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一百,各形各色,漫长的历史中从来不缺少天才,缺少的只是适合天才成长的环境。卫朴家境贫寒,也买不起什么书,凡是有关算学的,便就去跟人借来看。借的书分外爱惜,仔细看过,里面的内容便就像用刀刻进了他的脑子里。不只是书,就连正规的算筹他也买不起,自己弄了些小木棍摆弄。就靠着这些极其简陋的条件,竟然成了楚州数得着的算术天才。而且被简陋的条件逼着,极其擅长心算,数字算起来比别人用算筹打算盘都快。不过会算学吃不上饭,小地方也没有相关的书籍让他更进一步,这一两年开始向六壬遁甲上用功,想着靠这个给人算命,也是个糊口的手段。直到被招直司天监里来。天文之类的学问是受到朝廷限制的,司天监里的那些人很多都是祖传下来,有自己的小圈子。卫朴这种野路子,又太过厉害,鹤立鸡群,便受到他们的排挤。还好楚衍爱惜人才,把他带在自己身边,才在司天监立下脚来。听楚衍介绍,徐平愈发觉得这个少年不简单。或许,这就是个数学天才,只要学会自己前世的数学方法,说不定就会把这个时代的数学推进到一个无法想象的境界。让众人落座,上了茶,徐平仔细问卫朴所学。听着卫朴的回答,徐平心里叹息,他的路子走得有些偏了。由于时代限制,数学家大多都兼职天文学家,这一点中外没有什么不同,欧洲数学也是从天文学取得突破开始大发展的。只是中国有一套奇特的太极五行八卦之类的理论系统,相信世界是按照某种规律演化的,数学家到了一定程度,经常就把心力投入到了这里面去。卫朴也不例外。尤其是到了司天监,楚衍的言传身教,再加上未进京前就自己学习六壬遁甲,心思也慢慢开始向太极阴阳演化方面用功。有些可惜了。趁着这个机会,倒可以把他引导到纯数学研究上来,说不定成一代宗师呢。直到天近晌午,郭谘才到了后园。跟楚衍一样,郭谘也带了一个人来。四十多岁,中等身材,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了,一看就是劳动人民。徐平吩咐看座,郭谘带来的那个人却坚持不坐,口中只是道:“小的是个什么身份?几位官人面前,哪里有我坐的地方?若是说出去,要被人骂没有规矩的!”见徐平用询问的眼光看着自己,郭谘道:“这是场务里的一位熟手工匠,名叫李胜荣。他最是生得一双巧手,不但各种稀奇玩意都能制出来,最难得的就是做得极其精准,那一双眼睛,比尺规都精准得多。副使要制新刻漏,便要用到很多精准的小东西,我便带了他来。用到什么随手便就做出来,不至于耽误功夫。”看看李胜荣,虽然长得貌不惊人,但一双不大的眼睛却精光内敛,徐平心中暗暗点头。用前世的话说,这就是一位高等级的钳工了。三司那些新开的场务都是郭谘管着,他又天生对机械痴迷,经常到制作现场去,能够发现人才。平常人的概念里,工匠是下等人,甚至等同奴仆,李胜荣便就自认低人一等,无论如何也不敢跟几位官人坐在一起。场务里面,李胜荣这些熟手工匠的收入很高,但地位却不高。在那里管理的公吏虽然到手的俸钱没有多少,但颐指气使惯了,对这些工匠都是呼来喝去。徐平说过几次,但多少年来形成的习惯,怎么可能短时间改变?从五代时起,工匠们已经除了奴籍,一样都是编户齐民的国家良民,比唐朝时候的地位已经高了不知道多少。但前朝延续下来的习惯,总是被人把他们的身份看低。徐平对身后面站着的孙七郎道:“这是跟你端一样饭碗的,你去招呼。让人去搬几张交椅来,你们坐到一起去。”孙七郎应声诺,走出亭子高声吩咐候在外面的下人去搬几把交椅,转身回到亭子里,拍了拍李胜荣的肩膀道:“这位哥哥,都会什么手艺?”李胜荣见孙七郎一样穿着官服,跟自己如此亲热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忙道:“官人有什么事情就喊小的名字,吩咐就好!官民有别,怎么敢——”孙七郎不耐烦地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口中道:“我们郡侯最是随和,既然来到了这里,你便把平时那些小心收起来!你若真有手艺,大家自然会敬重你!”李胜荣诚惶诚恐,口中只是连道不敢,腰深深地弯下去,向孙七郎行礼。下人取了交椅过来,孙七郎接过,随手放在其余几人下首,一把按住李胜荣坐在交椅上,口里说道:“你怎么如此不爽利!跟个婆娘一样!”李胜荣屁股沾到椅子,本能地就要站起来,却被孙七郎死死按住。这一下可是把李胜荣急坏了,中口连道不敢,额头冒汗,看着要哭出来的样子。其他人看了不由大笑。在座的虽然有两位待制,三位进士,但都是不在乎什么伦理纲常,醉心于技术学问的人。他们一生跟工匠接触最多,对身份本来就不怎么看重。徐平笑着对李胜荣道:“今日找诸位来,是要立个刻漏社,制真正新奇精准的刻漏出来。凡入了这社,都是一般身份,你只管在那里坐了。外面蹴鞠的圆社,一旦下了场,不拘什么国戚公侯,踢起来可不管身份。我们这里也是一样!”李胜荣也不知道是明白了没有,懵懂地点了点头。孙七郎这才把手从他的肩膀上拿开。手一松,李胜荣便就又要站起来,孙七郎猛地一瞪眼睛,李胜荣看着有些怕,只好乖乖地坐下。笑声里,孙七郎坐在旁边的交椅上,问徐平:“郡侯,制什么新刻漏,你们只管说给我们听,保管制出来就是。怎么还要我们在这里也听着,那些我可一丝不懂!”“我也不懂!”李胜荣忙站起来跟着说道。见孙七郎一双大眼看着自己,李胜荣心里发虚,只好犹犹豫豫,在交椅上虚坐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