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贵太妃心中一跳:这是太监“喝道”的声音——必是母后皇太后的銮驾,从钟粹宫出来了!她向右扭过头去,果然,大成左门之前,聚集着一堆内廷执事,母后皇太后的软轿,正正从大成左门冒出头来。大成左门,是钟粹宫、承乾宫之间的过道的西门,开向东一长街。丽贵太妃一时之间,颇有些手足无措:不成想,这么撞上了母后皇太后?母后皇太后銮驾经过,自己自然要在路边“避候”,钟粹宫方才还在说呢,“眼下心神不宁,同贵太妃和公主见了面,彼此伤心,还是暂时不要见面的好”,言犹在耳,彼此就打说了照面,岂非……好生尴尬?想来,母后皇太后也不好装着看不见自己,自己呢,也不好不上前替母后皇太后行礼——毕竟,自己不是寻常妃嫔,更不是什么太监、宫女。怎么办?赶快退回咸和左门?待母后皇太后的銮驾过去了,再出来?那样……就太着痕迹了!叫人看见了,不晓得会生出什么谣言来?再者说了,那么做,也是十分“失礼”、甚至是“不敬”的举动。丽贵太妃素乏捷才,正在着急,却见母后皇太后的銮驾,出大成左门之后,不向左拐,而向右去,迤逦北行,很快就出了长康左门。景仁宫在钟粹宫之南,这一下,彼此就“南辕北辙”了。丽贵太妃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随即奇怪起来:长康左门是东一长街的北门,出长康左门,就是琼苑东门,入琼苑东门,就是御花园——这个时候,母后皇太后跑到御花园……做什么啊?转念一想,不由哑然失笑:我太笨了!什么御花园?母后皇太后是去养心殿!自己才搬离紫禁城多久?就糊涂了!钟粹宫在紫禁城的东路,养心殿在紫禁城的西路,中间隔着中路的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等“后三宫”。“后三宫”规制庄严,不是普通过道,即以母后皇太后之尊,如无特别必要,也不会随意穿行。因此,从钟粹宫到养心殿,一般是兜个小圈子,穿行“后三宫”之北的御花园,琼苑东门进,琼苑西门出,入长康右门,就进了西一长街,一路南行,就是养心殿了。丽贵太妃随即想到,目下已近午时,军机“叫起”迄今,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养心殿又有“叫起”,这一“起”,必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应该是有……突发的、十分紧要的事情了。她的心,不禁莫名奇妙的提了起来。呆了片刻,忽然醒起,在钟粹门前分手的时候,女儿和自己约定,在太极殿外替皇帝弟弟“叩灵”之后,就回到永和宫等自己。永和宫,呃,也是东六宫啊,就在景仁宫东北斜对过,去永和宫,不该西出咸和左门、走东一长街的,自己……走反了!这是怎么回事?丽贵太妃微微苦笑,真真是应了前边儿的那句话——自己离开这个紫禁城,才过了多久?就如此糊涂了?自失的笑了笑,转回身,进了咸和左门,向着通道东端的景曜门,缓缓走去。**丽贵太妃没有猜错,母后皇太后确实是去养心殿,这一“起”,也确实不是事先安排好的,确实出了“突发的、十分紧要的事情”。“请起”的,是关卓凡。不过,这个时候,慈安还不晓得,关卓凡找她什么事儿。还是在西暖阁觐见。一开始,关卓凡就说“有密奏的事”,慈安会意,即命清空整个前殿,在关卓凡进一步的暗示下,慈安谕示,“连院子里也不许站人”。一切安排妥当,关卓凡说道:“启禀母后皇太后,内阁、南书房、弘德殿,拟了大行皇帝的庙号和尊谥,庙号为‘穆、哲、素’三字择其一,尊谥为‘平、顺、毅’三字择其一,军机以为,大致不错,恭请圣裁。”说罢,从靴叶子中掏出一张纸来,走上一步,微微躬身,双手递了上去。慈安怔了一怔,略感意外。不是对拟了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出来感到意外,而是……讨论庙号、谥号,是光明正大的事儿,没有必要“密奏”啊?不过,她也晓得,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是一件顶大顶大的事情,讲究甚多,难道,其中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接过那张纸来,看清楚是哪几个字了,慈安为难的笑了一笑,说道:“看着都是好的,不过,这里面的道道,我哪里懂啊?你做主就好了。”方才在军机处,内阁派人送来内阁、南书房、弘德殿“公议”的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的方案,关卓凡一眼看去,心中便涌起了异常奇妙的感觉:较之原时空,小皇帝提前“大行”了好几年,另外,在“蝴蝶效应”的影响下,内阁、南书房、弘德殿,也不全是原时空的那班人,但是,“穆”字还是进入了庙号的候选,“毅”字还是进入了谥号的候选——历史,真正是奇妙!就是说,对小皇帝的“盖棺定论”,以及“盖棺定论”的方式、思路,并没有发生本质的变化。历史……确实令人敬畏。说句实在话,庙号、谥号这个东西,除了极少数真正德行昭彰的皇帝外,大约只有王朝末代皇帝的庙号、谥号,是真正公允、客观的——因为王朝末代皇帝的庙号、谥号,大多由取而代之的王朝替他议拟,无需任何顾忌。除此之外,各朝各代,皇帝的庙号、谥号,都不免“美溢”。如果新皇帝是大行皇帝的儿子,自不必说,怎么也不能自个儿说自个儿老爸的坏话;就算“小宗入继大宗”,为保证自己的皇位的合法性,一般说来,总得替上一任的皇帝大大吹嘘一番。不过,即便是“美溢”,庙号、谥号,也并非一味的歌功颂德,有时候,也会直述皇帝生平事,譬如前汉的“哀帝”,后汉的“殇帝”;更多的时候,虽然不免“美溢”,但依然会变着法儿,婉转“讽喻”,若有若无的体现着舆情、时论以及儒家道德评价体系的力量。原时空,同治皇帝庙号“穆宗”,谥“毅”,就属于后一种情况。略略跑题,言归正传。“庙、谥一道,”关卓凡说道,“臣其实亦不算在行,既然三个字都是合适的,母后皇太后瞅着哪个顺眼,就用哪个好了。”慈安再看了看纸上的几个字,说道:“我是不懂啊,不过,谥号如果用‘平’字,或者‘顺’字……唉,大行皇帝走的如此,呃,如此……”顿了一顿,“似乎,谈不上什么‘平’、什么‘顺’吧?这两个字,怎么好像,有点儿……说反话的意思?”关卓凡在心中暗暗喝了声彩,那些饱学宿儒的小小把戏,一眼就被这个没读过什么书的女人看穿了。“既如此,”关卓凡说道,“大行皇帝的尊谥,就用‘毅’字好了——”微微一顿,“《论语》曰,‘毅,强而能断也。’《说文》曰,‘毅,有决也。’尊谥为‘毅’,是一个地道的佳号。”慈安微笑说道:“好吧,谥号就用‘毅’吧。嗯,我想起来了,你原先的爵号,叫做‘毅勇忠诚’,‘毅’——确实是一个好字眼儿。”“是。”“大行皇帝的性子,”慈安轻轻叹了口气,“确实是……挺倔的,‘毅’——挺合适的。”“是……母后皇太后圣明。”慈安不晓得的是,“毅”字还有以下的含义:《国语》曰,“强忍犯义,毅也。”——这里的“毅”,是残忍、暴虐的意思。《说文解字》则干脆直指,“毅,妄怒也”。就是说,“毅”字,有其两面性。作为臣子、特别是武功出身的臣子,“毅”字用作爵号或者谥号,确实是“佳号”,可是,用在皇帝身上,就不尽然了。慈安毕竟没有读过什么书,还是掉进了“饱学宿儒”设下的陷阱。“穆、素、哲……”慈安沉吟说道,“瞅着都挺好的,似乎,哪一个作庙号,都是可以的,呃,我是真分不出来了……”“‘穆’字本意是‘禾’,”关卓凡说道,“就是庄稼,引申为恭肃盛美之貌,《诗》曰,‘于穆清庙’,《礼记》曰,‘天子穆穆’,都是这个意思。”微微一顿,“‘穆’字还有纯正清彻之意,《周书》曰,‘执德布义曰穆’。‘穆’字亦通‘睦’——‘和睦’之‘睦’,有醇和温厚之意。”“啊……”慈安说道,“这个好!呃,‘穆’的本意为‘禾’——‘农为国本’嘛!引申出来的意思……也都很好!”“是。”慈安刚想说,“庙号就用‘穆’吧!”转念一想,也不能冷落了“素”、“哲”二字,于是改口说道:“‘素’、‘哲’两个字,又有什么讲究啊?”“回母后皇太后,”关卓凡说道,“‘素’字的本意,是白色的丝绸,引申为质朴的意思;‘哲’字,本意为聪明智慧,《尔雅》曰,‘哲,智也。’‘哲’字可以引申为贤明之意,《诗》曰,‘世有哲王’。”慈安听着,不论是“质朴”,还是“贤明”,大行皇帝似乎都沾不上什么边儿,“素”也好,“哲”也好,都好像……在说反话似的?“我看,大行皇帝的庙号,还是用‘穆’字吧!”“是,谨遵懿旨!”慈安提起朱笔,在“穆”字和“毅”字上面,各打了一个圈儿,然后,将那张纸,递了回来。关卓凡走上一步,双手接过。穆宗,毅皇帝。议拟大行皇帝的庙号、谥号,他之所以一直不肯直接替慈安做决定,就是要看一看,这个同治皇帝,还是不是历史上的那个“穆宗毅皇帝”?现在,关卓凡不能不在心中感慨:历史,真的是有它自己的轨道。慈安自然不晓得关卓凡在感慨些什么,她心中奇怪:庙号、谥号都拟定了,似乎……没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地方啊,何以要“密奏”?就在这时,关卓凡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有一件事,臣刚刚得了消息,呃,不能不过来……即时回明母后皇太后的。”还有事儿?真正要“密奏”的事儿?“你说。”“臣方才,呃,接到了天津的密电……”慈安的心,提了起来。“‘她’……”关卓凡的话,说的很困难,“呃,‘她’……生了。”*(未完待续。)[三七中文手机版m.37z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