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福晋拿筷子虚虚一点,“就是他!”“哟!……”敦柔公主没有掩饰自己脸上那种夹杂着意外的复杂的微妙神情。“‘小虎’是乳名儿,”恭王福晋说道,“这孩子的大名是一个‘骥’字——载澄说,就是‘骐骥一跃’的那个‘骥’。”“嗯……马骥。”这是敦柔公主第一次知晓小虎的大名。“不过,”恭王福晋笑一笑,“他的‘小虎’的乳名儿,不晓得怎么叫外边儿的人知道了,宗学里的那帮孩子,给他起了一个花名儿,叫做‘马虎’——背着他,都这么叫。”“‘马虎’?”敦柔公主又好气,又好笑,“这帮促狭的孩子!”恭王福晋突然想到,女儿的年纪,其实并不比“这帮促狭的孩子”大多少,甚至,有的“孩子”的年纪,比她还要大些,然而,女儿却已担起了绝大的责任,背起了绝大的负担,心里不由喟然。“可不是?”她面上神情,依旧自如,“不过,倒没有人当着马骥的面儿这么喊——没有人敢。”“没有人敢?”“据载澄说,”恭王福晋说道,“这个马骥,其实生的挺清秀的,只是眼神儿总是狠巴巴的,好像随时随地都要找人打架似的,加上他的身份特殊,因此,没有人去他那儿找麻烦——一不小心,就是替自己找麻烦了。”“他这个样子,”敦柔公主说道,“只怕不大容易交得到朋友吧?”“可不是?”恭王福晋说道,“载澄说,马骥在宗学,是一个朋友也没有的,下了学就走人,从来不同别的孩子来往,也没有人主动去兜搭他——一个是他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叫人没法儿亲近,另一个呢——”顿了顿,“其实,别的孩子,也不怎么看得起他。”“看不起?”“是!”恭王福晋叹了口气,“你想一想这孩子的出身?自个儿的亲生父亲,差不多就是一个大头兵;若是他的正经亲戚吧,也就罢了,偏偏还只是个‘义’的!”“他的正经亲戚”之“他”,指的是关卓凡。敦柔公主沉吟了一下,说道:“七婶倒认过他娘——我那位‘义嫂’做‘义妹’的,不过——”打住。不过七叔现在这个样子,七婶虽然还有个“福晋”的头衔,可是,这门儿干亲,明摆着的,不值什么钱了。恭王福晋又叹了口气,“是啊——所以,学里的那班孩子,没有人去得罪他,可是,也没有人真正看的起他。”“这个马骥,学业如何呢?”“很好!——在学里,算顶尖儿的了,老师们都喜欢他。”敦柔公主出神片刻,说道,“他出来打抱不平——之后,又怎么样了呢?”“你还别说,真管用呢!”恭王福晋的样子,颇有些兴致勃勃,“那些捣蛋的孩子,嘟囔了几句,也就偃旗息鼓了。”顿了顿,“打那儿以后——哎,你猜一猜,打那儿以后,怎么着了?”“征善、承善哥儿俩自然感激的很,”敦柔公主说道,“在宗学里,马骥也没别的朋友,这两边儿一凑——”“你还真是个女诸葛!”恭王福晋笑道,“真就这么回事儿!打那儿以后,这仨就出双入对了!——哦,不对,不能叫‘出双入对’,得叫‘出仨入仨’!”说到这儿,抿嘴儿一笑,“再想不到的,这个征善、承善,居然是由马骥来‘罩’着了——承善也就罢了,征善的年纪,其实比马骥要大一截呢!”“什么‘罩’不‘罩’的,”敦柔公主嗔笑道,“额娘,这个话,你以前可不会说!”恭王福晋掩嘴葫芦,“都是叫载澄那混小子给害的!”顿了一顿,隐去笑容,“哎,你说,这个马骥,同肃顺的两个儿子,走的这么近,对他——会不会不大好呀?”“他”,指关卓凡。敦柔公主默然片刻,说道:“这也难说——不过,这种事情,我不好跟他提的。”恭王福晋想了一想,叹了口气,“也是——且搁着吧。”话说到这儿,这顿饭也就吃的七七八八了。饭后上茶,摒人密谈。敦柔公主晓得,母亲到小苏州胡同,桍腹相候,足等了自己一个多时辰,绝不是只为了载澄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可能只为了跟自己讲马骥和肃顺两个儿子的闲白儿,真正的目的,尚未表明;最重要的话,现在才开始说。而母亲“真正的目的”、“最重要的话”是什么,她其实是心中有数的。“皇上有喜了,”恭王福晋觑着女儿的神色,缓缓说道,“真是件顶好、顶好的事情!之前,你阿玛就跟我说过——还不止一次,皇上愈早有喜,愈好!不然,这心里头,总是定不下来——”敦柔公主臻首微垂,不说话,灯光下,她细长的睫毛,在眼帘下密密的形成了一丛阴影,叫人看不清她的眼神儿。“一个是对国家好——”恭王福晋继续说道,“不过,这些大道理,不大干咱们女人的事儿,就不必多说了。”顿了一顿,“另一个呢,是对咱们自个儿好!”说到这儿,微微加重了语气,“皇上登基之后,他过小苏州胡同的时候,确实比之前少了些——不过,也叫没有法子!皇嗣的事儿定不下来,谁的心,都放不到肚子里!皇上既有喜了,今后,他就可以多到你这儿来了——这不是顶好的事儿吗?”“皇上有喜,”敦柔公主开口了,“确实是天大的好事儿!于国、于己,都是顶好、顶好的——这个道理,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呢?额娘,你就放心好了,我这儿,再没有什么的!”恭王福晋身子前倾,伸过手,轻轻的握住了女儿的手。敦柔公主的手,微微一颤,由得母亲握住了。恭王福晋的脸上,露出了异常温柔、异常慈爱的神情,“若说懂道理,天底下,有几个比我的女儿更懂道理的呢?可是,你就算再大度、心胸再开阔,初初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头也不会好受的——都是女人,额娘有什么不明白的?”敦柔公主鼻酸眼热,几乎就要流下泪来,她拿另一只手,在母亲手背上轻轻一按,强笑道,“额娘,我真没有什么!可是,你再这么着,我就有什么啦!”恭王福晋微微一笑,捏一捏女儿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手,撤了回来。她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碗之后,说道:“皇上是赶在咱们前头怀上了,不过,你也不必想着谁先谁后、谁长谁幼——根本就没有谁先谁后、谁长谁幼的事儿!皇上生的,姓爱新觉罗;你生的,姓关——将来是要承继轩亲王的爵位的!所以,根本就是两条线儿!谁也不干谁的事儿!”顿了顿,“如果皇上始终怀不上,那才叫麻烦呢!弄不好,还得拿你生的,当她自个儿生的——那可怎么好?”“是,”敦柔公主说道,“这些,女儿都明白。”“所以——嗯,我相信,你这儿,确实不会有什么的!”“是——额娘你就放心好了!”恭王福晋微微颔首,“我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顿了一顿,“哦,对了,这两天,你得进一趟宫吧?——皇上既有了喜,咱们这儿,多少得有点儿表示吧?”“是,这个事儿,在颐和园的时候,就已经定下来了——我明儿个一早就进宫。”“好!”恭王福晋很欣慰的点了点头,“皇上有喜,这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情,也不晓得该怎么致贺?皇子也还没生下来,‘递如意’,好像也不大对劲儿?你说呢?”“嗯……额娘说的有道理,不过,到底该如何‘致贺’,女儿也还没有什么谱儿。”“这个事儿,我和马嬷嬷两个,倒是商量过一番的,马嬷嬷说,老百姓有些做法,别致的很,咱们倒是可以学上一学。”“额娘请说。”“民间有一种风俗,家里的媳妇儿怀上了,亲戚朋友要送红枣、栗子——‘枣’谐‘早’,早晨的‘早’,取‘早生’之意;栗子呢,‘栗’谐‘利’,便利的‘利’,‘栗子’就是‘利子’——”敦柔公主静静的听着。“本来,红枣、栗子之外,还兴送桂圆的,‘桂’谐‘贵’,金贵的贵——红枣、栗子、桂圆,几样加上一起,就是‘早生贵子’了!”“不过,我想,皇上这一胎,自然是天下第一贵,再着什么‘贵’的痕迹,反倒降了身份——就送红枣和栗子好了!”说到这儿,恭王福晋兴味盎然的,“你看,这么着,是不是比‘递如意’什么的,更加有意思些?”敦柔公主点头,“是,额娘的主意,果然是极好的,我立即叫他们去办。”“不必了——哦,是这么回事儿:我想呢,红枣、栗子,虽然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事,不过,仓促之间,你这儿未必一定齐全,就索性替你一并准备了——一百斤红枣、一百斤栗子,我已经带过来了。”“哦……额娘想的真是周到!”真是……太周到了。带过来,自然是从凤翔胡同带过来的,可是,和马嬷嬷商量,只能到了小苏州胡同再商量,时间上,接不上榫头啊!那么,这些红枣、栗子,到底是“商量”之后“准备”的,还是商量之前“准备”的?甚或,在得知皇帝怀孕之前,就已经“准备”了?恭王福晋离开之后,敦柔公主回到屋内,马嬷嬷进来请示,公主在外头辛苦了一整天了,要不要泡个澡、沐个浴,去去乏呢?过了好一会儿,敦柔公主点了点头。整个身子泡在浴桶中,水一直浸到下颌,秀发垂浮在水面上,犹如一片乌云荡漾。不晓得过了多久,泪水溢出眼眶,慢慢的流了下来。很快,泪流满面。终于,噬心刻骨的愤怒和悲哀,潮水般涌上心头,就像簌簌不止的泪水一样,再也无可抑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