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不久前商壬震还要死要活,可是,他现在便又重新露出了开心的样子。他什么都“忘记”了。∏些记忆,被他亲自撕得粉碎,掩埋起来,假装那不存在。但若是一份记忆这么容易被消除,如何能教他刻骨铭心这么多年。商壬震脑子里的另一个声音嚎了半天,终于放弃了。商壬姜站在院子入口,看着商壬震舞剑完,露出满意的笑容:“你该找个更好的师父。”这一次,她见面就说了这句话。商壬震的表情呆滞了片刻,便微微一笑,假装自己并没有听见。商壬姜走过来,带着满满的“恶意”。“已经订好了婚期,他会在这里住一个月,直到我出嫁时,他会亲自接我去他家。”“什么婚期?”商壬震的心里咯噔一下,一些在他的心中被他强行蒙尘的一些记忆碎片又翻了出来,在他的脑子里面嚣张地飞来飞去,带着无数的灰,让他恨不得揉碎,合水,就像对待一些纸张一样直接毁灭。怎么这些记忆不是假的?怎么它们还在?不应该随着他的暗示一起被消失吗?商壬姜喃喃自语,商壬震不说话,这也并不影响她开口。她扳指头慢悠悠地数:“我见到他了,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少年侠客,听闻他也的确是个侠客,有不少小姑娘都喜欢他,但他说他心中只属意我。阿震,他说他一见到我,便喜欢上我了。有一个人,初见便能喜欢我,我想,将来若是我们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吧?他说他不止喜欢我。他想娶我。这些话都是他告诉我的,阿震,我也喜欢他。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真心话。”“阿震,他也会舞剑,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他能够做你的师父。不过。他不能总是在外面呆着,他也要回家。不过他说会带我回去,你可知道,他的剑书有精妙?我见到了,他真的很厉害。他看到我的眼神,专心致志,连转开都不曾。我相信他说的话了,他也许真的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就喜欢上我了。”“或许你说的是对的,我不应该妄自菲薄。怎么会有人讨厌我呢?唔,也不能说得这么武断,不过,既然有些讨厌我,那也必然会有人喜欢我吧?我果然不像我从前以为的那么差,阿震,阿震,你要跟我一起走吗?若是我替你引荐,或许,我可以让他收你为徒。我多希望你能够在剑道上有进境,你值得的。”“阿震……”“他……”“还有……”商壬震的神情,从冷淡,慢慢变得笑容满脸,就像那是他的本意,仿佛他果然笑得这么开心。在商壬震的脑子里,另一个声音鄙夷的开口:“面对一个幻象,你也不敢伤害?你的心太软,你太软弱了!怪不得她要离开你,你的确配不上她,一个剑客,自然喜欢锐利的,锐利的剑,锐利的人c这样软弱,着实教人看着着恼!”商壬震笑吟吟的,他笑着,可他既听不见脑子里那个声音的话,也听不见商壬姜所说的。他的目光决绝,像是下定了决心。等到商壬姜终于说完了,他才问道:“那个人,他叫什么名字呢?”“他叫张增!”商壬姜说起那两个字,眼睛里仿佛能冒出光。…商壬震又笑了,绝望又失落。张增。张增。他果然避不过。她也避不过。那个令商壬姜远嫁,纵容宠妾逼死商壬姜的男人,正是张增。在心魔梦境中,这是一定不能绕过去的那一环。商壬震只见过张增一次,当张增与他的宠妾被绑回商氏族,他们一起被吊在了商氏族祖地中,一人一天一刀,将这两人割成了肉片。吊到最后,骨头都露出来,肉都烂了,他们都还活着。商壬震做得最好的事情,就是学会了不杀死人,他在这两人身上,割下了薄如蝉翼的一千零三百九十八片肉。商壬震忽然伸出手,抱住了商壬姜的肩膀。他说:“阿姜姐姐,你要远嫁,带上我吧,我想学剑。”商壬姜喜不自禁:“好!”商壬震微微偏头,他只在梦境里,敢抱住商壬姜,敢环抱她的肩膀,敢贴近她的脸,敢吻在她的面颊上。他只不敢娶她,他只不敢表明心意,即便这是一个他臆想出来的幻象,他亦不敢伤她,不敢伤害她的人,不敢伤害她的心,不敢让她与他一起面对有了背德之心后的自责与恐惧。‘我浑浑噩噩活了那么多年,最终连我自己都失去。我的人生中阴冷冰凉如同永夜,我唯一的光亮就是你。当我失去你,我连人生中唯一的光亮都没有了。我的人生如此黑暗,为何我早不陪着你?我无法给予你同样的明亮,但我能够成为伴随你飞行的风。你若一去不复还,何不带上我?’十天后,商氏族准备好了商壬姜的嫁妆,张增驾马,商壬震则坐在马车外,替商壬姜赶着马车。他说服了族长与长老,陪着商壬姜远嫁。——她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总不能没有亲人陪着吧?即便在自己的梦境里,商壬震也要努力说服一个个幻象。他每说服一个人,脑子的另一个声音就发出讥讽的嘲笑声:“痴儿!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废物!”“懦夫!”“简直可笑之极!”商壬震面无表情,只在偶尔回头与商壬姜说话的时候,才会露出笑容。远嫁的车马到了张增的府邸。他的美人们,蜂拥而出来迎接。这是商壬姜没有想到的情况,她的俏脸惨白,看得商壬震心痛。几十年前,商壬姜独自一人来到张家,看到这样的场景,她是如何面对的?她要独自度过那一切,最后,甚至连她想度过,也活不成了!而幻境里,有商壬震陪着她。那张增深爱的宠妾,就在一群人中,静静地站着,像是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张增用一室的莺莺燕燕,保她不被当成靶子;张增用一位来自大氏族的妻子,换自己在张家的地位提升,换她不会再受长辈们的诟病。商壬姜离开商氏族,远嫁至此,却只看到张增对另一个女人的呵护备至。从前说过的那些话,只是谎言,是换他真想宠爱的女人能享受更好的一切而说的谎。商壬震不敢想,几十年前,当商壬姜得知这一切,心里在想什么!商壬姜伤心,可她身边总算有一个商壬震陪她解忧了。她诉苦,他能听;她舞剑,他认真学。他们仿佛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身份从未变过一般,他们仍旧过着在商氏族里也能度过的好时光。自然也有人想要与商壬姜过不去,可如今,她身边已经有一个商壬震了!再没人能欺她孤身,再没人能欺她无依,再没人能伤害她的心,她的命。………一切都与几十年前一样,唯一变化的是,商壬姜的身边多了一个商壬震。商壬震有的是办法让张增与他的爱人过各种难过痛苦的日子。商壬姜会心软,他不会。他和商壬姜慢慢变老了,在这个世界里,时间终于开始重新转动。他当然记得自己中年时是什么模样,他也变老过。他开始慢慢地想,商壬姜若是变老,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两鬓斑白,也许眼角会冒出淡淡的纹路,也许象征年轮的纹路会变得越来越多,他努力回想着女人变老后会有样子,然后慢慢试着贴在她的脸上。在商壬震变老,商壬姜也变老时,他们慢慢不爱动了,一起做的事情也越来越少。因为,舞剑也舞不动了。这里不是商氏族,再也不会有人能管他们,他们在张家最偏远的院子里,每天只见面说话,两把剑被扔在旁边,慢慢生锈,风化,消失。桃花开了又谢,四季也慢慢有了温度。从冷渐热的春,热情如火的夏,慢慢萧瑟的秋,寒风凛冽的冬。他们的年轮,随着春夏秋冬,春夏秋冬,春夏秋冬,慢慢改变。他们开始只坐在石凳上说话。谈一些老掉牙的事情,可能说了许多遍,不过商壬震记忆不好。他要是想不出新的话题,就直接强行忘记,然后重新再说。他感觉到自己的真实年岁真的变老了,是的,如果没有无穷玉,他本来就应该这样。商壬姜没有变老过,如果他们能一起变老该有多好。带着这样的想法,商壬震看着商壬姜,眼里涌出越来越多的眼泪。老了爱哭啊。他的手放在石桌上,而商壬姜也是。她的手不再细腻滑嫩,但他还是忍不住握住她的手。他悄悄地走到了商壬姜的身边,在萧瑟的落叶落到地上那一刻,静静地吻在了她的脸颊上。‘我后悔了。’‘早知道人生中再不会有你,我该和你一起重新降生才是。’‘阿姜姐姐,你回来吧,索我的命,带我和你一起去吧。’风吹过,商壬震化成骨,骨化成灰。梦境破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