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漫天开价”了,几个洋大人面面相觑。提供军械不是不可以,但如果官军一触即溃,那不仅等于把枪炮白白扔在水里,而且更等于是送给了长毛,变作“助逆”。昨天李恒嵩部在嘉定的溃败,似乎专门印证了这一点。但现在是轩军,毕竟有所不同。他们对这支军队,一直抱有很大的期望,此刻听说“打得极好”,便要先问一问,是怎样一个好法。“士气好的很,打了大胜仗!”杨坊添油加醋地将轩军如何掘壕固守,如何杀伤了上千的长毛,如何打退了长毛好几次冲锋,如何与长毛英勇炮战的情形说了一遍。洋人也不傻,对于中国官员的习姓所知甚深,知道他们讳败为胜、把小胜说成大胜都是家常便饭。但以眼下这样严峻的形式,就算对战绩有所虚饰,想来亦不至于说得太过分,而且他们跟吴煦和杨坊,都是多年的老相识,因此对他们的话,也有一份信任。如此看来,轩军不仅没有败,而且多少应该是打了个胜仗。这样一想,脸色便不同了,法国领事爱棠看了看大家,开口了:“为了支持轩军,租界来提供军械是完全可以的,我们只要收回成本价。”“会防,就是要一起出力。”吴煦摇着头,把杨坊的话拿出来说,“还要收成本价,那只不过是不赚钱,怎么能算出力?应该无偿提供。”这句话说得很有力量,不容易驳倒。几个领事商量了一下,还是由法国领事爱棠来开口:“吴道台,我们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为了表示最大的诚意,我们愿意把武器的价格,让到成本价的八成。”“应该无偿提供!”“七成!”“应该无偿提供!”由此开始扯皮,双方各自摆着道理,一时纠缠不休。到了领事们把价格让到四成的时候,吴煦和杨坊对视一眼,已经有打算接受的意思,然而就在此时,关卓凡派人从县衙飞马送来的一封电报,让这场争论戛然而止。“职等丁世杰,伊克桑,福瑞斯特,再破长毛前锋于松江城下,焚毁大盾车一十七架,毙敌千余。”吴煦大声念完这一封电报,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将电报传示众人。几个领事和何伯看了,互相对望,脸上都露出惊喜的神色。这一下,杨坊底气十足,自是幡然变卦,大声说道:“应该无偿提供!”“OK!”领事们受这个消息鼓舞,终于做了决定,“替轩军补充的所有武器,可以由我们无偿提供。”“太好了,轩军一定还能打胜仗。”吴煦和杨坊觉得不但不辱使命,而且得到了这样一个意外的成果,都感得意,“我们这就回去,请关逸轩把单子列出来。”“嗯……吴道台,我想特别声明的是,”爱棠觉得有一句话,须得要补充,连忙说道,“这份协议,持续到上海的战事结束,就告终止。”**太平军出动的盾车,是以四架马车的底座拼接,上面以粗壮的圆木交叉竖起架子,牢牢铆死,在木架上挂满装有沙土的湿布袋,外面再以湿牛皮包裹,可以保护车上和车后的数十人,抵御上方、前方和侧前方的弓箭子弹。每辆盾车,由七八名士兵推动前行,一旦推进到城下,或者可以掩护冲车撞门,或者可以掩护士兵掘洞爆破,是攻城之时的一大利器。盾车不怕枪,只怕炮,但是单独的一两门炮,很难打得如此精准,所以看到经过一轮炮战,松江城上只剩下两门炮时,谭绍光和郜永宽立刻认为,火候到了。出动的盾车,一共是十七辆,参差不齐地大致排成一线,向松江城缓缓平推过去。每辆车上都堆着十数个大沙包,车后跟着四五十名太平军,一色大刀长矛,他们要对付的目标,不是城墙,而是长壕内的轩军。只要盾车推进到壕边,轩军的洋枪便无用武之地,如果壕内的轩军不逃,就会变成被斩杀的对象,如果想逃进城内,那太平军就会以车上的大沙包填出十数条通道,跟着抢城。因此在车阵之后,另有约三千名太平军,抗着二三十架云梯,随时准备冲锋。城上的炮始终没有响,等到盾车再向前推进一段,就进了死角,城上的炮就算想打也打不到了。奇怪的是,长壕内的轩军,一枪未发,不知是不是被这些庞然大物吓得没了主张。郜永宽大喜,手上的小红旗一挥,三千名待发的太平军一声呐喊,向前冲去,而前方的盾车也猛然加快了速度,向壕沟冲去。等到盾车离壕沟大约还有十几丈远的时候,轩军依旧没有开枪,却忽然从壕沟里猛地甩出了两三百个海碗大小的铁皮罐子,有不少便滚入了盾车下面,落地片刻,便纷纷炸开,砰砰的一片闷响。这些罐子却不是炸弹——闷响之后,每个罐子里都开始散发出大量浓烟,便有太平军的士兵从盾车后转身跑出来,涕泪交流,咳嗽不止。很快,越来越多的太平军向后逃了开去,更有的一边跑,一边喊:“清妖使妖法啦!”其实不是妖法,而是一种叫做“臭瓦罐”的东西,由法国人发明,大概算生化武器的鼻祖。这是个新玩意儿,但华尔却有些了解,在军事会议上,特地建议关卓凡购买了三千个,认为这东西对付太平军的盾车,大概有用,没想到一试之下,果然效验如神。臭瓦罐与后世的催泪瓦斯相差仿佛,只不过效用远没有催泪瓦斯那么强烈罢了,在野外只要略过一会,其实也就散尽了,但对于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的太平军来说,造成的恐慌却是致命的。玩命退却的太平军,迎头撞上了冲锋而来的三千人,乱成一团,身后的东北风,亦将烟雾缓缓向他们吹去,又造成了更大的慌乱。就在这个时候,轩军开火了,壕沟内和城上的齐射,将一场战斗变成了单方的屠杀,而太平军对“妖法”的恐惧,还在不断蔓延,从战场上溃散下来的士兵,将这种恐惧又在阵中扩散开去,仿佛远处那缓缓飘来的烟雾之中,有什么妖魔鬼怪,于是大哗之下,全军后撤,退回到结营的白沙岗。谭绍光当天对松江城的攻击,前后损失了将近两千人,就这样无疾而终。欣喜若狂的丁世杰,一面派人出西门,在每辆盾车的车架上洒了火药,举火焚烧,一面派人飞速驰往泗泾,去给老总发电报。而城内的松江知府贾益谦,海防同知刘郇膏,更是额手相庆,先吩咐娄县的知县刘文身组织士绅和百姓“劳军”,接着又派了民团出城,搜集太平军遗弃的枪支弹药,准备将搜集到的军械,用来装备贾益谦的“府兵”和刘郇膏的民团。李秀成的部队,每千人之中,大约有一两百支洋枪,另有两三百支鸟枪和抬枪,这个比例,比普通清军为高,因此贾益谦和刘郇膏,对这笔额外的“洋财”颇有期待。丁世杰听了,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相形之下,轩军的装备真是太精良了。“这是应该的,我们就算有轩军这样的装备,也万万不能象轩军打得这样好。”刘郇膏倒很坦然,“兄弟今天是开了眼了,第一次见到仗还可以这样打,松江能守住,全靠轩军。”“那也是倚赖两位支应得当,”丁世杰谦逊了一句,见到站在一旁的娄县知县刘文身,想起一件事来,“刘知县,说起劳军,倒要劳烦你一件事——找人多煮些热汤,让城外壕沟里的兄弟,都能喝上一口,暖暖身子。”刘文身一口应允。娄县是松江府的“首县”,府县同城,这些事,原该归他办差。“贾太尊,克字营还有两门炮,今天晚上,也要吊到西面的城墙上。”丁世杰又对贾益谦说道,“这一两曰之间,大约长毛还要来攻。”于是这一夜,将备战的功夫做得很足,两门野炮吊上了城墙,缺损的兵员由预备兵补足,苦战了一天的士兵,吃饱喝足,也都得到了很好的休息,只等长毛再来攻城了。然而丁世杰这一回判断错了,太平军没有再攻松江,第二天一早,却忽然从青浦方向传来了阵阵激烈的枪炮声。丁世杰急派人探查,结果到了上午,便有消息传来——距离松江十五里外,由先字营协防的青浦县城,失陷了。*(谢谢ybch,彩虹,书友13122、书友13120的打赏,谢谢散人的更新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