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目光一跳,“整三年”?——三年前?彼时,发生了什么?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形象,在脑海中跳了出来——然而,虽然模糊,却莫名之艳光逼人,以致于同为女人的慈禧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慈安说的,到底是哪一根“刺儿”,已不言而喻了。慈禧垂下了眼帘,默然不语。长而密的睫毛,不住跳动,透露出主人的内心,正在波澜起伏。慈安的眼风,扫向喜儿、玉儿,二人会意,赶紧欠一欠身,带着其余的宫女,退了出去。一时之间,乐寿堂西暖阁内,变得异常安静。过了片刻,慈安说话了:“你比我聪明十倍,我说的哪个人、哪个事儿,你一定是明明白白的——”顿了顿,“事儿虽然是三年前的事儿,可是,不敢就说是‘过去了’!刺儿就是刺儿,既扎了进去,就不会自个儿长脚走掉,你不把它及早的拔了出来,对景的时候,一定会出状况的!”慈禧依旧默然。“我想,”慈安的声音,温和平静,“往外拔的时候,一定会痛一下,说不定,还会流一点儿血,可是,病根儿既然去了,那一个小小的口子,过不了多久,自然也就痊愈了——你说,是不是呢?”慈禧还是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缓缓的透了一口长气。这个动作,亦可理解为对慈安的“你说是不是呢”的某种回应。好歹有反应了,慈安的心,略略松了一松。如果慈禧始终没有任何表示,其实就是表示了——拔“刺儿”?不,我不愿意!“吕氏这个事儿,”慈安的声音,愈加温和了,“你晓得,我也晓得,他其实是受了委屈的——”“吕氏”两个字入耳,慈禧神经质的微微一颤。慈安停了下来,待慈禧恢复平静了,才继续说了下去:“他和胜保的那个叔侄,不过是五服之外八竿子打不着的一门儿亲戚——大约八服、九服都有了!其实,和‘干亲’也差不了多少了!吕氏呢,也从来没过胜保的门儿,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姨太太,所以,硬编排吕氏是他的‘婶娘’,太过勉强了!”这就是“官字两张嘴”,同一个人,同一个事儿,说黑、说白,都是对的——只要您是“官”。“还有,”慈安继续说道,“咱们旗人,原本也不怎么在意这些有的没的,不然,太宗皇帝——”说到这儿,打住了。这个例子举得不对,太宗确实同时娶了哲哲、布木布泰、海兰珠姑侄三个,不过,辈分的差异,只存在于三个妻子之间,他本人和三个妻子并叙不上什么辈分。例子虽然举得不对,可是,意思是明白的:“她”不是“他”的“婶娘”,就算是,嘿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慈禧心中微微苦笑,不过,自然也不会去挑慈安的这个眼儿。“你将吕氏从他身边儿赶了开去,”慈安的语气,愈发温和了,“自然有你的道理——嗯,其实,换了我,大约也会这么做的!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这段话,语气虽然温和,可是——“你将吕氏从他身边儿赶了开去”——“你”?这个决定,难道不是我们两个人共同作出的吗?“自然有你的道理”——什么“道理”?前头已经把“婶娘”什么的都否定掉了,则这个“道理”,不就是说我“嫉妒”吗?最可怪者,是这一句——“换了我,大约也会这么做的”。换了你?换了你和他……****、珠胎暗结?以前,“东边儿”可从来不会打这种古怪的比方啊!慈禧想的什么,慈安自然不晓得,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了下去:“如今,咱们已经‘撤帘’了;你呢,更是已经有了小官儿,可以看开些了!他呢,也已正经的娶妻成家了——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这段话,依旧得每一句都掰开揉碎了来听、来想——“咱们已经‘撤帘’了”——你已经没有三年前拿他搓扁揉圆的能力了。“更是已经有了小官儿”——她和他,不过皮肤滥淫之欢;你和他,却是骨肉连结之义,对于他来说,你和她,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上嘛!所以,你还和她计较些什么?“可以看开些了!”“他也已正经的娶妻成家了”——这是在含蓄的提醒,目下,他的“正主儿”,是皇帝,是敦妞儿,就吃醋,也该她们两个来吃,你——咳咳。所以,“都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慈禧不能不说话了:“姐姐说的,都是正理儿;我呢,实在也不是个嫉妒的女人——姐姐请想一想,他那么多个女人,我嫉妒过哪一个呢?”这自然是违心之语,可是,慈安不能不点头附和,“那是!扈氏、杨氏的侧福晋,雅氏、米氏生的孩子的爵位,都出自你的提议——雅氏、米氏两个,可是连一个正经名分都还没有呢!”“是啊!”慈禧叹了口气,“就这个吕氏,略略与众不同些——”顿了一顿,“我没见过吕氏的人,对她哪儿来的什么成见?可是,那段日子——唉,姐姐你也是晓得的,他见天儿的泡在‘外宅’里头,一呆就是一整天——你说,男人哪儿能这个样子啊?还做不做事情了?”再顿一顿,“他又不是什么纨绔子弟、‘富贵闲人’!没别的事情可操心,尽可不理白天黑夜的泡在温柔乡里——不晓得有多少军国大事等着他去办?我这么做,实在既是为了他好,也是了吕氏好——好好儿的一个女人,何必叫她担一个‘红颜祸水’的恶名儿?”这番话既冠冕堂皇,同时,也委婉的指出,在关卓凡之前,吕氏就已有了“‘红颜祸水’的恶名儿”了,实在算不得“好好儿的一个女人”,关卓凡和这个女人混在一起,一个时辰也好,一整天也罢,都是在“被祸”,所以,俺这么干,真正是“为了他好”。慈安一笑,“你说的都对!当年那么做,也没有错!只是,话还是那句话,‘此一时,彼一时’!其实,我想,他当年在吕氏那儿昏天黑地,只不过是贪新鲜罢了——哪个男人不是这样?新鲜劲儿一过,就是个天仙,也搁到一边儿去了!如今,整三年过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新鲜劲儿剩下来?”顿了顿,“再者说了,那个时候,他在北京这儿,不是没有别的女人嘛!年轻男人,血气方刚的,一头扎了进去,一时半会儿,不能自拔,并不出奇!——我看,你别把那个吕氏,想的太了不得了!”慈禧不吭声了。那个时候,他在北京这儿,其实也是有“别的女人”的,只是,于他,这个女人,一年半载的派不上一回用场,实在也解决不了“血气方刚”的问题。呃,也许,那个吕氏,确实并没有“太了不得”?“还有,也是更紧要的——”慈安继续说道,“现如今,他的身分不同了!皇夫,辅政王,真正叫……‘天下观瞻系于一身’!就算你主动叫他将吕氏从香港接了回来,难道,他就真能那么做了?”顿了顿,“他若真那么做了,皇帝、敦妞儿的脸搁哪儿?他下头,成千论万多少人盯着,他就真个好意思?——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他了!”这个话,终于打动了慈禧。如果真像慈安说的,主动向他表示,你可以将吕氏接回来啦!那么,既拔掉了慈安说的那根“刺儿”,又向他显示了自己何其之大度?同时,亦不会给自己造成实质性的损失——反正,那个“红颜祸水”,还得在香港呆着,一时半会儿的,他还是不能覆水重收。故作大方,惠而不费,何乐而不为?她是一个有决断的女人,片刻之间,便下定了决心。“吕氏的事情,”慈禧说道,“我是没有什么主张的,一切都照姐姐说的办吧!”“好啊!”慈安喜道,“不过,话得你自个儿跟他说,由我来说,可就没有什么意思了。”过了一会儿,慈禧轻声说道,“好吧,我听姐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