的东西遮住”。
“容我声明,夫人,他的价钱可不低。”
“难道这个小疯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他除了是商会佣兵,还是狮卫的中保。”巴斯克撒了个谎,“如果没有他,狮卫的大部分村民就没办法记录仲裁,或参加代表会议。”按不成文的规定,如果要带走一位中保,就必须和当地的领主协商。
“如果由您这样身份的人去谈判,恐怕会被要求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巴斯克缩了缩脖子,挤出更厚的双下巴。“所以我劝您放弃这个想法。”
英菲宁本想反驳,但客厅外一名侍者敲响了门板。“抱歉,夫人,锦盒已经带到。”
闻言巴斯克从位子上弹了起来,迫不及待地走向侍者。然而英菲宁伸出了两根手指,侍者见状立刻后退,把盒子藏到身后。
巴斯克有些恼火:“这是怎么回事?这本来就是我的货物!”
“这是赛克罗亲王的货,巴斯克先生。”英菲宁呷一口热茶,“怎么样,何不坐下来和我谈谈贝伦?我要是把盒子直接交给殿下,这可就成了亏本买卖了。”
“不可理喻!你要用我的东西,交换另一件属于我的东西?”巴斯克的双下巴不住地颤抖,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让自己深呼一口气。
被作为货物交易的贝伦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吸吮起自己的大拇指,嘴唇撅得老高,“噗”的一声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一个灵感从巴斯克脑中涌现,他看到了一条路,一条金光灿灿的大路,他通常称之为“财路”。他喜欢把自己称作艺术家,从白手起家到现在,他所挣来的每一分钱都来自于这样的灵光乍现。有失有得!巴斯克默念他信奉的格言,然后肆意想像面前这个受万人追捧的女人任他摆布的放浪模样。
“好吧,这次原本就是我的失误。让我们成交,夫人。”他变得既绅士又礼貌,“雇佣契约很快就会拟好,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鸦卫。”
英菲宁满意地松了口气:“这是商人该有的风度,先生。我相信在价钱上我们不会有太大分歧,我的女侍会负责这件事。”
“从此我心爱的水手就有新的船长了,”巴斯克拿出手帕装模作样地擤鼻涕,“真令人哀伤。希望夫人容许我半天时间,让我和贝伦道别。”
伊薇领巴斯克上山,空的客房已经备好。贝伦第一次见到房间内部,客厅和卧室用白色的大理石墙隔开,铜质边框房门没有门板,挂着轻飘飘的白色透明门帘。软垫长椅前的矮脚桌上摆着一套玻璃酒皿,凹凸不平的表面浮纹组成一条展翼的巨龙,工艺水平令人惊叹。
“您想在这里住多久就住多久。”伊薇挡开门帘,一张叠着灰色厚被的双人榻摆在卧室正中央,旁边是铜制边缘的矮柜、衣橱和桌子。唯一可惜的是房间没有阳台,它紧挨着圣徒山,把手贴在冰冷的墙面上,似乎可以感受到山体的心跳。
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圣徒努伊在圣徒山中的温泉静心修炼的场景,整幅画被氤氲的蓝白色颜料覆盖,隐约可以看到灰色岩洞中人形。人形盘腿坐在水池里,一手捧着被具象化的圣光——金色的十字架,一手垂入水中。圣徒的肋骨附近写有他的名言:“情欲是枷锁,令我不得超生”,想必住在这里的客人不管坐拥多么美丽的女子,都会感到不大尽兴吧。
巴斯克不打算在这里逗留过久,直接坐下来开始起草契约。他在印有鸦卫纹饰的羊皮纸上写下有关贝伦的赎买细节,当然还有一笔不小的购款。
“四十金币?”伊薇凑过来看,“太多了,够买夫人半条项链了。十金币。”
“您真会做生意。”巴斯克不情愿地将数字改掉,不过一想到他以前也没给贝伦多少佣金,也就释然了。
盖上巴斯克商会的印章之后,贝伦正式成为王妃的所有物。巴斯克拍拍他的肩膀:“从今往后,你就跟着王妃吧!这让我想到了当初把你捡回来的时候,你也这样茫然地看着我。好好完成你的使命,不要把我教给你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整个鸦卫中,最了解贝伦的人就是巴斯克,只有他知道怎么和贝伦对话。伊薇在一旁说风凉话:“放弃吧,巴斯克先生。在夫人身边待久了,就算是一条真的狗,也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贝伦不是狗!”巴斯克义正言辞地拿手指狠狠地指着地面。
伊薇退出房间,巴斯克在原地等了很久,确定她已经走远,才猛地转身面相贝伦蹲下,从怀中口袋里取出一个类似拐杖柄的东西,上面还有干透了的血迹。贝伦一看到它便两眼发光,一把将它抢过来,贴在脸颊上来回磨蹭。“格兰达……”
“贝伦,我不介意你之前在铜木镇做的那些事。”巴斯克顿了一下,“这东西,它叫格兰达对吗,我找了很多有智慧的人,他们都不相信它能伤害怪物,保护我们的性命。我知道你不一般。”
接着他又拿出一本崭新的羊皮纸簿子,这次簿子的牛皮封面上没有画任何图案。他把它塞进贝伦怀里:“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你。现在分离只是暂时的,我们很快就会见面。英菲宁绝对是个魔鬼,你必须——”
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
太阳下山之前,伊薇带着锦盒和钱袋前来敲门,这次她把盒子放在了推车架上。巴斯克道谢后拿出一个布袋,用一根手指把锦盒推进去,随即立刻扎紧袋口,仿佛在抓一只不听话的野猫。伊薇像看傻子一样瞪着他,叫贝伦快点和自己一起离开。
贝伦伸长脖子回头看巴斯克。巴斯克已经在尔虞我诈的商会里爬滚久了,心中难免起一丝暖意。他朝贝伦摆摆手,让他和伊薇乖乖离开,贝伦这才点点头,在房门合上之前留给昔日老爷最后一个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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