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卓凡所上的折子,《奏请于江苏试办洋务六事》,很快便以明发上谕的形式批复下来了,诸如铸银币、办新邮、开设广方言馆等一应事务,概予照准。无论如何,“试办”二字,对朝廷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借口,也是心理上一个很好的安慰,可以把外面的一些非议,做有力的抵挡——既是试办,又不过是一省之地,有什么关系?在洋务派来说,却都颇为兴奋,私下里把关卓凡的这个折子和朝廷的上谕,称为“洋六条”,只等江苏取得一些成效,便可以仿照施行。醇王这些天来,一直跟两宫太后一起“听讲”,在洋务上也长了不少见识,不过现在他的心思,是在另一件事上——自从上次慈禧提了听戏的话题,他便立即开始筹备,终于在七月二十七这一天,请动了两宫,到自己的王府去“巡幸”。醇王府是在内城西南角上的太平湖,与禁宫相去不远,因此慈禧太后吩咐,仪从特简——毕竟巡幸只是一个名头,实在是去听戏的,太张扬了不是好事。于是三顶明黄御轿,由近支王公和銮仪卫扈从,从西华门出了宫,一路向西。到了醇王府的门口,惇王、恭王和醇王三个已经在跪接,亲自扶了轿子,直送入内。寻常的大臣自然不会来,不过关卓凡仍以御前侍卫的职分,在府里接驾站班,惇王在轿子行过的时候,还特地瞥了他一眼。等到开了戏。头一出就是慈禧最爱看的《四郎探母》。程长庚举手投足之间。把一个身在番营。思国心切的杨延辉,刻画得入骨三分,在座的人,连小皇帝和敦柔格格在内,都是看得目不转睛。只有慈禧,明明最喜欢的戏,看着看着,却看出心事来了。她一边看着杨四郎跟铁镜公主在台上猜来猜去。一边心想,可见势不如人,就要受欺负,宋辽交战,宋国打不过,连杨四郎这样的英雄人物都陷在番营,想要回去看看自己的母亲,亦不得不向铁镜公主低声下气,婉转相求。她倒没想到满洲人本来也是“番人”,而是自然而然地把洋鬼子当成了番邦。现在朝廷的军队不少。可真正能打的,又有几支?就算是轩军。打得过洋鬼子么?若是以后天天都要受洋人的气,那这个太后,也真是做的无味得很。想到这里,恨不得立刻就把关卓凡叫过来,问上一问。就这么在心里计较着,结果把最精彩的一段“坐宫”,都给错过去了。连着唱了两出,到了歇一歇的时候。慈禧和慈安回到特辟出来供她们休息的小花厅,在里间补了妆,出来刚在设了黄幔的御座上坐定,慈禧就迫不及待地向今天负责“总提调”的惇王说:“五爷,你去把关卓凡叫进来,我们姐俩有事要问他。”惇王是咸丰这几个弟弟里面,年纪最长的一位,性子粗疏,有名的“糊涂王爷”。他听说要叫关卓凡,先躬身应了,却又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太后,这个关卓凡,不大好。”“嗯?”慈禧和慈安都是一怔,慈禧看了看惇王,问道:“怎么不大好?”“他在江苏巡抚任上,不好好打仗,纳了一个厨娘做妾。”在一旁伺候的安德海,心里咯噔一下——这个糊涂王爷,今儿是怎么了,忽然要跟关大哥过不去?他却不知道,在惇王来说,其实并没有跟关卓凡过不去的意思。惇王这个人,军国大事一概不知,反而是市井闲谈,最感兴趣,听说了这件事情,有什么说什么,此刻便在太后面前倒了出来。慈禧不知怎么,只觉一股醋意直冲上头,颜色立刻就变了,忍了又忍,还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安德海看在眼里,心下着急,心想原来在巡抚任上,有不准纳妾的规矩?可是这样的时候,轮不到他说话,只有干瞪眼,再也没办法替关卓凡来转圜。“五爷,你这有点小题大做了吧?”倒是慈安太后没想那么多,笑着说道:“既然是任巡抚的时候,那就是说仗已经打完了,纳一房妾又怎么了?”惇王一时语塞,想了想又说:“他让这个妾穿红裙子,是有违体例的事情。”安德海本来正在急得不行,一听这话,放心了——惇王自己,先犯了大忌讳。慈禧太后这一生里,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以正宫的身份进午门。对于咸丰皇帝来说,她自己就是一个妾,现在虽然已经贵为太后,但对一切轻视“妾”这个字的言行,都极为敏感。听说关卓凡让妾穿红裙子,顿时大起知己之意,在心里先叫一声好,连带着把方才那一股醋意,似乎也冲淡了不少。至于对惇王,自然就没有什么好脸色了。“我姐姐说得不错,他堂堂侯爵,一省巡抚,纳一房妾又怎么了?”慈禧冷冷地说,“这姑娘能跟了他,眼光不错,回头我倒要赏她点什么才是。”一个小小的意外,就这样消弭于无形。惇王碰了个钉子,讪讪地出去,把关卓凡喊了进来,自己却躲开了,不敢再来看慈禧的脸色。“关卓凡,”慈禧已经回过了颜色,看着躬身侍立的关卓凡,心里有了点异样的感受,“你的轩军,现在有多少人?”这就又谈到军务上的事了,关卓凡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才做回答。“回太后的话,轩军在江苏的,是三万一千人,另有刘玉林的玉字团二千五百人,是接替了淮军,驻守浙江的嘉兴,跟左宗棠呼应。”“这三万多人,都很能打么?”洋务谈了这么多次,关卓凡大致猜得到她在想什么,心说她可不要跟直隶总督刘长佑一样,恨不得现在就跟英法动手。“回太后的话,用来打长毛,是够用了。”关卓凡小心翼翼地说道。“臣也正在练兵。”那就是说,用来对付别人,还不够用。慈禧点点头,想一想又问:“汪海洋现在还盘踞杭州,左宗棠打得破么?”“左宗棠有大才,又忠心效命,汪海洋一定不是对手。请太后放心,杭州必定是指日可破的。”“嗯,那就好。”慈禧颇感安慰,又问道:“你看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些人,怎么样?”“都是忠臣。”这句话回答得很妙,是表示不敢妄评的意思。“无妨的,这里并没有别人,你尽管放开来说一说。”慈禧笑了起来。“军务上的事,你最清楚,以你看来,除了轩军之外,还有那些军队是能打的呢?”“若论能打,左宗棠的楚军是好的,李鸿章的淮军也不错,僧王的蒙古马队,更是一时之选。”有了慈禧这句话,关卓凡果然放开来说了,“不过若论真正的人多势众,自然还是湘军。”“你倒说说看,湘军为什么能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关卓凡郑重其事地说道,“湘军湘军,总以三湘子弟为根本,沾亲带故,恩义连结。所以打仗的时候,自然可以令行禁止,惟曾国藩之名是听,指哪打哪,绝无退缩。曾国藩有了这样一支兵,才可以从湖南打到湖北,从江西打到安徽,一路横扫,终于克拔金陵……”他在那里说得起兴,慈安还没觉得怎么样,慈禧的脸上,却已微微变色。“……东南形势,一手底定,实是国家的柱石,臣口服心服。”关卓凡完全没留心到慈禧的面色,仍在自顾自地赞不绝口,“至于有些无知的乡村野老,瞎说什么曾大人要打进北京当皇上,真正是胡说八道,臣敢担保,那根本是连影儿都没有的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