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杨柳青绵,一经吹拂,宛若青翠纱帐,映照白塔,更显可人。然而,和紫微宫内部,甚至紫微宫外的许多地方一样,西苑琅琊阁白塔这里,并没人在意自家工作地点外面的风景,而是都带着一种奇怪的态度来做等待,等待着南衙和圣人的博弈结果:数日前,陛下和皇叔之间在大内爆发了一场很明显但细节不为人知的争吵,双方从下午折腾到了晚间,皇叔曹林走后,当夜,数十名在场的宫女、内侍以违制之名被赐死。大内一时噤若寒蝉。。。然后,便是明旨下达,圣人要求南衙七位相公必须于本旬休沐日之前,各自递交一份奏疏,阐明自己对修建大金柱,以及是否赞同让北衙代替工部筹划此事。而且,奏疏将会贴在紫微宫正门端门之内,让文武百官看个清楚。旨意中直言,南衙上承君意,代牧天下,下表百官,统聚臣心,若南衙皆以为不可,朕亦非无道独行之君,绝不擅行皇帝权柄,肆意为之。换句话说,要是南衙真的意见统一,那就站出来光明正大表个态,一个个表态,只要是铁板一块,他皇帝就认栽,否则就给老子建!而今日,正是截止日期。“不说曹皇叔,我觉得苏公、牛公、司马公三位是妥当的,这都是世代名门的老臣。但是张公和虞公就未必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张公不至于吧?”“为什么?”“因为张左丞虽然是圣人一手简拔,却是南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素来有体面有担当的。”“有点道理,那虞公呢?”“虞公……我觉得虞公也说不定能撑住。”“为什么?”“虞公虽然出身降臣,但家中自幼贫苦,好学上进,性格恬静,素来有清正的好名声……”“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怎么说?”“虞公自从开始遴选官吏,成为七贵之一,便公开受贿,车马堵塞他家所在坊门……一个贪污求财的相公,怎么可能会得罪陛下?”“原来如此……那这事怕是就要漏在虞公身上了。”“你怎么看?”白塔二楼上,看着身前的绿色笼帐,听着脚下廊底的对话,白有思忽然开口。“他们故意没有说你爹。”在后面奋笔疾书填表格的张行有一说一。“不错,家父的压力是最大的。”白有思喟然道。“他是陛下一力提拔的,而且刚刚还因为明堂修的好给了那么大恩典,却又为这事平白吃了一个太监的挂落,若是真有心让陛下谅解,本该就此改弦易辙……可一旦改弦易辙,怕是要被天下人笑话的……但说实话,我也觉得家父可能会服软,他未必在意什么名声。”“服软就服软呗。”张行继续填表不停。“反正无所谓……”“为什么无所谓?”白有思回头来看。“因为这次的事情,肯定不止令尊一人丢脸的。”张行填完表格,打开一盒案上的印泥,开始拿白有思的官印盖章。“须知道,按照这位陛下的性格,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做,而上次杨慎案的时候,因为曹皇叔的掺和已经憋着气了,这次真要是七位宰执全都公开反对,他说不得真会拿出当年整治高公和贺若公的狠劲来,彻底大开杀戒……所谓你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让你一辈子不痛快……然后继续换一批宰执来问,一定要开始修大金柱的。”白有思抱着长剑,沉默不语。“所以我猜……”张行忽然忍不住闻了一下印泥,因为他发现西苑这里的印泥居然是加了香料的。“这次的结果一定会弄出个花样来,让曹皇叔和天下人彻底醒悟。”“你是说……”白有思低声以对。“虽然陛下有些耍无赖,只要一人赞同便算他胜,但实际上上书赞成的宰执恐怕不是一个两个?我爹夹在中间,根本不显眼?”“要赌一把吗?”张行抬头来笑。“我赌会有一半以上的宰执赞同,也就是最少四个。”白有思连连摇头:“我不信!”“为什么不信?”张行不以为然道。“因为他们是宰执……”白有思认真以对。“宰执需要担当,我爹和虞公可能会服软,其他人是没理由的……而且,而且,圣人真的能到你说的那种地步?”“那就赌嘛。”张行懒得跟对方争辩,只是不停的告身文书上盖章……这是兵部和靖安台转过来的新成员,大魏的办事效率还是有的,这个皇朝就是这么奇怪,说新它其实是旧的,说旧它看起来又挺新的,反正挺能唬人的。白有思勉力一笑:“赌什么?”“赌……”张行想了一想。“还没想好,日后有机会请巡检答应我件事情或者帮我个忙吧。”“我想想……你现在挺有钱是吧?”白有思想起对方的鱼池,旋即做答。“要是你输了,明晚去温柔坊请伏龙卫的开销你来付好了。”“可以。”张行脱口而对,然后拿出了另外一摞文书,全程看都不看对方一眼。那股自信,好像吃定了白大巡检一样。白有思见状,连连摇头,便不再多言,只是倚着长剑去看窗外被风鼓动不停的杨柳绿帐,等待最终结果。就这样,时间来到了中午,南衙诸公例行结束会议,所有人的态度终于也彻底显露了出来。不出意料,第一个表态的正是曹中丞,他离开南衙之前,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奏疏贴到了大门上,态度也毋庸置疑,就是反对,反对的理由也很直接,说太浪费钱——当然了,真实理由众人不得而知,唯独这个态度干脆至极。接着,从第二个人开始,事情就失去了悬念,吏部尚书领门下省侍中牛公选择了支持修建大金柱,只不过说术业有专攻,还是应该让工部来做而已。话说,虽然很多人都意识到,南衙里面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抗拒圣人的勇气,甚至一开始就都觉得圣人这种姿态有种不公平的嫌疑,所以很多人都猜到,最后可能是还要修大金柱,但这不耽误大家对宰执们个人有所揣度……而这其中,说句良心话,大家原本还是对牛公有点期待的。毕竟,此人在先帝朝就是礼部尚书了,平日里跟曹皇叔政见非常相合,没想到此时这么干脆的选择了倒向圣人。而很快,第三封奏疏的消息也被传来,尚书省左丞张相公选择了服从和认可,只不过指出事关重大,工部能力有限,应该谨慎缓慢修建而已,指望北衙来修不免要出岔子。张公是圣人一力简拔,属于圣人心腹,原本就有猜度的,而经历了牛公的选择后,大家对张公自然就没什么期待了。第四封奏疏展开,是资历最浅的、根基最弱的虞公,此人毫不犹豫选择了全盘支持圣人。没什么可说的,到了此时,上下已经开始麻木了。但第五封奏疏出现后,还是震动了朝野。理论上的首相苏公,实际上也依然是南衙三巨头之一,守旧一派的另一位领袖,选择了支持修建大金柱。不用管最后司马相公和白相公了,张行已经赢了。“我不明白!”白有思难得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她不是这种失态的人,尤其是进入成丹期后,明显有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感觉,年纪轻轻小儿女姿态都少见,遑论是这般形状。坐在身后悠闲喝茶的张行若有所思,他倒不是在思索为什么白有思不明白,而是忽然想起自己刚来东都的时候,也是什么都不明白,然后到处问别人,这才一年,就轮到别人对他说不明白了吗?而且怎么感觉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似的?接下来是不是我很好奇?“别的倒也罢了,苏公为什么会……为什么会服从?”白有思看着张行,继续表达着自己的不解。“他为什么不会服从?”张行终于放下茶水,认真反问道。“苏公有什么不一样吗?”“我查阅过文书记录。”白有思认真解释。“你记得江东的事情吗?小田变大田,赋税严重,还说先皇在时法度严苛到了极致……你当时在河心洲上说,没人敢跟先皇讲?”“记得。”张行想了一下,点了点头。“所以,苏公当年讲过?”“没错!”白有思长呼了一口气。“我回来以后问过家父,他立即跟我说了苏公的旧事,说苏公当年不止一次上谏先皇,说户口滋生,田地却不足,应该努力减税……这分明是知道实情,稍微给先皇留面子的说法罢了,实际上就是在劝先皇不要那么做。而且他还不止一次劝谏先皇不要过于严刑峻法,数次阻止先皇杀人。有一次,甚至在宫中当众抱住了拎着剑准备亲手去杀人的先皇,硬生生救下了许多人。这种人,为什么,为什么会……?”“这就对了啊。”张行泽雨轩 zeyuxu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