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羽殿是太极宫西北一处偏僻的宫殿,从前也不过是用来安置失宠的低等妃嫔,先帝后宫空虚多年,这处宫殿已经彻底废置了,宫人们连修葺也马马虎虎敷衍了事,如今看来一片破败之色。只是这座已经荒废许久的宫殿突然热闹起来了,殿内一片吵嚷,殿外还有兵士把守着,而哭声哀求声不断传出来。被关在殿里一日一夜,受尽了惊吓又饿又倦的王妃贵夫人们绷紧了神经,不敢有半点松懈,殿外半点声响都让她们如同受了惊的鹌鹑,猛然惊起缩成一团,惊恐万状的模样早没有了往日的端庄高贵。顾明玉坐在殿角,却是面色平静,全然不曾有半点害怕之意,她淡淡看了眼殿外手持长刀的兵士,又慢慢阖上眼去,对于周遭的混乱不闻不问,也不被影响。亲王宗室们脸上挂满了愁容,他们不比妇孺,怎么也不能哭闹,强撑着精神也要摆出一副镇定的模样来,只是心里却都是明白的,宫中怕是已经大乱了。其实无论是显王还是贤王登基,对于宗室并无太大区别,他们始终是李唐亲族,是圣人的血脉至亲,但他们知道,如今的情形却不同寻常,他们可是亲眼见证了贤王叛乱,说不得还能不能苟全性命了。他们也是害怕的。眼看着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轻柔的晨光透过破旧的殿窗落在地上,殿中的气氛却是越发紧张起来,哭泣着的夫人们慌张地吩咐侍婢去向看门的兵士打听消息,唯恐下一刻进来的就是来索命的宫人。只是殿外一阵骚乱,混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吓得他们噤若寒蝉,恐惧地死死望向紧闭着的殿门。过了许久,在他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里许久之后,那扇门才被推开来了。顾明珠带着侍卫与宫婢进来,目光清冷地扫过在场的众人:“太后娘娘请诸位前去太极殿。”那一刻殿中众人的心一下子松懈了下来,亲王宗室们瘫坐在榻席上,狂喜着互相庆贺着躲过一劫,王妃贵妇们又是欢喜又是流泪,连声念佛:“都是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她们又忙忙上来与顾明珠道谢,一脸担忧地问起太后来:“娘娘如今可安好?宫中情形如何了?教我们担忧许久。”顾明珠与她们寒暄几句,让宫婢带着她们出了殿去,自己往顾明玉跟前来。“大姐姐……”顾明玉起身来,微微低着头不敢看顾明珠,眼中满是羞惭之意。当日顾明珠嫁去博陵,她应承自己会照拂好顾家,伺候太后,可是现在却成了这情形,她实在是没脸见顾明珠,而她当初发现李密想要夺太后监国之权时,犹豫之后终究没有让人送信给顾明珠,她以为只是朝中的明争暗斗,不会波及到其他。可现在……她惭愧地不知该说什么。顾明珠看见她消瘦的模样,也知道这些时日她必然是心中万分折磨,不由地轻轻叹了口气,拉着她往殿外去:“走吧,我们去见见贤王侧妃。”顾明玉一愣,很快回过神来,贤王侧妃不就是顾明月。周楚楚已经告病,让长公主府帮着求了太后恩典,去了别庄养病不出,如今长安城中还能被称为贤王侧妃的就只有未行过礼也未上宗室名录只有个名头的顾明月了。与别的殿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同,千云殿一片死寂,连宫婢都不见人影,看门的小宦也不知道去了哪里。顾明珠与顾明玉带着女官宫婢到了殿门前,看见的只有半阖半开的殿门,里面一片幽暗,寂寂不闻人声,宫婢拍了好久的殿门也没有人回应。顾明珠蹙着眉看着殿门,吩咐女官:“进去瞧一瞧,看看贤王侧妃在不在。”女官带着宫婢推开殿门,走进了一片昏暗的殿中。只是片刻之后,便听见殿内一阵尖叫声,女官脸色发青带着惊慌失措的宫婢飞快地奔出来,语不成调:“郡主,王妃,侧妃她……她……”顾明珠与顾明玉都是一惊,望向那幽深看不见究竟的殿中。顾明月死了,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千云殿中,她是被关在殿中活活饿死的。小宦在殿内忙忙收殓着顾明月的尸首,殿外的顾明玉泪落不止,攥紧了手中的手绢:“是我疏忽了,先前便听宫婢说贤王对二姐姐并不好,有时候还会动手,可是我差了人来问,二姐姐都是不言不语,不肯与我说半句。”“……后来宫中乱了,我与太后娘娘被关在嘉寿殿里,也就不知道外面的消息了,我总想着她好歹是贤王侧妃,贤王他也不会太过……”可她想不到,贤王居然让人把顾明月关在千云殿不闻不问,混乱之中宫婢与小宦怕是早已逃走了,被软禁在内殿的顾明月就这样痛苦地死去了。顾明珠沉默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走吧,该去太极殿了。”不是她心肠硬,实在是对于顾明月没有太多怜悯之心,无论是前生还是今世,她与顾明月之间都没有任何姐妹之情,顾明月如今这样走了,或许算是她们之间恩怨的了结了吧。顾明玉也知道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宫中大乱刚平,太后跟前只怕还有很多事要交代,自己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她点点头擦了泪跟着顾明珠一起出了千云殿,带着宫婢往太极殿去了。此时的太极殿一片肃穆,太后高坐在上席,冰冷地扫过殿中拜倒的众人,语气里没有一丝温度:“众位宗室公卿怎么说?”宗室大臣们刚从宫变的惊骇中尚未回过神来,就被太后的话给惊得说不出话来,面面相觑之后,终究有人大着胆子开了口。宗室中德高望重的福王清了清嗓子:“贤王犯上作乱,意图谋逆,自然是罪不容赦,只是显王殿下终究是受他人蒙蔽,并非是有意忤逆太后,还请太后……”他刚说完,宗室大臣便有不少附和者,只有崔家与几位始终追随太后身边的公卿没有开口。太后目光落在福王身上,忽然露出点笑容:“那你们意下如何?”福王顿时感受到了那目光中的压力,不由地低下了头,只是想着宗室们的意思,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臣等叩请太后赦免显王殿下,或是另立皇嗣。”圣人虽然已经卧榻不起多时,却还未殡天,他膝下无子,若是从宗室之中另立皇嗣,也能保李唐天下皇族正统。这也是大多数宗室公卿之意,他们虽然臣服于太后的威严能力,却始终从骨子里维护着李唐皇室。太后看着他们,更是仰头大笑起来,笑声里毫无忌惮与轻蔑,看着殿中众人的脸色从疑惑到不安,突然停住了笑容,淡淡地道:“玄武门之事好像也不过十数年前罢了。”宗室们顿时色变,战战兢兢望着太后高贵冰冷的脸,没有人敢再多说一句,他们都不寒而栗地想起了十数年前,太宗皇帝血染玄武门的事,不过一日的光景,宗室被血洗清理,只留下了少数,其他的都随废太子一道被处置了。如今太后提起玄武门之事,也是在警告宗室,如果敢再有他心,她不介意再次血洗宗室。没有人会怀疑,她真的会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