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来到码头,扈晴晴、杨婉儿不由大出意外——一班文武大员,居然都在——赵景贤、刘郇膏、钱蕴秋、金雨林、杨坊、利宾、容闳、刘玉林……以及从天津过来的张勇、丁汝昌、田永敏,等等。两个女人都转着相同的念头:这是来替王爷“送行”的?上海至江阴,不过半日的路程,有什么可“送”的?总不成是……跟了去江阴的吧!事实是——就是跟了去江阴的。这就太意外了!今天办的,是一件私事,且是“私”的不能再“私”的那种,有什么理由,叫一班文武大员“随侍”呢?如果,拜祭的对象,是辅政王自己的亲生爷爷,也就罢了,下属们跟着拍拍马屁,勉强说的过去,可是,今天要拜祭的,仅仅是一个侧福晋的先人,而且——仅仅是一个低贱的“乐户”!这个,叫一班文武大员“随侍”,合适吗?呃,好像……只有人主擅做威福,臣下逢君之恶,才会——不,辅政王绝不是那种“人主”——哦,不对,绝不是那种“上官”啊!难道,一年半不见,这个人……已经变了?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别的不说,哪个想的到,那位正牌子的福晋,居然做了皇帝,这位王爷,居然成了“皇夫”呢?这些事情,以“天翻地覆”形容,并不为过,确实足以叫一个人发生某种实质性的改变。可是——左看右看,还是不像啊!一时之间,也想不来那么多,念头还没有转定,赵景贤、张勇等一班文武大员,一一上前,替两位侧福晋请安、敬礼。本来,扈晴晴、杨婉儿是“内眷”,没有同“外官”见礼的道理,就算要见,也要隔着帘子,不过,轩军体系之内,并不讲究这些,再说,这班“外官”,对于扈晴晴、杨婉儿来说,也都是“故人”,有的,平素就常来常往,譬如利宾,有的,却已数年未见了,譬如张勇,如今再见,却也着实的欢喜。再譬如刘郇膏,于杨婉儿来说,更有一份极特殊的香火之情——当年,杨婉儿的爷爷的后事,就是刘郇膏一手经理,将杨婉儿由江阴送到上海,也是刘郇膏的首尾,而今日之所以再见,又是因为重返江阴,替杨爷爷扫墓,回首往事,杨、刘二人相对唏嘘,都有说不出的感慨。唯一的生面孔,只有田永敏。虽然,“田先生”身材矮小,相貌平庸,说话举止,也平和温顺,毫无威势,颇出两位侧福晋的意外,不过,晓得丈夫对这个日本降人是极看重的,扈晴晴、杨婉儿都很客气,温语慰勉,还特意问了问他夫人、子女的情形。一行人分乘三条汽船,辅政王同一班文武大员一条,两位侧福晋一条,负责护卫的近卫团一条。关卓凡没有和妻子同船,是因为要抓紧时间,同下属们继续会议。这样一来,扈晴晴、杨婉儿也就没有机会,询问丈夫叫一班文武大员“随侍”的用意了——当然,就算夫妻同船,这个问题,也未必就好随便出口的。不过,经过讨论,两个女人大致达成了统一的意见:大约就是为了“继续会议”,才叫赵景贤、张勇他们跟过来的吧?——不然,明儿一大早,就要离开上海了,哪里还有时间会议呢?不是说“耽搁不了你家王爷的军国大政的”吗?大约就是这么个“一码儿归一码儿”法儿吧!好吧,勉强说的通。虽然心里存着诸多的疑惑,不过,她们俩出一趟远门,到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嫁给关卓凡之后,扈晴晴回过两次杭州——都是为了舅舅,一次归葬,一次扫墓;杨婉儿回过一次江阴,为爷爷扫墓,除此之外,她们俩就没有离开过上海。这一次,正是阳春三月时节,姊妹俩在装潢精致的船舱内,浅斟低语,时而感叹,时而欢颜,笑中隐约藏泪,窗外,碧水泛波,岸上,桃红柳绿,落英缤纷,这样的时光,也真叫人……心神荡漾。到了江阴,县令、县丞、主簿等当地职官,早已候在码头上伺候差使了,车骑也都备好了。上船的时候,上海的天儿,虽然有云,大致还算晴天;下船的时候,江阴的天儿,却是阴的,还隐约的飘着几根雨丝儿。江阴县正堂名叫吴永,扬州人,给辅政王行过礼之后,悄悄的向图林说道,“请军门的示下,王爷和侧福晋,要不要先小憩……”话没说完,就叫图林打断了,“贵县不必费心了——这就过墓园去吧!”“呃……是!”杨婉儿爷爷的“墓园”,在砂山脚下,拢共不过两丈见方的样子,实在也算不得正经的“墓园”,不过,小归小,却十分精洁,青石铺地,几乎一尘不染,上面只有三、五片落叶——一看就是有专人照应的样子,甚至,天天有人打扫清理,也不出奇。墓园之内,几乎不见一株杂草。旁人也不觉得什么:杨侧福晋爷爷的墓园,自然不能没有人照应,就算清雅街没派专人打理,江阴县也要上杆子巴结啊!坟前的碑文,十分简单,正中一行,“显祖考杨公讳保山老大人之灵”,左下一行,“孝孙女百拜叩立”,此外,再没有别的花样了——生卒年月、立坟日期,统统欠奉,墓志铭什么的,更加是没有的。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爷爷的生辰,杨婉儿自己也是不晓得的,墓碑上面,不能只有忌日,没有生辰,索性就都不写了。立坟、立碑,也不是同一天的事儿——中间隔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爷爷下葬的时候,兵荒马乱,只有一个坟包、一块木牌——这对于当时还是“乐户”身份的杨婉儿来说,爷爷有了正经的棺木、正经的墓地,已经是彼时的关大帅给予的天大的恩德了;这个小小的墓园,是她做了毅勇忠诚固山贝子姨太太之后,拿自己的梯己,重新修葺的。所以,立坟的日期,也不写了。至于墓志铭,更没什么可写的——杨保山的身份,低贱而敏感,也不晓得该如何形诸笔墨?一众文武大员,以及江阴县的“地主们”,都站在墓园之外——算是“观礼”吧。墓园之中,只有辅政王和两位侧福晋,以及随侍的两个丫鬟——扈晴晴和杨婉儿一人带了一个。摆好果品、香炉之后,两个丫鬟也退到了一边儿。杨婉儿第一个行礼,先上香,然后,三叩首。扈晴晴次之,一模一样的次序、动作,上香、叩首。最后是关卓凡。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不能够向杨保山下跪,上香之后,长揖为礼,如是者三。杨婉儿自个儿行礼的时候,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儿了;看扈晴晴行礼的时候,泪水已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待到关卓凡行礼的时候,终于无可自抑,隐约的啜泣起来。砂山脚下,风过树梢,一片静谧。礼毕,关卓凡看向杨婉儿,温和的微笑着,“你要不要同爷爷再待一会儿?”杨婉儿确实很想“同爷爷再呆一会儿”的,可是,难道能够叫丈夫和一班文武大员们在一旁干等着自己不成?她掏出手帕,拭了拭眼泪,强笑道:“不必了——这已经很好了——咱们这就走罢!”出了墓园,关卓凡停下脚步,看了看天空,自失的一笑,转过头,对刘郇膏说道:“松岩,咱们上一回来这儿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一个天儿?”上一回?刘郇膏一怔,脑海中随即出现了一连串画面:祠庙、暴雨、挥舞大刀的老人……他心中猛地一跳,赶忙答了一声,“是!王爷的记心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