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霞光点染了整片山林,从洞口望出去,只见整个天地都充满了红彤彤的霞光。火光渐渐暗了下去,暖烘烘的阳光照进了山洞。黑暗惊恐不安的山民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跪在地上谢这些从天而降把他们救出火坑的人。大山的外面有官府,那个官府对这些山民来说已经是远在另一个世界,更何况官府上面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山民并不知道什么是朝廷,更不知道朝廷的官军是什么军,但这些人杀掉了他们的仇人,解开了他们的绳索,给了他们吃的喝的,他们知道感激。孙七郎半蹲着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女人也在看着他,都觉得眼中的人有些特别,也说不出为什么来。地上的女人动了动,孙七郎吓了一跳,一下直起身子来,口中道:“原来你还活着?我看了好久你都一动不动,还以为……”女人轻声道:“我自然活着,只是伤得重——”“那刚才黑影里你是看见我了?”孙七郎对这问题一直耿耿于怀。由孙七郎扶着艰难地坐起来,女人皱着眉头低声说:“我只看见一道影子,哪里会想到是人?”孙七郎笑着挠头,自己并没有差点坏了事。正在这时,那只一直不见的黄狗从洞口悄悄钻了进来,把脑袋凑在地面上东闻西嗅,径直走到孙七郎和女人身边,摇头摆尾一番,蹲坐在地上。杜练招集了军官聚在一起,商量眼前的情况,和今后的动向。回头看看洞里一百多的男男女女,杜练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对几个人道:“这些男女,大多都有伤在身,就是那几个没伤没病的,这几天也饿得没力气走路了。不可能随着我们赶路,你们说怎么办?”一个队将小声道:“都头的意思,莫不是让我们在这里把他们——”说过这里,手比划了一个杀头的动作。杜练抬手就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瞎说什么!出来的时候军使交待得清楚。这些山民不但杀不得,还要能救多少救多少!我们第一次进山,如果就此坏了名声,以后官军也就不用进来了!”那个队将缩了缩脑袋,不敢再说话。林业道:“依我看。这处山洞高大宽敞,洞里也有水源,还有广源州的人从附近搜刮的粮食,不妨就做一处藏兵的地方,我们可以轮流到这里休息。”“不错,我也这样想,一会分头去知会其他几都的人。”杜练点头,“不过还是那句话,洞里的这些山中男女怎么办?总不能让他们也住在这里!”林业叹口气:“为今之计,也只好委屈他们。我们这里派几个人,把这些人带到波州去,暂且在那里安顿。等他们养好了伤,再自己决定去向。”“不妥当!”杜练一口回绝,“这些人常年在山里,都熟悉路途,必然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等到了波州,他们嘴上没个把门的,到处乱说,不是露了我们行踪?不说广源州的人。波州的人只怕也会给我们难看!”这事情来之前徐平也再三交待,虽然是来帮波州,但千万别存了波州兵马会来帮忙的幻想,甚至要小心他们背后偷袭。说一千道一万。官兵是到波州的地盘上作战,这些蛮人视地盘如生命,广源州他们要防,官兵也要防。天圣五年交趾在边境作乱,永平寨知寨李绪带了几十人四处联络土官人马作战,路上被伏击遇难。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是谁干的。肯定的是不是交趾派兵深入宋境,就是不知哪个土官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些兵马不能重蹈覆辙。林业想了一会,又道:“既然不能让他们去波州,那就只好去崇善寨了,那里是我们朝廷兵马,吩咐了定然能够看得仔细。”杜练点头:“也只好这样!好吧,就这样定下来,林业,你带了属下人马带这些人回崇善寨。路上过波州,不用怕他们,也不用躲着,明面上他们还没胆子乱来。到那里借了粮,一路去崇善寨,估计路途,五天也就够了。到了崇善寨,你们就在那里等我们,顺便看住这些人,不用回来了。”“这怎么好?吃了多少苦头才到这里,就打一仗就回去!”“不必多说,就这么定了!你队里有孙七哥,天天我也提心吊胆,出了事情不好向军使交待,不如早点回去!”提起孙七郎,林业就不好说什么了。这次出来作战,虽然艰苦,但其实凶险不大,广源州都是一些村峒集合起来的乌合之众,只要不是中了埋伏,官兵实力都是居于绝对优势。也正是如此,徐平才没有阻止孙七郎跟着来。现在刚打了一场胜仗,对徐平有交待,对孙七郎也有交待,确实是回去的好时机。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杜练又分派了其他人向山洞周围搜索,看看有没有漏掉的人广源州人马,其他人则在洞内休息。洞里有广源州的人从附近抢来的粮食,甚至还有十几头牛,放养在山那边的一片草地上,包括拴在那里的三匹马,都一起被官兵拢到了洞口。林业来找孙七郎,见他正扶着个满身伤痕的女人坐在石头上,那只跟了他一路黄狗老老实实蹲在一边。把孙七郎拉到一边,林业低声道:“七哥,都头已经定下来,我们把这些人带回崇善寨,呆在那里不用回来了。”孙七郎“哦”了一声,过了一会才问道:“什么时候动身?”“总得让这些人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有伤的医治一下。明天动身吧。”孙七郎只是点头,没说什么,不时看看那边的女人。林业心里明白了什么,笑着问道:“七哥,这妇人是什么人?”“说起来你还不信,这妇人是前天夜里我们路过那村里的,刚好我们家还在她门前过夜呢!看见那狗没有?跟了我一路,现在又缠着原主人了!”听了孙七郎的话,林业只是笑:“这是七哥有缘份。她身上有伤,你多照顾一些。对了,等上了路,你就看着她好了。”“也好。这妇人不愿受辱,被打得狠了。”孙七郎答应得爽快,并没注意林业笑容里的暧昧。他自己玩心重,就是觉得这事巧合,有意思得很。并没有想其他的。官兵跟山民中没受伤的一起生火煮了饭,填饱了肚子,便有随队的医生给受伤的人看伤,清洗伤口上点药。到了下午,众人吃饱喝足,官兵又掏出随身带的烈酒,匀给山民中的男子一人一小口喝了,他们终于恢复了点精神。随队的书手陈道原找了一块平速的大石,铺好纸张,宝贝一样掏出一枝钢笔除了笔帽。伸在口里哈了一下,高声喊道:“来几个人,带着山民排好了队,都到我这里登记姓名,不要错乱了!”杜练指派了几个性子柔和的,去指挥着山民排队。仔细抻平纸张,陈道原也不抬头,认真地把笔轻放在纸上,口中道:“今年贵庚?什么名字?家里几口人?”他面前的山民左右看看,小声问道:“官人。什么是贵庚?”“哦,就几岁了,叫什么,家里一共有几个人?”“官人。我三十八,叫小黑,本来家里有老有小,一共六口,现在就剩我自己了。这样说的对不对?”陈道原抬头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黑瘦汉子,叹了口气:“也是可怜!说的差不多。不过你姓什么?有小黑这名,部不能没有姓。”“山里人哪里有姓?官人方便就给我取一个吧。”“好,以后你就是赵小黑了。”“官人,为什么姓赵?”“当今天子姓赵,这是国姓,可怜你们山里人才取这姓,你以为我大宋天下谁都可以姓赵的?军使特意吩咐过了,没姓的男人都姓赵。”赵小黑哪里知道什么是天子,什么是国姓,不过姓赵听起来也不错,嘴里念叨几遍,被维持秩序的兵士引到了一边去。又登记几个,陈道原却有些头大。十个人里八个没姓,这还没什么,反正从今之后都是赵家人了,关键连名字也是翻来覆去那几个,小黑,大牛,听到有人叫阿五小六陈道都觉得松了口气。这重名的概率太大了,没办法,陈道原这里不但免费赐姓,顺便也开始给他们改名字,特意嘱咐别忘了。轮到一个年轻妇人,依然是没姓,而且连不幸丧命的丈夫也都没有姓,只说自己叫二妹。宋人称呼年轻妇人,小的时候自然是乳名,或者几姐几妹几娘子,如秀秀就是乳名。乳名大多都是贱名,大了就不能叫了,苏儿、迎儿、秀秀这些名字在外面一叫,人家就会误会是哪家婢妾,或是青楼女子,那是极侮辱人的事情。所以成年女子如果没另取名,一般都称某娘子,或者在姓前加个阿字,如阿申、阿侬,都是宋人常见的称呼。嫁人之后再冠上夫姓,如林阿彭那样,官府的版籍大多都是如此登记。蛮人这里就要麻烦些,他们没有汉地同姓不婚的规矩,比如阿侬嫁给侬存福,总不好叫她侬阿侬,所以依然称呼阿侬。这妇人既没有夫姓,又没有自己的姓,陈道原竟然一时不知道究竟该如何登记,想了一下道:“你丈夫既然没了,便不去管他,自己取了姓名吧。从今以后你姓刘,便叫刘二妹,记住了。”妇人道:“为什么我是姓刘?不跟汉子一样姓赵?”“你以为什么人都能姓赵的?军使那里早有交待,没姓的男人姓赵,女人都姓刘,就是这样了。”“这又有什么样的说法?”“当今天子姓赵,所以男人都是姓赵。太后姓刘,女子自然姓刘。”口里说着,陈道原却有些心虚。徐平交待的时候,他就觉得这刘姓未必随的是太后,更可能是随的刘小妹,山外蛮人的刘姓最早不就这样多起来的。可章频有奏章谈起邕州的括丁法,却把这说法改了,说是姓刘的都是随了太后的姓,只字没提刘小妹的事。徐平知道了也是装糊涂,干脆让没姓的女子都改姓刘,明面上是奉承太后。实际上太后还能活几年?刘小妹的庙却是香火旺得很,百年之后谁还记得刘太后是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