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第一天的大朝会开始,朝廷人事便就进入了剧烈的动荡期。前一段时间的稳定,只是在等着徐平回朝拜相,获得大家的认同后,由徐平来定。经过廷辨,稳定了人心,谁该上谁该下,谁该去谁该留,就要有结果了。以前徐平总有一种误会,自己能够飞速升迁,是赵祯赏识自己。等把道理想通,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这天下就他最能干,宰相他不来当谁当。盲目相信为神,信而生疑为鬼,这本是文明体系中用来指学习的阶梯,人进学解惑的过程的。文化中的学是解惑,而不是学知识,对自然的探索这个时代还没有成体系,自然科学如何学习的体系并没有建立起来。理通为儒,通的是什么理?当然是道理。就是天地道德那一套的理,贯穿于整个的政治和文化中。对于自然的神和鬼敬而远之,是因为对自然的认识不够,人可以认识,则人心中的神和鬼不应该存在。所以关于人的政治和社会中,所有的惑都可以解。有惑不能解为疑,有疑就生了人心中的神和鬼。让人无疑为信,信而用之为任。为什么用这个人当这个官,那个人当那个官?是因为信任。用人不疑,不是说让你当了这个官就盲目相信,有疑就问出来,解心中之惑,这就是廷辨。当这一套关于人的文明体系失去,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也就不存在了。要么就是当作神来对待,盲目相信。要么就是当作鬼来对待,信而存疑。所谓疑心生暗鬼是也。宋亡于蒙古,明再亡于满州,然后被全世界的其他民族轮流欺负,后世对自己祖先的文化已经不信任了。祖先不能不认,认了心中有鬼,徐平前世,就是这样活活把一部关于人的文明史,给解成了鬼世界。徐平来到这个世界的灵魂,相当于小鬼进了人间,他用了十八年的时间,才算把自己心中的鬼去掉。心中的鬼没有去掉,相信枪炮能够救宋朝,无非是自然崇拜,跟人有心中疑惑去拜个石头大树来镇鬼没有区别。相信洋人的制度能救大宋,无非是人文崇拜。中国人不信这个教,也不信那个教,为什么?别的文明发展起来都有宗教,不然无以凝聚人心,就中国人特别?光拜祖宗盲目认同就可以了?这就是有惑不去解,心生暗鬼后用血缘当神,来镇自己心中的鬼。凝聚人心,是因为天地文明中有一套道理,去心中神鬼。宋亡之后,天下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神庙,人们需要这些神来镇自己心中的鬼。唯物主义了,不能再信神神鬼鬼了怎么办?去请洋人来,当心中的神,来镇自己疑心生出来的暗鬼。这就是徐平前世,说起关于人的社会和政治,动不动就是哪个洋人说过一句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因为祖先的那一套道理没了,但中国人的文明基因,需要有一以贯之的道理存在。不请洋人来当神,那就捧出哪个大儒,哪个先贤,来当自己心中的神,来镇自己心中的鬼。什么是盲目?就是闭起自己的眼睛,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祖先全是一群傻子,全是一群坏蛋,他们哪里有什么道理,道理都是编出来骗人自己好做坏事的。当然有道理,五千年文明,岂能够没有道理!宋朝道理最大,说的就是,政治中最重要的是把道理讲通。你把道理讲通了,当然是你来决定朝政该怎么施行。司马光明明对道理不通,强推三纲五常,就是视大汉天命为神,来镇他心中有疑的暗鬼。在学问上,司马光远远不如王安石。历史上最接近理通的那一个人,恰恰就是王安石。徐平能够去除自己心中的鬼,正是因为他前世祭起来的一个神。说起汉族王朝为什么亡于外族,一口咬定的就是因为重文轻武,完全不讲道理通不通。但是徐平明明看见,禁军的战斗力不行,与此无关。因为在他的前世,他见过另一个属于政权的群体,也是如此一点一点失去人心,最后弄得天下动荡。那就是国营和集体企业。在徐平非常小的时候,他父亲在一个小乡镇集体企业里工作,回来经常跟他说,等到自己转成正式工了,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徐平长大了就可以接他的班。几年之后,天下的这种企业一个接一个地破产,父亲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回家种地,日子一年不如一年。他前世的大下岗怎么回事,这个年代的禁军一年不如一年就是怎么回事,其中的道理是通的。政治,就是政权中的人位子正了,自然天下大治。什么这个约翰那个汤姆,什么哈克什么斯基,被中国人拿出来吓人不是因为他们有道理,而是请洋神镇心鬼而已。政权的主要部分,军队、行政、经济,这几个集体,只要得人心,自然就会一天比一天好。不听民意,不顺民心,关起门来自绝于人民,就自然会一天比一天衰败下去。这就是中国传统文明中政治的原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做得不好是因为这个体制那个体制,都是有惑不解,疑心生暗鬼后请出来镇心中之鬼的神。道理通则一切皆通,剩下的能力,就是怎么修德,怎么让政权应民心的问题。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德就看见了道,把道贯之以理,就是天地文明中的政治。人生于世必有欲,有欲是正常的。喜欢钱,喜欢美女,喜欢过得舒服,都是道之德,没有什么**是不道德的。说有的想法不道德,是政治中失去了道理,强行改变人性。政权是阳,人心是阴,阴阳相合为合理,合理则德成。这就是政治中的一二三,凡事说服别人要说出个一二三来,不然信你才有鬼,是这个文明中的政治留给后人的记忆。不合理,要么失文德要么失武德。文德是得内部人心,武德是对外御敌。徐平通过找到禁军战斗力不行的原因而明德,明德则一切道理皆通,现在他就是天下第一大儒。在文化上,没有人能压倒他,这是他一道德的倚仗。徐平前世一个传人说过,当你们要把孔子请回来,就说明事业失败了。可能就是他认识到了,**理论于中国人可能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这个误会帮助中国人民重新站了起来。这个理论可能并不能建立起一以贯之的政治道理,而中国人的文明基因里,每一个人都是合理党。政治没有道理,政权会非常难。城中准备省试的举子中,有一个人叫王安石,徐平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情况。他需要自己成长起来,向徐平证明他通了道理。那个时候徐平就可以从政治中隐身了,专心去舒舒服服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把这一套政治原理整理出来,王安石比徐平合适。廷辨之后,晏殊请辞。赵祯再三挽留,晏殊终究是不敢居徐平之上,去意坚决。徐平以兵部尚书、昭文馆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进岐国公,拜首相。晏殊以兵部尚书、监修国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次相。章得象以吏部侍郎、集贤殿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三相。三相之下,杜衍、陈执中、程琳三人为参知政事,一起组成宰执执政集团。吕夷简知枢密院事,庞籍同知枢密院事,明镐、夏竦、丁度三人签署枢密院事。依徐平建议,由参政程琳和签署明镐一起,着手对禁军进行改革。政权凝聚人心,一定要牢记,天下之人皆为己民,切不可在里面找自己人,不然就划出了外人。这是从唐朝用胡人为兵,留下来的血泪教训,外人怎么可能得民心呢?如何让他们感到是自己人?临之以义,一切示之以公,这就是公义。徐平前世,一边讲为人民服务,一边强调政权是无产阶级当政的政权,就是在人民中找人民,自然也就划出了外人。资本家和富人觉得自己是外人,等到赚够了钱,就想着跑到另一国去,去找把他们当自己人的。议会、君主立宪等等政治制度,是灭亡了罗马的蛮人,从罗马文明的垃圾堆里翻出来的文明碎片,用以推开了近代化的大门。这是罗马的文明记忆,并不是世间当然之理。他们用这些文明碎片进行了思想启蒙,推开了近代化的大门,完成了工业化,打遍了全世界。地球上不只存在一个罗马,等到大潮退去,各个民族重新进行自己的思想启蒙,政治还是要贯穿自己的道理。没有道理的政治,难以获得全民的认同。徐平来到这个世界,用了十八年去了自己心中之鬼,用自己前世经验,巩固了那扇推开的近代化大门。至廷辨,大宋的思想启蒙已经完成,工业化就水到渠成。大汉在政治道理中,用昭昭天命,解万民对政治的惑。以一种半宗教的办法,完成了天下一心。这就是汉文化,文化就是以文教化。当天命不再被天下之人相信,韩愈和柳宗元寻求把这个一以贯之的政治道理,用人心来代替昭昭天命。只是在完成的过程中,有人还是不能从那个借来的昭昭天命中出来,在人心中寻天理。外敌入侵,思想启蒙的过程被打断,天理被后来的政权捏到了汉的昭昭天命中,成了思想解放的桎梏。想通了政治的道理,脱下公服,徐平一身轻松。他现在可以完全放下心理包袱,坐在门前的火炉边,抱着书郎,给他讲《论语》。“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书郎嘟起小嘴巴:“阿爹,什么是志于学?孔子十五才读书,你现在就教我念书!”“孩子,古时之学为大学,非今日之读书念字这类小学。孔子之学,是学为政,学做人,可不是学识字。孔子十五有志于此,已经是非常了不起了。你阿爹当年也是差不多一样的年纪,立志去考进士,通道理,做官治天下。十八年,阿爹做到了人臣之极,天下莫不心服。你说,学这个厉害不厉害?阿爹传给你们金山银山,也是守不住的。你吃的穿的用的比别人好,凭什么?人家心里不服了。君子之泽,三世而斩,富不过三代的。等到人们不觉得你们可以靠着阿爹留给这个世界的功德,让你们吃好的,穿好的,你们的富贵是无论如何也守不住的。不想让后代受苦,就好好学这个道理,明白人心才是一切根本。”“阿爹,那什么又是而立,什么是无惑,什么是知天命呢?”“这个而立是什么,阿爹也说不好,每个人立身于世,可能并不一样吧。”“至于无惑啊,就是你要知道,这世间的人生下来都是一样的。聪明、漂亮、胖瘦和穷与富,这一切都是后来长出来的。为什么长得不一样呢?因为祖宗不一样,会一代一代地传给子孙。祖宗传下来一些,自己努力不努力又有一些。比如你觉得胖不好,那便天天跑步蹦跳,自然就会瘦了啊。祖宗传下来的要珍惜,但自己努力更重要,要懂道理。等到有一天,说不定不管生下来什么样子,都可以长成一个样,你信不信?”书郎使劲地摇着小脑袋,徐平只是笑,谁知道他前世那种整形能走到哪一步呢。“不只是高矮胖瘦如此,就连聪明和愚笨,无私和贪婪,好和坏,这些人的品德,也都是祖先传下来一些,自己后天努力一些。世间有好事与坏事,却无好人与坏人。祖先传给人的性情,都是好的,不好的是自己后来学坏了。看见别人做了自己不喜欢的事,千万不要说这是个坏人,要明白他是个好人,只是做了坏事而已。他为什么做坏事呢?可能是因为穷,也可能是因为懒,谁知道呢?你不能代替别人去想。好人坏人没有天生,你对世间的好事坏全部能想通,就叫无惑了。这一步,说起来简单,可世间的人,大多数一辈子也想不通。记住他们不是笨,只是人家不需要想通而已。要学着读书做官,就要想通,就要无惑,就要在道理上比别人努力,不然凭什么你来做官管别人?”“知天命就是明德,明德就是看见了道,把你看见的道一理贯通,就是懂道理。把世间的道理想通了,堂堂皇皇立于世间,这才算是君子啊。阿爹现在也只做到了知天命,孔子说的后边那些,只隐隐约约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却做不到啊。”徐平教着书郎,抬起头来,看着远方迷蒙的天空。在前世,他是一个底层的小公务员,拿着不多的工资,天天傻乐呵。到农民当中推广农机,帮着他们修机器,执行国家的各种惠农政策。老百姓感激他,有时候会留他在家里一起吃顿饭,一起喝瓶酒。他有酒就喝,有肉就吃,反正也当不了大官。有人到领导那里去告状,说他在农村吃拿卡要,要处理他。老站长对着来的上级拍着桌子,涨红了脸,瞪着眼睛说:“疑人不用!他做得好,老百姓喜欢,你们凭什么说不好!”领导走了,老站长对徐平爱恨交加地道:“你呀,你呀,你是痴!不珍惜前途!”自己的同学中,好几个学历比自己低,混得却比自己好得多。有时候来教他:“老徐你做公务员,你得懂政治啊。什么是政治?老百姓是个屁啊,你得让领导满意,光让管自己的领导满意不行,还得让能升你官的领导满意。这小县城里,你的学历算可以的了,为什么一直升不上去?一有人提你,就有人说你这个小毛病,那个小毛病,怎么升?”徐平满不在乎地道:“对我有意见,可以来找我。觉得哪里不好,让我改,我改不了说什么都行。就这人一句,那人一句,政治前途是这样定的,这种政治前途我宁可不要!”同学摇头:“你呀,就是痴!不是同学,谁来跟你掏心窝子!”徐平一定要讲道理,他前世想不通道理,也讲不清道理,就傻呵呵混日子。这一世终于想通了,那个对自己爱恨交加的老站长,仿佛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徐平已经无惑了,从老站长每一句夸自己的话里,每一句骂自己的话里,徐平都看见了慈祥。他很想跟那个老站长说一声谢谢,他留住了自己的痴,守住了自己心的清明,没有让鬼进来。书郎突然摇徐平的胳膊,仰着小脑袋道:“阿爹,你怎么流眼泪了?进沙子吗?我给你吹!我迎风流泪,妈妈都是这么帮我吹的!”徐平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人言我痴,谁解其味?孩子,阿爹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