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济对“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的质疑,尤其对“允执厥中”的看法,让刘炫一时间哭笑不得,对方以中原(河南)方言来解释,他无法引经据典来反驳。允执厥中,多么玄妙的四个字,结果被杨济这么一解,刘炫满脑子就是河南州郡当地人说“中”或“不中”,上古圣人那光辉形象,瞬间崩塌。刘炫当然不可能认输,还是坚持“允执厥中”的通常注解,但杨济的质疑很有效果,听众们已经在窃窃私语,许多人都已经出现了动摇。怀疑的种子一旦在心里了芽,就再不可收拾,刘炫对十六字的解释听起来有些勉强,尤其最后四个字,不是正面反驳,而是照本宣科,这更助长了听众们的疑惑思绪。杨济的进攻没有停止,他用明代梅鷟《尚书考异》的内容,继续对《尚书·大禹谟》质疑,目标是这篇书中的两句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先生!《尚书·大禹谟》之中,禹曰:‘朕德罔克,民不依。皋陶迈种德,德乃降,黎民怀之,帝念哉!’其中‘皋陶迈种德,德乃降’一语见于《春秋左氏传·庄公八年》鲁庄公之语...”听得杨济说到了《春秋左氏传》,许多听众面面相觑,今日因为是刘炫讲《尚书》,所以他们即便带了书,也都是带《尚书》各篇,哪里有人会带《春秋左氏传》。所以这就是考验各自功底的时候,奈何许多人还没做到烂熟于心的地步,手上空空,脑袋也没有详细内容,思绪根本就跟不上辩论双方所说的内容。杨济用典,说的是鲁庄公八年夏,鲁**队与齐**队联合围攻郕国,郕国哪里顶得住,便降了齐军,鲁国士大夫仲庆父得知后,请求鲁庄公伐齐师,鲁庄公不许。《春秋左氏传·庄公八年》记鲁庄公之语曰:“不可,我实不德,齐师何罪?罪我之由,《夏书》曰:皋陶迈种德,德乃降,姑务修德以待时乎?”由此衍生出一个问题,《左传》此条材料中的“德乃降”一句是鲁庄公所引《夏书》之文,还是鲁庄公本人所说?西晋之时,杜预将此句理解为鲁庄公本人之语,杜预为《春秋左氏传》作《注》,于“皋陶迈种德”一句下注曰:“《夏书》,逸《书》也,称皋陶能勉种德,迈,勉也。”依杜预的理解,鲁庄公所引《夏书》之语,只有“皋陶迈种德”一句,而“德乃降”乃是庄公之语。这一理解显与《尚书·大禹谟》“皋陶迈种德,德乃降”不相吻合。因为梅赜所献《大禹谟》,把这两句话认定是鲁庄公所引《夏书》之文。所以杨济的质疑随即展开,他先列出年代顺序:孔安国、杜预、梅赜三人,分别是西汉、西晋、东晋年间人士,然后是基本的推断:孔安国整理孔壁古文《尚书》,如果东晋梅赜所献《大禹谟》为真古文《尚书》而传自西汉孔安国,何以西晋时代之杜预不得见?按说杜预应见过孔安国孔壁古文《尚书》,为何将“德乃降”一语误解为鲁庄公之语?这不是表明梅赜所献《大禹谟》为晚出之《书》吗?关于这个问题,刘炫的反击也很直接:孔安国古文《尚书》,两汉之际未列官学,所以西晋时杜预看到的古文《尚书》,说不定在私人传抄之中出现错漏。杜预,是西晋时期文武双全的能臣,其经学水平举世称赞,刘炫没有质疑杜预的能力,而是认为这位所看古文《尚书》有错漏,导致出现了误会。杨济的质疑,被刘炫寥寥数语化解,就在听众们再度恢复对刘炫的信心之际,杨济又展开新的质疑,这次他的目标对准了《泰誓》。《尚书·泰誓》有“同力度德,同德度义,受有臣亿万,惟亿万心,予有臣三千惟一心”之文,杨济直接指出此一段乃抄缀《左传》而成。“《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召简公、南官嚚以甘桓公见王子朝,刘子谓苌弘曰:‘甘氏又往矣。’对曰:‘何害?同德度义,《泰誓》曰:纣有亿兆夷人,亦有离德。予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听众席里,满头大汗的孔颖达极力回想着,他看过《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可是不算太熟,手上又没有书,无法向辩论双方那般各种经典信手拈来。果然,我还是书读得太少了!孔颖达在纠结,而旁边的萧瑀也在纠结,他是读过《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却实在想不通杨司马举这个例子,其中的问题到底在哪里。心乱如麻也就罢了,还有宇文理在旁扯后腿,见着这位不住问,萧瑀无奈的低声解释。杨济所说《左传》中的事件,生在东周王室“王子朝作乱”之时,周国王城后来有了东西两个王,王子朝居于东城是为东王,附王子朝者为召简公、南宫嚚、甘桓公。某日甘桓公等人又去见王子朝,刘子(刘召公)很忧虑,觉得这些人又要鼓动王子期做坏事,苌弘劝他说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有同心同德的人才能谋义。接着他引用《尚书·泰誓》中武王之语说:纣有亿兆夷人,亦有离德...“啊!我知道了!”萧瑀说着说着脑袋忽然灵光一闪,他想到了问题的关键:苌弘的说辞里,有“同德度义”四字,这是苌弘所说,并非武王所说。而梅赜所献《尚书·泰誓》之中,是把“同德度义”作为周武王言论记载的!《尚书·泰誓》在东周时便已有了,那时的人知道“同德度义”不是周武王言论,为何声称源出一体的梅赜《尚书·泰誓》,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萧瑀想到这里,懊恼的挠着头:“我如何就没想到,如何就没想到,书还是读得太少了!”宇文理见着萧瑀如此表情,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该说什么,对方至少还能后知后觉,他甚至连杨司马用典所指是什么都不懂。我还是读书读得不够啊!讲台上,杨济高声质疑着:“请问先生!东周时《尚书·泰誓》中武王未说‘同德度义’,为何梅赜所献《尚书·泰誓》却以其为武王言论!”“有《左传·昭公二十四年》做旁例,莫非先生认为《左传》有误?”刘炫闻言表情一凝,原本还算严密的防线瞬间出现裂痕,他一时间无法回答杨济的质疑,并非因为不确定《左传》的内容,相反,是因为他确信《左传·昭公二十四年》里的内容,确如杨济所说。同德度义...我...我居然疏忽了这一点!杨济的进攻还没完,接下来是质疑《君陈》中的“惟孝友于兄弟”,质疑《大禹谟》中“后克艰厥后,臣克艰厥臣”,质疑《大禹谟》中“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之文。面对着质疑,刘炫不停作出解释,然而他的解释虽然勉强让人接受,但气势上已经渐渐被杨济压制,辩论接近白热化,听众们听得鸦雀无声。许多人已经跟不上两位的辩论节奏,双方引经据典,听众们手上没有书,又没有达到烂熟于心的地步,听着听着已经没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只能跟着双方的思路走。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用来形容听众们此时心中所想再合适不过,然而对于讲台上的听众来说,不合适。郑通、张轲和章华,在保证记的同时依旧能保持独立思考,因为他们对许多典籍已经烂熟于心,虽然有些吃力,但还是能勉强跟上辩论双方的思路。更有一人游刃有余,那就是负责主持的刘焯,他在一旁听着听着入了神,不住的点头。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已经变成了人形图书馆,所有看过的书籍,他们都已牢牢记在心中,刘炫能做到,刘焯能做到,所以他们是天下闻名的“二刘”。作为距离最近的旁听者,刘焯每听到一句引用的典故,脑海里立刻浮现相关内容,他现不光好友刘炫所言一字不差,杨济所说也无错漏之处。他,到底花了多少年来研究《尚书》啊!刘焯看着年约三十出头的杨济,心中有些错愕,以这位如今的言,要有如此凌厉的质疑,按说应该读了数十年的书,可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年轻的杨济能做到如此地步。多了少年了?多少年没出现这种情况了?大概只有当年求学之时,光伯才会如此左支右绌吧…刘焯如是想,又看了看杨济,他和对方接触较多,却从未见其谈论经学,如今杨济的表现,担得起“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褒奖。但是,想要击败光伯的话,这还不够!你只能让人怀疑梅赜所献《尚书》,却不能证伪!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刘焯已经看出来,虽然杨济在辩论中占了上风,但这不代表着刘炫会败北,杨济的质疑虽然能让人对梅赜所献《尚书》起疑,但还没到能下结论认为是伪作的地步。大概,辩论会以杨济稍占上风的平手为结果吧。刘焯如是想,此时此刻的杨济也是如此想着,因为这符合他的预期想法。但我不甘心!杨济趁着喝茶润喉的空隙,瞥了一眼前排的宇文温,见着这位如同赌红眼的赌徒,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杨济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宇文温要赌,他何尝不想赌,但也知道光靠梅鷟《尚书考异》的内容,无法有效驳倒刘炫,最后的结果只能是打个稍占上风的平手,所以先前他才敢向宇文温保证“至少不会输”。现在是不会输了,但要是想赢,得用那一个说法,但是...万一有破绽被对方抓到,那就画蛇添足了!看着眼前一脸严肃的刘炫,看看满堂观众侧耳倾听的样子,杨济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的样貌,虽然有些模糊,但依旧五官分明。佝偻着背,须皆白,一大把年纪,却只是个秀才,孤苦无依,是杨家的私塾教师,为杨济开蒙,教各种学问。虽然恩师蹉跎一生,未有些许功名,但恩师的看法一定不会错!再没有犹豫,杨济向着刘炫动最后攻势,这是杀手锏,是他老师的观点,虽为一家之言,杨济也没查证过,但他深信不疑。“后学有疑问,还请先生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