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听上去不可思议。.洋务运动这件事,说复杂也复杂,千头万绪,自然不是三个月能够做得下来的。但若是说提纲挈领,抓住要点,把现在就能够办的事情,开一个头,打一个基础下来,那么三个月的时间,也足可以有一番作为了。这三个月,是开局。这件事情,是真正关乎中国国运的大事,两年多来,关卓凡已经在心里想过无数次!现在,终于可以开始着手了。一刻也等不得。一步也错不得。现在江苏一省,人、财、物、兵,无不就手,再加上一个上海,是最好的窗口。而朝廷对地方上的管制,也因为连年战乱,出现了一个难得的空窗期——固然对大员的任命上仍是抓得极紧,但兴办的事务这一项上,只要以军务为号召,无不准许。地方督抚曰渐权重,已是不争的事实。好机会,关卓凡对自己说。他决心要拿出自己全部的智慧,所有的历史知识,把这件事情做成它。至于京中的“洋务之争”,那是题中应有之意。亲贵如云,高官如雨,这样的地方,桎梏沉重,本来就不是开展洋务最合适的地方。管制最松的地方,往往才是最容易发生变革的地方。恭亲王不容易,这一回他“鬼子六”的名号,只怕更要坐实了。关卓凡听说,京城里面,已经有人在大街上张了无头贴,那一副对联,工整得很——“鬼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弟子拜异类为师”,把朝廷、洋鬼子、军机,都一并骂了进去,一时在大街小巷轰传,说明不惟是一帮保守的大臣反对洋务,连一般的老百姓,对洋鬼子的玩意儿,也都是敬而远之的。关卓凡心想,说这个时候“民智未开”,大约不能算错。因此对于恭王,他抱有一份同情,因为恭王办洋务,颇有一处无奈的地方,就是所办的事情,一时见不到成效——学外文,学算法,学地理,在保守派看来,这些东西,学又如何,不学又如何?这些人,不惟顽固保守,而且最擅长一件事情,那就是对没见到的,抵死不认。洋人的兵舰厉害,见识过了,就说“洋人只有兵舰犀利,余不足论”,洋兵只要敢登陆,则死无葬身之地。待到被英法联军打得丢盔卸甲,又说“洋人只有枪炮犀利,余不足论”。总之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死心。对付这样的人,关卓凡亦有自己的法子——你说你的,我干我的,决不去做是非对错的口舌之争,干了再说。若是出了漏子,事后另想法子去弥缝,只要在两宫和恭王那里的根基不倒,那就总是可以圆得回来的。他私下办了电报,然后靠着电报,用几千兵挡住了李秀成几万人,那么你说电报好不好呢?他弄了两艘炮舰,然后轩军水师凭借这两艘船,半天工夫就打垮了不可一世的“航王”唐正财,那么朝廷该不该有炮舰呢?不论什么事,只要能先办一个样子出来,再拿去说服人,再拿去推广,就要容易的多。说起来,两宫和恭王要召他回京,不乏要以他的实例,来对抗保守派的意思。现在也是一样,关卓凡心想,我要用自己的法子。作为一个现代人,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我就要让这个时代,跟随我的脚步。电报,算是他到上海之后,办的第一件洋务,现在已经架通了苏松太常这四府,剩下一个镇江,正在赶办之中。卞宁扶正,做了上海电报局的总办,按照关抚台的交待,已经开始筹划民用电报的事宜。说是民用,其实是商用,或者说是有钱人专用,因为电报的成本还是很高的——发报机、铜线、线杆、电报房,这些架设和维护的费用都不菲,再加上报务人员的高薪,因此收费也就贵得很。从卞宁拿出的章程来看,发一个字,就要收三两银子。关卓凡想,三两就三两,一个商机怕不就值上数千上万两银子?因此商人们还是会愿意用的。至于有钱人,那更不用说,只当是个时兴的奢侈品,哪怕发着玩呢,多有面子?只是既然一个字这么贵,那么大家发电报的时候,怕是免不了要兴起一股惜墨如金的热潮了。而打算开办的第二件洋务,意外得很,是由电报派生出来的。举凡发电报的人,都是亲自到各府城的电报房,交银子,递条子,就予拍发,简单得很。反而是收报,必须由电报房的人上门派发才可以。为了这个缘故,关卓凡特意下条子,让藩司赵景贤抽调了苏州府的一位同知,杨仕权,赶到上海来候命。这个杨仕全,在当初解散苏州“女馆”的事情上出了不少力,很是能干,被关卓凡默默记在了心里,现在要用他一用了。继而又从青浦县,调了一位极能干的驿丞给他做助手,只等杨仕全一到,就要跟他们商量,成立一个“江苏驿所”,打算在五府的电报房旁边,都设立分所,专管电报的派送。然而再转念一想,这个东西,似乎不止是派送电报这么简单……想着想着,终于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邮政么?于是先压住心头的兴奋,要等他们到了之后,再好好议一议!军务电报则依然免费,怕的是为了省钱,连事情都说不清楚。不过军务民务用的都是一条线,因此卞宁的章程里特意说明,如果有假借军务,私用电报的情形,则要报提督衙门严处。这个卞宁,算计得够精明的,关卓凡微笑着想。不过兴办洋务,原是要有这样计较而艹守又好的人,才能真正把事情做起来。一想起艹守这两个字,关卓凡头疼得很,而且打心里发憷——这真正是个绝大的难题,偏偏又不是一时三刻能够解决的事情。大体来说,凡是原来在洋人手下做过事情的,相对而言艹守就要好一点,比如利宾、卞宁这样的人。而凡是原来从官场里混出来的,那就多半不敢恭维,真正像赵景贤那样,清廉到一介不取的人,凤毛麟角。说起来尴尬得很,若是以朝廷名下的所有部门而论,基本杜绝了贪污受贿这两项的,大约只有赫德主理下的海关了。每念至此,关卓凡都不免沮丧,因为就连他自己,只怕也不是单靠那一份养廉银子就能够活下来的。他固然不是奢靡无度的人,不过若要让他学海瑞,一清如水,那也不肯——就现在,京里面还养着两个嫂子,这里眼见得又要纳一个美娇娘进宅。他的脾气,又是大方爽快的一类,因此要维持这样的排场,也不是小数。清代官员,名义上的正俸极低,巡抚一年只有一百五十五两,简直到了可以饿死人的地步。不过好在有一项养廉银,也是正项收入,相比于正俸,要高出几十倍到上百倍。以关卓凡的江苏巡抚为例,一年的养廉银子就有一万二千两之多。说是“之多”,细细算下来,每个月一千两,其实也不多,因为这里面除了巡抚大人自己和家里的用度之外,还要用在幕僚的束脩、家仆长随的薪饷、来往的应酬、亲戚朋友告帮、以及时不时的赏赐等开销上面。至于不足之数从哪里来补,那就各有各的法子了。对于关卓凡来说,超支的数目不大,这些额外的钱,以后固然可以从设立的公司里面来,特别是那个控股公司,算是凭本事赚来的,可是他设立公司,原本倒也不是为了自己的花销,因此每每想起,还多少会有些内疚神明。可见老子算不得一个英雄,他在心里琢磨,一个人想要完美无缺,真是难!不过——英雄难过美人关!想到了这个说法,好歹才觉得心里头有了一个安慰,庶几可以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