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门庭若市的吕府大门紧闭,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让刘沆怀疑是不是来错了地方。学士院试过之后入馆阁,很多官员改官之后,都要到宰相家里拜访谢恩。吕夷简为相多年,如今朝里的官员一大半都到过这里。以往每到这种旬休的日子,吕府这里简直跟大相国寺前那样热闹,何曾有过这种冷清的景象?莫不是吕夷简得了风声,早早就关门谢客?众人到了门前,一个年轻跳脱的公吏冲出人群,噔噔噔地跑到大门前打门。若是平常的日子里,这些小吏就是来到吕府,也没有机会走这正门。现在有了机会,好几个人就发作起来,一起趴在大门上把门敲得山响,恨不得把门砸烂。一个中年公吏在门前台阶下叉着腰,鼓足中气,高声喊道:“吕相公,我们这些小吏生活不易,上有老下有小,为何要绝了我们的生路?一入公门数十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吕相公!你为何要听信奸人谗言,不给我们一条生路?”话声未落,周围公吏一起高喊:“相公三思,放我们一条生路!”声音高亢嘹亮,在吕府上空回荡。可吕夷简府上大门紧闭,连出门看一眼的人都没有,任这些公吏在门前鬼哭狼嚎。刘沆带人混在人群里冷眼旁观,只见一些举止行为一眼就能看出是衙门公吏的人,大多都是跟着人群,神色黯然,有的还偷偷地抹眼泪。而冲在前面大喊大叫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公吏,更像是街头的闲汉。越看越是觉得奇怪,刘沆心里渐渐起疑。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快爬到头顶上了,刘沆悄悄吩咐手下,着人去附近街上铺子,买些包子汤水过来。行动一定要小心,不要让人注意到。数百公吏在吕夷简府上闹了小半个时辰,把吕府的前后左右所有的门都闹遍了。奈何吕府好像成了一座鬼屋,连点声音都没有,更没有人出来搭话。直到日过中天,太阳晒得有些火辣辣得痛,一众公吏终于没了力气。不知谁喊了一声:“吕相公不纳我们的忠言,我们大家一起去找王相公。王相公宅心仁厚,必然能够给我等一个说法!”一人出声,数人呼应,数百人就这样调转方向,朝王曾家里行去。此时已经过了中午,很多人都是大清早出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不过数百人聚在一起,没法单独行动,只好强忍着肚饥跟随大队人马。开封府的小贩闲汉何等机敏,瞅准了机会,哪管这些人是干什么的,纷纷在附近买了各种吃食,挎着篮子跟着众人,高声叫卖。开封城的街道上便出现了这荒唐的场景,数百三司公吏人情汹汹,高声呼喊着穿街过市。人群外围一些小贩穿来穿去,口中高喝:“包子,上好的鸡汁包子,好吃饱腹!”甚至还有卖茶水的,一人拎个大壶,另一个人捧着大碗,巴巴地追着人问:“哥哥一路走来口渴了吧?花上一文铜钱买碗水喝,有了力气才好到相公府上打门!”这些公吏竟然还真地有人花钱买吃买喝,有人出门没有带钱,急得到处找人借贷。刘沆吩咐的人乖巧,乘着这机会也买了包子放在一个篮子里挎着,装作无意地靠近刘沆身边,便把篮子交给了他。接过篮子,刘沆随手取了个包子咬了一口,满嘴流油。他早看好了目标,对身边一个十六七岁的瘦弱少年道:“一路走来也有些饿了,小兄弟要不要吃个包子?”少年身上的公服还算体面,脚下的一双鞋却破得快包不住脚了,明显家里过得很不如意。看着刘沆手上的鸡汁包子,少年咽了口口水,腼腆地道:“怎么好意思?你我二人素昧平生,怎么好就拿你的吃食?”刘沆举着篮子笑道:“我这里还有很多,你尽管吃。虽然以前不认识,今天的事情却让我们聚在一起,难道不是缘分?来,拿去!”少年有些犹豫,不过肚子里咕咕叫个不停,忍不住饥饿,还是把包子接了过来。看来是饿得狠了,少年把包子向口里一塞,嘴巴蠕动几下,包子就不见了踪影。刘沆道:“不用急,我这里还有很多,我们边走边吃。”又吃了几个包子,少年才长出了一口气,向刘沆道谢。刘沆招招手,把旁边不远处卖茶水的叫过来,掏一文钱买了一大碗水,与少年一起喝了。把水喝完,这才算是吃饱喝足。少年拘谨地暗暗打了个饱嗝,向刘沆拱手道谢:“多谢兄台好意!”“出门在外,互相帮手是应该的,不用客气。”刘沆善意地笑笑。“看小兄弟年纪不大,应该进三司没有多久,不知在哪个衙门做事?”少年道:“在下林太平,雍丘人氏,因家里叔叔一直在三司做吏员,去年故去,他没有后人,便由我接了这差事。如今在香药库供职,做个库子。不知哥哥是哪个衙门?”“我本在户部司做事,去年调到了编修所里,做个楷书抄抄写写。”听了刘沆的话,林太平叹了口气:“哥哥在编修所,又会抄写,这次裁汰必然是关联不到你的,何必来趟这浑水?”刘沆装作吃了一惊:“还有这等事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今日一早想到相国寺去上炷香,走到州桥见你们说得厉害,便跟着来了。”林太平听了连连摇头:“哥哥,我跟你说,今天的事情看起来热闹,其实处处都透着凶险。你跟我们不一样,实在是逼得没办法了才跟着来,你日子过得好好的,何苦跟着我们?一会到了人多的地方,你便偷偷地回家去吧。今天冲撞了朝廷宰相,日后官家难道不会追究?一闹起来,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呢!”“既然如此,你怎么还跟着不走呢?”“哎,身不由己啊!”林太平叹了口气。“我叔叔又没有留下什么人脉,我在香药库里做得就不容易,勉强糊口而已。昨天我们的专知官说了,我们几个不成器的,要裁人第一批就要赶回家去,今天只好来搏一搏。而且专知官话里的意思,如果今天有哪个敢推诿不来,以后在他手下也就干不下去了。”专知官的名字里带着个官字,实际上是高级一点的公吏,手下管着不少人。所谓县官不现管,得罪了他们比得罪了官员还严重,放出手段来能让你生不如死。刘沆心里把今天的事情大致捊了一遍,心里已经有了计较,知道事情不单纯,哪里能够就这样离开?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把这事情搞清楚了显出自己的手段。看看前面不远就是王曾的府第,刘沆道:“先不着急回家,前面就是王相公府上。王相公一向仁厚,体恤下人,看他如何说再定夺。”王曾的家人大多还是在青州老家,京城里的住处是官宅,算是官方付钱租住的。这宅第跟吕夷简家比起来寒酸得多,也没有那样的高墙深院。一众公吏涌到王曾府前,走上去便抬手打门。此时王曾刚任集贤相,没有封国公,依然是太原郡开国公,门第也没有吕府的气派。几个冲在前面的打了门几下,还没有来得及扯开嗓子高喊,门便吱呀呀开了。一个老仆从门里出来,向一众公吏拱手:“这里是宰相太原郡公王府,岂可喧哗?你们是什么人?来府上有什么事?告诉我好去向相公通禀。”人群里当先走出几个公吏,高声道:“我们几个是三司公吏,后行朱正、周贵、李逢吉及一干人等。昨日听说朝廷要裁减三司公吏,让我们失了生计,特来相公府上请愿,让相公三思而行。我们这些小吏生活不易,不要动不动就破我们的饭碗!”老仆道:“诸位稍待,我进去禀报相公。记住,这里是宰相府第,朝廷脸面,万万不可喧哗哄闹,失了体统。”领头的几位显然没有想到王曾这里会好言好语地接待,一时没了主意,只好乖乖地站在门外等着消息。过不多久,宰相王曾带着先前的老仆,还有两个随身的兵士,开门走了出来。此前在吕夷简府上吃了闭门羹,一众公吏心里已渐渐有了戾气。待见到慈眉善目的王曾走出来,站在门前台阶上向大家拱手,竟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感动。看着众人,王曾朗声道:“诸位有什么事情,自可以去鼓院检院投告,朝廷自会酌情处置。这样纠集在一起,成群结队穿街过巷,不是太平气象,怎么可以如此?”前排的朱正高声道:“鼓院投状,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结果下来!相公知道,鼓院那里的状子动辄就要几个月,我们如何等得起?哪怕是朝廷体恤,我们也早没了饭碗!”一众公吏纷纷附和,乱哄哄地闹成一片。王曾道:“说得也有道理,关系你们的生计,半点马虎不得。不过你们这里有数百人之众,一人一句,一时说了我也记不住。这样吧,你们里面可有书手之类,出来就在我门前写个书状,每人的姓名情由都写一下,等到明日早朝我为你们分辨。”话声一落,人群中便响起一片“谢相公恩典”的声音。王曾官声一向极好,为人也有担当,他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没人敢怀疑。三司常年处理账籍,公吏里面的楷书抄写之类极多,当下就有几十个人站了出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