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看看天色已晚,乌沉沉的阴云翻滚,只怕雨雪,相互搀扶,渐次下山,待两人走到那一片茅屋附近,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一点声息也没有,两人暗暗奇怪,霍紫鸢道:“这里难道没人住吗?”
裴继欢道:“未必,你看,屋后炊烟都起来了。”霍紫鸢闻言一望,果然如此。两人走上前去,隔着篱笆门,大声道:“此间主人可在?探山已晚,请主人允我二人借宿一宿。”不多时里面走出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荆钗布裙,手里提着一个木桶,身后跟着一名腰背佝偻的老者,满脸疑惑地望着两人。那女子放了木桶,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走上前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说话的声音竟是清脆之极,满是江浙口音。霍紫鸢微微一愣,抱拳道:“我们二人贪看山势,误了出山之期,祈主人让我们在次借宿一晚。”
那中年女子冷冷地道:“主人不在,你们趁着天未全黑,还是早早寻路出山,去崆峒派的客寮过夜吧。”裴继欢道:“大嫂通融一下,此山其路难行,只怕不等到我们出山,天色已全黑了。”那老者道:“三娘,我去后山见主人说明此事吧。”望了两人一眼,径从屋后去了。裴继欢只觉那老者面色不善,眼光阴冷,不禁暗暗生了警觉之心,拉着霍紫鸢手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霍紫鸢的掌心。霍紫鸢会意,微微点头。
两人正要推开篱笆门进去,只见那中年女子把手一扬,道:“家主人不在,身为下人,我不敢擅作主张,还是请你们两位在门外等着吧!”脸色冷峻,满是戒备之色。霍紫鸢道:“既然你的同伴已去禀报你家主人,就让我们先进来又有何妨?”那中年女子嗤地冷笑一声道:“巧言令色心怀鬼胎之辈,老娘不知见了多少,焉知你们此来是不是别有用心?所以还是请你们两位站在门外等着吧!”口气越发地高傲起来了。
霍紫鸢听她出言不逊,心中大怒,把手一推,推开了篱笆门,冷笑道:“你不过是个仆妇,竟能代表主人辞客了?”那女子见两人进了院子,不禁怒道:“小妖女,让你在门外等着你不等,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霍紫鸢乃幽冥教主,向来是被人捧在手心、嘴上从不肯吃亏的,哪经得起那女子的言语撩拨?当下顶着那女子的话,硬生生地道:“我待看你怎地不客气?!”那女子冷笑一声道:“小妖女,看不出来你胆子挺大的嘛,跑到我这里来撒野了?倒是仗了谁的势?”右掌一立,斗然扑上前来。裴继欢见那女子扑上之势猛不可当,让过霍紫鸢,伸手一掌,往她手腕上击去。那女子竟自不避,反而前进一步,左掌又如风行电掣般拍到。掌未到,风先至,掌力竟是沉重之极。裴继欢一时看不出她的来路,心中暗暗纳罕,足尖轻点,身子借势飘开。那女子右手直伸,半途中喀喇一响,五指变掌为钩,当头抓到,有些像大力鹰爪,又不是大力鹰爪,手腕翻处,全带劲风。裴继欢横练功夫已练到了上乘境界,不避她手爪,那女子五指抓上他肌肉,宛若抓在一块坚硬的铁板上一般,喀喀作响。那女子心中吃惊,双掌齐落,砰砰两声,她双掌都击在裴继欢身上。裴继欢早已运劲下沉,将她一股刚猛无比的掌力消得无影无踪,反弹之力,反倒将那女子掌心震得隐隐发麻。那女子忌惮他全身刀枪不入,一时竟不敢上前相攻。
两人正斗,忽听一声怪啸远远传来,不片刻那老者已飞奔回来,叫道:“翦玉娘,你在跟他们动手吗?”声音传来,宛若怪石裂空,声声震响。那女子正当无法,尖声叫道:“老鬼快来!”但见那老者人还在山坡上,忽地纵身一跃,几个起落,竟然腾空飞过屋顶,半空中猛发一掌,掌力沉雄,远在那女子之上,掌力到处,地上残雪落叶被卷得四处飞扬。霍紫鸢大叫:“继欢哥哥留神!”语声未毕,裴继欢已觉劲风袭顶,双足在地下疾撑,身子飞起,落在一旁。那老者一扑落空,忽地一声长啸,中气充沛,震耳欲聋,运气于臂,施重手法向裴继欢前胸拍到,掌力之出,疾逾奔马。裴继欢左足一点,掌走轻灵,避开那老者并力一击,一招“惊涛裂岸”,反掌拍出,跟着身子微侧,并起左手食中二指,直取敌目,这两招先后发出,又狠又准,乃是八荒六合神掌中的精微杀招。
那老者武功着实厉害,眼见对方两指飞到,倏地长出右臂,手肘轻轻往外一推,一招“顺水推舟”,反手就是一掌。裴继欢盘转右臂,斜里相格。哪知那老者的手臂斗然间似乎长了半尺,闪电般拍出一掌,正中裴继欢肩头。忽然全身一颤,如中雷击一般,手掌急缩,掌心竟如碰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两招交换只在瞬间,快到令人眨眼不及。裴继欢身形一晃,那老者退了两步,下手毫不容情,跟着一掌,往裴继欢天灵盖拍落。他摔碑掌力摧筋破骨,狠辣无比,这一下要是给他拍中,立时便要头骨碎裂,必死无疑。裴继欢伸手格出,砰的一声,震得那老者连翻三个筋斗,跳出两丈多远。裴继欢得了先机,双掌一错,一掌拍到,劲风呼呼,刮面生疼。那老者见他掌力雄浑,简直沛莫可御,情急之下,一个俯身前冲,避开了裴继欢一掌,和身一冲,飞出丈许,身法步法,竟是滑溜之极,端的是又快又巧,不但一旁的霍紫鸢和那翦玉娘,就连裴继欢也情不自禁暗地喝了一声彩。
那老者立定身躯,忽地一声怪啸,掌发风雷,右手猛向裴继欢肩头拍来。哪知他快,裴继欢比他还快,只在瞬时之间,单掌一推,已到那老者胸前,事发猝然,那老者掌力未曾收回,情急之下双足钉地纹丝不动,上身向后急仰,忽听裴继欢手臂关节喀喇一响,左手五指已触到那老者眉睫。高手较技,进退趋避之间相差往往不逾分毫,那老者身躯斜出,上身不着其力,裴继欢掌力已到,哪里来得及趋避?危急之下左手疾起,以擒拿法勾抓敌人手腕,向左猛撩,这一招自然而然便将胸口要害全然卖了给敌人,只听得喀喀两声,接着又是砰地一响,两人各不示弱,以力碰力,各自分开。裴继欢身形微微一晃,那老者却是左臂欲折,倒飞三丈。
那老者转眼斗了三十多招,久战不下,心中焦躁,喝道:“三娘取我的兵器来!”那女子急忙飞奔入屋,不片刻却取了一支方便连环铲出来,望空一扔,那老者接铲在手,呼呼两杖,猛攻上来。但见那方便连环铲铲杆陈旧,布满灰尘,月牙和铲头隐隐生着锈迹。裴继欢心中暗暗奇怪道:“这老者原来是个和尚还是个道士?”
原来方便连环铲原乃是修道之士的随身用具,后来丝绸东去白马西来,方便连环铲渐渐成为佛门重要的法器。僧人或道人但遇天下不太平出门,大多随身携带,一来可以当作扁担挑运行李等物,二来但遇道途死者,则以方便连环铲替死者收拾遗骸,原并非特定哪个门派专有的东西,民间习武,气力大者,也很多选用方便连环铲作为兵器的。以此裴继欢见那老者一身俗家打扮,手里却用着佛道门中的用具,才会心中暗暗奇怪。
裴继欢空手接他招数,一时竟看不出他方便连环铲出自哪门哪派,又恐是武林正道,下手多少收了一些,功力只用到五分上下。眼见那老者铲法竟是十分高明,当下欺身进步,运气于肩,砰地一声,左肩硬接了对方一杖,右手反抓,左手一立,向外拍出,恍如电光石火,倏地按到那老者胸口。那老者大惊,连环铲用力一抖,连人带杖,急忙后跃,方便连环铲铲头一指,反打回来,这一招却似是少林寺的疯魔铲的招数。裴继欢身子不动,右臂陡长,潜运内力,变掌为拳,一拳结结实实打在那老者铲杆上,嗡地一声,铲杆震荡,将那老者震得直跌出去。这几下连环进击,招招都是八荒六合神掌中的拳掌绝技。那老者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只觉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玄功三转,方便连环铲斜横身前,正要再上,忽听有人喝道:“都给我住手!”
两人收招一看,但见茅屋前来了一位道姑打扮的老婆婆,手持龙头拐杖,双目灼灼,望着裴继欢,问道:“天山羽士杨白眉是你什么人?他就在附近么?”
裴继欢道:“那是先师。”
那老婆婆一听“先师”,身躯一颤,道:“杨白眉去世了?”
裴继欢点头道:“是,先师已去世三年了。”
那老婆婆沉默良久,手拄拐杖缓缓上前来,叹道:“这世间还能相互研究切磋剑法的人,又少了一个了!”语气之中,说不出的苍凉和惋惜,半晌回头道:“你既是杨白眉的弟子,为何不知西崆峒有个‘飞天神女’?”
裴继欢豁然一省,连忙将宝剑递给霍紫鸢,单膝下跪道:“想不到是许前辈在此隐居,晚辈唐突之至,请前辈见谅。”那老婆婆微微一笑,袖子轻轻一拂,一股柔和之极的无形之力将裴继欢带了起来,点头道:“白鹤西游,后辈可嘉,你刚才的掌法我都见过了,不可谓不得你师父衣钵。只是可惜了你师父,他去世的时候,年纪还不到六十吧?”
裴继欢点头道:“正如老前辈所言,先师享寿五十八。”
那老婆婆拄杖向天,低声道:“我和你师父琴剑相酬,转眼都有十年时间了。可惜他竟然先我而去。当年他从长安出逃,若非路上中了敌人的毒掌,也许他的寿算当在百岁以内,决不至于五十八岁就去世呀。”望着霍紫鸢道:“这娃娃是你朋友吗?”
裴继欢道:“是。”
那老婆婆身形一晃,如风般从霍紫鸢身边过,霍紫鸢只觉手上一轻,宝剑已经被她取在手中,剑拔半尺,看了一眼,又将宝剑抛回给霍紫鸢,道:“原来是霍智伯和飞鹰门傅青衣的女儿,怪道脾气了不得。”裴继欢忙道:“紫鸢是性情中人,难免言语不当,请前辈见谅。”那老婆婆淡淡一笑道:“这倒没什么。我年轻的时候,比她还更泼辣,动不动就拔剑伤人的。天色晚了,难得你们俩辛苦来一趟,跟我进来吧!”
原来那老婆婆名叫许兰心,和杨白眉一般,都是西域小般若寺的俗家弟子。两人同时入门,同时艺成,杨白眉成名较早,许兰心也在江湖上以轻功卓绝赢得了“飞天神女”的雅号,但却在三十岁那年忽然急流勇退,回到老家浙东嫁人成婚,在家相夫教子,后来极少在江湖中走动。她丈夫因病去世后,许兰心膝下无儿无女,想念师门,便搬到了西崆峒人迹罕至的这个山谷里来隐居,往来师门,也有地利之便。江湖中知道许兰心名字的人并不多,盖因她极少在江湖中出现的缘故。按辈分许兰心是杨白眉的同门支派师妹,两人同门情谊极深,许兰心一旦有空,就会上天山去见师兄切磋剑法,同时小住数日,那时候裴继欢还小,对这位忽来忽去的师叔并未留下多少童年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