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罗内失眠了。上床之后,只要朦胧睡去,桂俊就会“造访”。那身粗布衣裳不见了,锦缎夹袍,珊瑚帽结,腰间平金荷包、彩绣表袋以及各种各样的汉玉佩件,乃至镶翠的短剑、鎏金的手铳、錾银的马鞭,叮铃啷当的挂了一圈。这身打扮,放到现实中,自然不中不西、不伦不类,可是,在博罗内的梦中,却是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赶脚。第二回“造访”,一身紧身黑色夜行服,黑布蒙面,只留一双眼睛,寒光四射,夺人心魄。哦,对了,背上还背着一支极长的洋枪,枪口的刺刀亦极长,亦是寒光闪烁。第三回,头角峥嵘,耳孔、鼻孔都在往外喷吐热气,是个“魔鬼”的模样,只是氤氲之中,面容依旧英俊清秀。第四回,变身为一个极妖娆的女子,满头珠翠,走起路来,杨柳扶风一般,嘴里咿咿呀呀的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刚开始,博罗内还觉得奇怪,好好儿的,咋变成了女人了涅?定睛细瞧,明白了,原来桂俊不是什么“变身”,而是妆成了中国戏剧中的什么“贵妃醉酒”。啊?桂兄弟原来还会唱歌剧?第五回,一身黑色的长袍,脖子上挂着一个硕大的十字架,博罗内正要请教:桂兄弟咋做了神父涅?突然之间,桂俊脖子上开了一道大大的口子,里头血糊糊、黑洞洞的,同时,英俊的面容也大幅度的扭曲起来操!原来不是桂俊,是阿历桑德罗神父!博罗内一惊而醒。心“怦怦”直跳,窗帘缝隙之中,光芒耀眼。博罗内喘了几口气,取过枕边的怀表,打开盖子,觑了一眼居然十点钟了!还以为自己没有正经睡着,谁晓得呃,好像自打来到中国之后,就没有试过介么晚才起身吧?这是咋回事儿涅?当然,睡的也晚上床的时候,已经接近凌晨一点了。虽然已经日上三竿,不过,博公使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静卧从容”,叫心跳慢慢儿的平复下来。反正,该给巴黎拍的电报,昨天晚上已经拍了出去;而中法已经断交,他目下的身份,除了“教务”,也没有其他的外交方面的公务要办理。充足睡眠后的思绪,最为活跃,趁着这个当儿,好好的想一想,该如何在北京的外交界中制造中国的负面舆论?这得小心行事,不能给中国人抓住什么把柄,不然,就得“归国”啦。脑子里的思绪,很快清晰起来了。庄汤尼说的对,打一开始,桂俊一方,其实就下定了决心“南堂”一案,一定要有泰西的神职人员充作“牺牲”,“浅浅的口子”什么的,都是虚与委蛇,都是为了将这个“牺牲”诱了出来。桂俊确实是摆了自己一道。不过嘛这一道,对于阿历桑德罗神父来说,是大不幸,对于庄汤尼来说,是噩梦;可是,对于法兰西帝国和自己这个法兰西帝国驻华公使来说,其实并不算什么坏事儿。桂俊说的对,这桩“教案”,若没有泰西籍的“牺牲”,影响力就是有限的,不但不足以对中国政府造成实质性的打击,反叫中国政府提高警觉和戒备,再想制造什么“教案”,可就难了!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泰西籍“牺牲”的“教案”,确实是“重大的资源浪费”。不是有“浅浅的口子”吗?,聊胜于无罢了!如果阿历桑德罗神父受到了残酷的凌虐,譬如被截断了手脚什么的,还可能激起泰西各国的公愤;可是,没有哪个国家会因为一个副司铎的胳膊被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就同**、进而对中国宣战的。所以,桂俊一方杀掉阿历桑德罗神父,其实是……呃,符合法兰西帝国的利益的。当然,博罗内也清醒的意识到,桂俊一方发动“教案”,真正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助法兰西帝国一臂之力”,而纯粹是为了他们自己给“山人”添堵、添乱,待真乱起来了,“山人”顾此失彼了,便趁乱而起,以图不逞。咦,我怎么用了“以图不逞”这个词儿?这不是站到“山人”一边儿去了吗?好吧,不要纠缠细节,反正就是那个意思了。因此,自己对桂俊一方,是没有什么“控制力”可言的这是一把双刃剑,可能刺伤敌人,也可能割伤自己。不,“双刃剑”的譬喻不对,事实上,剑柄并不是握在我博某人的手里。甚至博罗内想起了庄汤尼说的那句话,“公使阁下,我其实还不算什么我相信,只要有需要,他们也会请你去做这个‘牺牲’的!”有这个可能吗?博罗内的念头,转了又转,最后,不能不承认:有这个可能。试想一下,如果法中战争期间,自己这个“留居”中国的法国驻华公使被刺杀,会发生什么?嘿!则惊涛骇浪,足以倾覆艨艟巨舟,与之相较,“南堂”一案,只好说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了!中国政府将真正成为国际社会之公敌!这样的诱人景象,对于桂俊一方,应该有着无可抗拒的吸引力的吧?博罗内不由打了个寒颤。也不晓得,“桂俊一方”,是否念及于此?怔怔的好一会儿,博罗内怅然的叹了口气。不过,这是一个太极端的情形,无论如何,目下,在推翻“山人”上面,双方的利益还是一致的。就此放弃这股藏在中国政府内部的“奥援”,太可惜了!还有,虽然被“摆了一道”,不过,对于“桂俊一方”的杀伐决断,博罗内内心深处,其实是颇为欣赏的这股子阴鸷狠辣,和他其实颇为臭味相投,对方虽然危险,于他,却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同这样的势力合作,除了实际的收益之外,也挺……刺激的。可是,该怎么合作下去呢?别的不说,保持接触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一回,庄汤尼是被吓得狠了,他是绝对不肯再和桂俊打交道的了,“南堂”这条线,不大好利用了。要不然……正在这时,有人“啪啪”打门,用的力气很大,连门框都震动了,接着,就听克莱芒焦急的喊道,“公使阁下!公使阁下!”活跃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了,博罗内不由大为不满:怎么,起火了还是地震了?用的着这样子吗?这个克莱芒,愈来愈门外,克莱芒继续:“公使阁下!公使阁下!”博罗内轻轻咒骂了一句,只好披衣而起,拉开窗帘,打开了门。门一开,克莱芒一只脚往里跨,一只手将一叠纸递了过来,“你看看!这是刚从俄国人那儿拿过来的副本中国外务部致各国驻华公使馆的照会的副本!”“关于……‘南堂’的?”“是!”博罗内十分意外,一边儿将“副本”接了过来,一边儿说道,“他们的动作……够快的呀!”“是!抢到咱们头里去了!这下子,咱们可是被动了!”博罗内心说:又如何?失惊倒怪,张皇失措!亏你还是法兰西帝国的外交官呢!不过,这份照会,可够长的,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炮制了出来,并送达各国驻华公使馆,不能不说,中国人的效率,确实是挺高的……回到屋内,坐下细看。开始的时候,表面上,博公使还是十分从容的,只是不断微微冷笑,时不时加一两句点评:“他们倒能自圆其说!”“倒是撇的干净!”“倒会蛊惑人心!”事实上,愈看心中愈是不安。这份照会,逻辑严密,自圆自洽,滴水不漏,确实很有说服力;且情理交融,尤其是那几句“衷心赞叹”“若非对上主抱有最虔诚的信仰和依恋,阿历桑德罗神父如何能够以超愈常人之毅力,强忍剧痛,终而投入圣母之怀抱?”娘的,实在是太能“蛊惑人心”了!看过了这分照会,大约真就有人以为“南堂”一案,中国政府确实是无辜的呢!不过,你克莱芒就因为这个,张皇失措到这个地步?不至于吧?好吧,继续往下看。“则凶犯犯案并以‘扶清灭洋,杀尽洋夷’张扬,其本意,实在于藉此挑拨中国政府和世界各国之友好关系,从中渔利也!”博罗内心中大大一跳,这再往下看。终于看到了,“中国在世界上,也有自己的敌人”,以及,“很明显,中国的敌人国内的、国外的,将从中国同世界各国交恶中获益!他们,就是干犯此案之最大嫌疑者!”博罗内再也忍耐不住,“啪”一拍桌子,“呼”的一下,站起身来。“‘中国在世界上的敌人’?”他满脸涨红,“眼下,除了法兰西,还有谁是‘中国在世界上的敌人’?这岂不是在暗示……呃,法兰西参与了……甚至,法兰西就是‘南堂’一案的幕后主使吗?!”事实上,昨天博罗内跑到外务部提抗议,博、钱二人唇枪舌剑,钱鼎铭就隐约做过类似的暗示,不过,一来,钱鼎铭的话,说的十分隐晦;二来,因为中、法已经断交,钱、博的会谈,既不算正式的外交会谈,也就没有正式的记录,相关话语不会外泄,对法国不会产生什么负面的影响。可是,这份照会就不同了!黑纸白字,正式公文,行诸各国而且,话还说的这样露骨!怪不得克莱芒如此失惊倒怪呢!“中国人不可能有任何实在的证据啊!”博罗内咬着牙,“他们怎么敢做如此露骨的指责?!”“这还不是最麻烦的!”克莱芒说道,“哎,我说,整份照会你都看了吗?”博罗内一怔,“还没有看完后面还有一段。”“!那你赶紧看啊!”好像,之前,克一秘从未用过这种近乎责怪的语气跟领导说话吧?后面还有更大的麻烦?博罗内顾不得克莱芒的态度了,赶紧看了下去。果然!“我们认为,由某国代理中国天主教务之安排,其弊经已愈来愈明显,可是说,经已彻底落后于形势,到了必须做出根本性改变的时候了!”博罗内的眼睛愈睁愈大,捏着“副本”的手,也微微的颤抖起来了。“我们将向教廷郑重提出:中国和教廷,建立正式官方关系,教廷向中国派驻公使,中国天主教相关事宜,由中国政府和教廷直接商办,不再假手某国。”他娘的,真的起火了!真的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