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木房子和石头房子没有贵贱之分,穷人富人都有可能居住其中。远在都城的十二世陛下曾称这是一种“进步的象征”,并要求自己的封臣效仿。贝伦忽然看到一个套着白布的小孩从身边经过,心中动摇了一下,不禁停下了脚步。拉加贝尔注意到了这一点,同样不再向前走。“那天我也在教堂,如果你们没有拦住那个孩子,出手杀他的人就会是我。”
贝伦重新转头回来看着她。
“夫人的侍从每天至少要死去一个,多的时候三个。”拉加贝尔望向孩子消失的方向。“单凭城中孤儿院的孩子根本不够,她就派人到处找孩子,或者找父母买下来。有的只有几个月大,专门的人给他们去势。”
王妃的随行法师将贝伦带到了教堂附近的巷子,两人倒着走了一遍当时他带英菲宁离开的路线,最后来到男孩被杀的位置,那里已被新的污渍覆盖,分不清何种是血迹。
“夫人身边无时无刻不临这样的危险,我们不久前犯下了夫人成为王妃以来最大的过错。”拉加贝尔转身指着贝伦疑惑的大脸,“别说你没有责任,边境堡垒那件事你不在她身边,就是你的失职!”
贝伦觉得她说得有道理,羞愧得趴在地上翻过斗篷罩住自己的头,拉加贝尔没想到他这样子,惊慌地蹲下来:“我只是,只是提醒你要紧跟住她,就像你在这里做的那样。”
年轻的疯子此时什么都听不进去,埋着头扭动抬高的腚。拉加贝尔连哄带骗地把他拖回鸦卫城,到时还要坐狼车上山,一路上贝伦都没有把头探出来,隔着毛皮发出呜咽。
两人到山顶时,殿外聚集了不少人,将军、爵士和学士尽皆在列。他们显然想单独与王妃见面,装作偶然到此的样子漫不经心地攀谈,心中都希望对方快点离开。拉加贝尔从暗门入内,在殿内找到了穿长裙的女士。“女士,我找来贝伦了。”
“夫人需要你的时候,你又不在!”
伊薇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了一眼,贝伦猛地缩紧脖子,倒退着跌坐在地。伊薇疑惑地看向拉加贝尔,后者耸耸肩:“我想他已经够自责的了,请您不要再骂他。”
侍者为他们打开红色宫门,穿得像寡妇一样的英菲宁正坐在榻边望着油画发呆。贝伦一见到王妃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倒在她脚边打滚。英菲宁瞪大眼睛指了指他,后面两位女士同时耸肩。
“我同意验贞,我的姐妹们。”贝伦哭累后英菲宁说,“我同样好奇自己是否完好,但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伊薇向前一步:“验贞需要把您和毫不相干的男人关在黑屋子里三天,这根本就对您不公。”
“维得米德说他有别的办法,我们只好相信他,但我说的不是这个。”
接下来的数个小时里,贝伦跟着侍者几乎将整个寝宫掀翻,从榻下和墙壁暗层里取出大盒大盒的金子,分批送出主堡。狭窄闷热的暗道中,所有侍者都往一个方向行进,没有狼车代步,往返一次就让贝伦累得喘不过气。
“全部送去挪尔威庄园。”伊薇催运输队出发,抬头看了一眼公道边上的守卫将领,后者向她点头致意,并让人放马车出行。他靠近穿长裙的女士,把象征鸦卫的短匕从心前解下,捧到对方面前:“女士,无论王妃如何,我都效忠于她!如果需要卫城守军——”
没等他说完,伊薇就把他的手用力推回去,牙缝间吐出一字一句:“夫人身体完好!断掉这种念头,效忠殿下,听到了吗!”
这一切结束之后,天色又黯淡下来,贝伦觉得这两天过得很快,好像整个鸦卫都在与他作最后的道别。伊薇回到山顶侍奉王妃,拉加贝尔不知何时不见踪影,没有人为贝伦下达指令,这么说来,他本来就不是鸦卫的一员。
在主堡里游荡许久之后,贝伦不知不觉来到了大学士的房间。维得米德已经换上睡袍,在上榻前给自己泡些薰衣草,这种时候听到敲门声着实对心脏不利,但老人见到客人后仍然很高兴:“我以为你不来了,你要的东西我准备好了。”
维得米德转身走到房间里处,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小瓶,里头装着透明液体。他小心翼翼地交给贝伦:“我原本想给你准确的剂量,但我手抖得厉害,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你是炼金术师,到时需要用多少,想必没人比你更清楚。”
贝伦默不作声,把玻璃瓶揣进怀里。老学士觉得他有些反常,请他在壁炉边上坐下。
“年轻人,你现在感到烦闷的原因,我多半能猜到。”他把薰衣草茶塞进贝伦的手心,温热的杯壁和老人粗糙的指纹令后者逐渐放松全身肌肉。“在这个王国,几乎所有人都在期待王妃出事,只要失去贞洁,她就会变得和街边女郎一样待价而沽。但我相信你和那群人不一样,你的心里住着另一个英菲宁,她的价值不在于美貌和贞洁——哦,我说错了吗?”
贝伦脸红一阵:“漂亮,是真的。”
老学士一愣,然后发出解嘲般的笑声。“记住,贝伦。万物变幻莫测,见到的那一刻就是真的。”
年轻人的眸中逐渐恢复光彩,最后将花茶一饮而尽,与维得米德道别。回到山顶,这次伊薇没有责备他,只是说英菲宁让他进宫。贝伦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英菲宁依旧呆望着画,时间仿佛不曾流逝。
“夫人。”
“啊,贝伦。”英菲宁很自然地露出笑容,并指了指桌子上的羊皮纸簿子。“每次你单独行动,我都会让你把它交出来,因为我知道这对你很重要。现在我不想保管它了,你把它拿走吧。”
这段很像逐客的发言令贝伦很受伤,他没有动作,一直站在原地。
“我不是赶你走,鸦卫曾欠你人情,在回报之前,你都是我们的上宾。不过,我好像已经永远也还不清了。”英菲宁疲惫地回到榻上,“这代表你可以随意行动,将领服饰能提供便利。现在,出去吧。”
贝伦犹豫半晌,直到王妃发出平稳的呼吸,才把簿子取走。伊薇事先知道这件事,当她看到贝伦真的拿走了簿子时,心中多少有些失望。“这样的话,你和夫人就不是仆从关系了,我也无从再对你指手画脚,甚至要向你行礼。”
“——笔。”
“嗯?”伊薇愣了一下,“您说什么?”
“我需要纸和笔。”
和往常一样,英菲宁在侍者的轻声呼唤下慢慢醒来,在朦胧中清洁和梳妆。她似乎忘记了昨天发生的一切,皱起眉头指着墙边的衣架:“我不想穿那件。”
“今天有些特殊,夫人。”侍者一边梳头一边为难道,“殿下正在厅里。”
英菲宁看不上的那件连衣裙非常宽松,这会让她显得肥胖,为此侍者象征性地为她围了一条腰带。经过门口的摇椅时,她惊讶地发现一本羊皮纸簿子正躺在座面上,贝伦又把它交出来了。王妃会心一笑,在这段霉运遍身的日子里,只有这件事能让她感到一丝释然。
红色宫门缓缓开启,站在大厅内和维得米德交谈的克洛维停下嘴皮,转身面对门口,绷紧了脸皮。英菲宁也没有给他面子,垂眼走到他面前。“殿下。”
“英菲宁,现在我要让人为你验贞。”克洛维的语气不容人反驳。“如果你仍不同意,明天我就会将此事托付给市民代表,进行公开检验。”
“我同意现在验贞。”英菲宁吸了口气,然后重重地吐出来。“但是我拒绝和陌生男子同处一室,请殿下另择它法。”
克洛维看向身边的大学士。维得米德拄着拐杖上前一步:“夫人,您不必担心这件事,我们有办法让您自己说出真相。这样的话,您可否同意?”
英菲宁想了想,最后点头同意。“大学士总不会诓骗我吧。”
得到王妃首肯后,士兵打开宫门,外头已有一辆狼车等候。道路两边站满了侍者和贵族,有的忧心忡忡,也有的幸灾乐祸。英菲宁沉默地坐上狼车,在注目礼之下快速下山,这才发现围观人群一直绵延到半山腰。
山腰平台上已没有后续的狼车,她的目的地就在此处。全副武装的士兵已经把所有人都驱散,然后引王妃进入一扇双边开启的木门,长长的走廊直通尽头,隐约能听见隆隆的水声。
贝伦随伊薇从另一道暗门入内,通道里全都是滚烫的蒸汽,满身反光的壮汉或扛着水桶和柴火匆匆经过。巨大的锅炉全身都散发出红光,一圈工人拿风箱或用吹管往里送气,蒸汽在腔内发出嗡鸣。天花板离头顶并不远,锅炉顶端从缺口处延伸至上层,工人从一旁的楼梯上下,脚底连着另一个人的手,好像两条肉做的链条。他们无休无止地加热整座主堡,如果说这里每一道暗门后连着血管,那么贝伦即将前往的圣徒温泉就是圣徒山的心脏。
穿过没有门板的门框后,贝伦已经热得光脚踩上山石地面。现在他身处室外,却一点都感觉不到北方的极寒,氤氲的水蒸气一直笼罩在膝盖上下。巨大的圆形石池中微微泛青的泉水咕咚咕咚地翻腾,两三处喷出菌盖一样的白色水柱。
贝伦本想多看两眼,但被光脚的伊薇拦住,她似乎有理由相信贝伦不会对他起任何反应。“把大学士说的东西交给我,然后去门口等着。
贝伦听话地把手中的玻璃瓶交给赤露的女士,分别是一管乳白色、一管透明有沉淀。“这是罂粟花液,和颠茄叶汁。”他开口时流利得不像本人所说,转交时按顺序解释了瓶中的内容物。“先服用花液,夫人会觉得平静舒适;在那之后,服用叶汁,只能服用那么多。这是毒物,如果担心发生意外,就用手指沾一下,轻轻点在她的舌根上。”
伊薇惊得瞪大了眼睛,她从来没有听贝伦说这么多话,但后者若无其事地离开了,走着走着又变成四肢爬行,最后安分地蹲在门口。
王妃已经在温泉中间的石制躺椅上仰面躺好,身边站着一个伊薇不认识的胖女人,女侍确定她是亲王的人。胖女人见到她后慢慢行礼:“你好,英菲宁王妃,伊薇女士。我是玛特学士,亲王殿下特派我做此次验贞仪式的见证人。”
“是,玛特学士。”
“在开始之前,我还有几件事要告知二位。”女学士指了指伊薇手里的小玻璃瓶,“准确来说,大学士准备的药剂对检验女性的贞洁没有任何效果,它们只是用来让服用者入睡,不过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能够获知真相了。”
伊薇厌恶这种念书一样的语气,在征得王妃的眼神同意后,她打开了罂粟花液的木塞。英菲宁微微张口,显得有些紧张,双手交握在腹部,服用花液后才渐渐闭上眼睛,手掌向上摊在扶手上。
伊薇试图唤醒英菲宁,后者只是无力地用鼻息回应,眉头舒展开来。接着女侍谨慎地打开装颠茄叶汁的瓶子,按照贝伦的建议,把瓶口倾斜向食指沾上半滴。玛特学士说不用这么小心,但她没有听。
服用颠茄后,英菲宁没有特别明显的反应。女学士翻开她的眼皮,黑色的瞳孔稍稍放大,深藏的红色碎晶变得更明显了。“夫人?”玛特叫了一声,英菲宁随之动动喉头。
接着,玛特做了一个非常炼金术的举动——用镊子从手帕的包裹中夹起一根粉色的细条物,它看起来非常有弹性,学士说这是青蛙的舌头。她将青蛙舌放在英菲宁的心口上,它立刻卷曲起来,按照王妃的呼吸微微缩放。
“夫人,我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女学士顿了一下,“你还记得一个月前,在边境堡垒里发生了什么吗?”
英菲宁闻言痛苦地皱起眉头:“士兵……把我绑住,带进了营房。”青蛙舌随着说话翻转扭曲,伊薇一边反胃一边猜测,这舌头的扭动方式应该和单词的谈吐一致。
炼金术的效果显著,但伊薇忽然浑身颤抖起来,因为主人受到非人对待的时候,她正在圣主境内的森林里忙于厮杀,分身乏术。
玛特凑近王妃耳边。“然后,士兵对你做了什么?”
“士兵……围着我转。一个男孩,他想要上来。”
“你让他上来了吗?”
“没有,很多人都涌过来,把他推开了。”
玛特看了一眼伊薇,撅起嘴唇摆出无奈的表情,然后接着问话。“很多人,他们做了什么?”
突然,英菲宁紧皱起眉头,额头上渗出汗珠,伊薇猛地想起某次类似的情况,不禁有些担心:“学士,这是怎么了?”
“夫人在回忆痛苦的事情。”玛特稍作解释就继续逼问:“然后呢?”
“全都!全都上来了。”
英菲宁苦闷地摇头,伊薇轻轻握住她的手,后者却没有知觉。
问到这里的时候,玛特从英菲宁身边离开,对伊薇说问话结束了。女侍感到疑惑:“这就结束了?”
女学士点点头:“是的,很遗憾,王妃确实受到了侵害,而且不止一次。”
“什么?”伊薇差点从泉水里跳起来,“到现在为止,王妃只说了一些殿下都知道的事,你凭这些就下定论了?”
“女士,你不能因为听到了不利于主人的话就过分激动。”玛特瞥了一眼英菲宁,这在伊薇眼中成为了一种羞辱。“事实就是事实。”
伊薇抓住玛特的手臂不让她离开,后者奋力挣扎,两人同时滑倒在水中,巨大的水花泼向英菲宁。玛特想要呼救,连喝了两口泉水,双手胡乱扑腾,划花了伊薇的脸蛋。伊薇最先恢复平衡,用两只手把玛特抱离水面,后者仍不依不饶地给了她几巴掌。
“我不会再说什么了!”玛特完全丢掉学士应有的理智,往伊薇的小臂上狠咬一口。女侍下意识地给了她一拳,把她的头按进水里。
翻腾的水花飞进伊薇的眼里,让她不得不闭上眼睛。她回想起跟随在王妃身旁见过的所有男人,他们都长着同一张亵贱的面容,露出同一种疯狂的表情。但直到昨天,她才像一个真正的受害者一样嚎啕大哭出来,毫无顾忌地吐露心声。
这全是我的错,我原本可以保护她……
这全是……
伊薇闷哼了一声,眼泪混着泉水流下脸庞。“王妃啊!我的王妃……”她哭嚎起来,“你真的、真的被人伤害了吗?”
“我……没有。”
她一直这样哭,上空夹着冰雪的冷风也变成了呜咽,玛特不再挣扎,慢慢漂到池边。也许是门外的男人们等得太久了,一名女佣进来询问情况,她一眼就看到了面朝水中的女学士,害怕得大声尖叫起来。
克洛维第一个冲进温泉,象征性地遮住眼前,大声掩盖自己的局促:“怎么回事?学士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水池里……太热了。”伊薇尽力不发出哽咽,“她有些不适应。”
“那验贞结果呢?”
“学士说王妃仍洁净如初。”说这话的时候,伊薇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使的力道,并确定女学士绝无生路。
克洛维闻言一时哑口,在池边走来走去。“我,我不能相信你的一面之词。”他背对伊薇,门外几颗向内张望的脑袋一看到殿下的脸便立刻缩回去。“从今天开始,英菲宁不得离开山顶宫殿,你也陪她关禁闭吧!”说完便快步离开。
所有外人消失后,伊薇终于松了口气,蜷缩身体沉进泉水里。值得庆幸的是,亲王似乎不再计较妻子的贞洁问题,兴许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计划完美无缺。但这无法让她真正平复心情,再也憋不住后,她从池边爬出来,眼眶都被泡肿了。
贝伦此时已从门口坐到了池边。事实上,他从争执开始的那一刻就想要出面,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这片王妃专用的浴池并不缺乏护卫——岩石后面、上空高台上、甚至是池子里都有携带短匕和吹箭的侍者随时准备动手。比起他们,贝伦只不过是一个暂寄鸦卫的傻瓜罢了。
侍者们放下警戒,一起为尚未转醒的主人擦干身体,裹上厚厚的熊皮。伊薇瞥了贝伦一眼,没有多作评价。“以后我们可能不会在宫殿见面,而你已经没有保护夫人的义务。我代她向您这一年多来的守护表示感谢。”
贝伦怅然若失,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锅炉房捡回自己的衣服、又走出暗门的。没有王妃和伊薇对他发号施令,他根本就没有事要做,只好不停地往前漫步。走到半山腰的楼梯口时,他忽然没办法继续向前了,但眼前根本没有任何障碍物,但就是没办法抬起膝盖。
“咳咳。”
贝伦一愣,自己的肚子竟然发出了两声人类的咳嗽,他赶紧低头,发现一双鼠色的眼眸正从胯部的高度仰视自己,光洁的额头后留有金色的长发。他后退两步,那罕见的瞳孔颜色格外引人注意,贝伦确定自己没有在鸦卫见过这样的人物。
“贝伦中保先生,请您下楼时注意台阶。”对方熟络地叫出他的身份和名字,在她口中,贝伦仿佛是一位久未碰面的老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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