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福生的目光落到这张家人的身上。
她对于张老头儿的印象不佳。
这老头儿精明吝啬,又有些刻薄,行事还浑不讲理,但就是这样,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此时已经到了十月中旬,天色转凉,张家女人们穿得都很单薄,衣裳上打满了补丁。
三个女人都抱着孩子,旁边还有几个小孩紧搂着女人们细如麻杆似的腿,从空荡荡的烂衣裳后探出半个脑袋。
那些小孩脸瘦得变了形,显得眼睛格外的大,却又没什么光彩,天真之中夹杂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世故与无法完全隐藏的敌意。
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
一是他胆小如鼠;还有一种情况则是他曾见过厉鬼,所以对鬼格外畏惧,见到郭家有鬼后,才会大小便失禁。
大汉朝苛捐杂税太多,除了税赋之外,还有大量徭役,按规定每家每户的十三岁男丁都要服此役,不服的人得要交纳大量的‘买身钱’。
赵福生说到这里,先前还要死不活的张老头儿倏地跪直起身,那双浑黄的眼睛瞬间瞪得极大,将眼角的褶子都撑平了:
“大人此话当真?”
可惜数量太高,不少人家交不起,又怕家里男丁死亡,到了交税时节,许多人便恐惧之下逃入山中,或是改头换面,奔往其他县区。
赵福生转头看了赤脚的蒯满周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赵福生忍不住笑。
“张老头儿这人寿命长,已经六十几了,祖上都住封门村,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林老八说道。
那时他与狗头村的村民们也因为减免税赋而欢喜庆幸,他刚想笑,随即想起死去的母亲,那扬起的嘴角又垂了下去,眼眶有些湿润。
武少春愣了愣,接着想起赵福生进狗头村办案时的情景。
“大人是为了你们村在办鬼案,你这老头儿不识好歹,还敢讨价还价,真是没见识。”
‘噗嗤。’
“去吧。”
他想起在来封门村的路上,赵福生提到过了四十三年前的红鞋鬼案,当时也询问过他,但他并不清楚此事,这会儿赵福生特意要留张老头儿,估计是看张老头儿年纪大了,想向他打听此事。
众人说了会儿话,张老头儿仍未现身,赵福生不耐烦,催促人去打发他出来。
曹大宗年老成精,看出了赵福生心思。
他摇了摇头:
“然后就有人发现近来总有一些人家陆陆续续失踪。”
赵福生叹了口气,接着语调一转:
“43年前,你才二十四吧,正当壮年呢。”
“……”张老头儿双手作揖,哪里还敢多说,迅速溜回房内。
林老八看到‘腊肉’,面现畏惧,忐忑问起赵福生这些‘腊肉’如何处理。
减免税赋这一招对于穷苦的村民来说百试百灵。
张老头儿一听这话,顿时后背发麻,脸颊松垮的肉都抖了几下,嘴唇子颤个不停。
相比起来,鬼又算什么?
“镇魔司的卷宗上记录,43年前,封门村乔大牛一家六口俱被厉鬼所害,鬼物从始至终没有现形,乔家所有人临死前都有一个症状,一只脚上穿了只红色的鞋子。”
“屋里当时有股味儿,好像杀猪后,有股腥气,但又不见血,之后村长组织人手找了许久,也没找到端倪。”
“叫你去就去!不要多啰嗦——”
她深知普通百姓迷信权威势力,尤其是在蒯满周、武少春先后展现出非凡力量的情况下,这些村民将他们敬若天神。
赵福生听到这话,不由怪异的看了他一眼:
“你亲眼目睹了。”
赵福生摆了摆手。
早年经历过鬼案的人对于曾经的恐怖记忆讳莫如深,恨不能将其从脑海里挖出去,不再想起。
张老头儿拼命的叩头,又开始求饶。
他本来想要摇头,但又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他想到了郭家之中,被赵福生送去喂鬼的李大龅子,心中一慌,老老实实的跪着道:
“大人,已经六十有七了,老喽,活不了几年了。”
“你们放心就是。”
对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意外与疾病环伺在侧,早死是常态,四十三年的时光足以使一个村庄换了好几代人。
他家里五代同堂,一共十七八口人,前一天还齐齐整整的,到了第二天,他家的田坎夜里被人糊了泥,将水蓄积在田中,下游的田地水被堵住。
张老头儿这会儿又烦又悔恨,说完又怕赵福生不快,又恨自己没忍住气,正要陪着笑脸,却见赵福生笑意吟吟看着他:
“山大王们?稍后你跟我说说,有哪些山大王们。”
老婆子有些不情愿,哭丧着脸:
“那可是全家最后的口粮。”
事后厉鬼真的出现杀人,众人虽说恐惧,但人多壮胆,村民表现还算镇定,唯有这张老头儿被吓破了胆子,屎尿淌了一地。
赵福生点了下头,看向林老八:
她是肯定句,而非疑问。
张老头儿有些不情愿,曹大宗瞪了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态度,大人有话问你是你的荣幸。”
赵福生耐着性子安抚了一声:
“有鬼没鬼,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些尸体不会生事。”
不知为什么,这位大人年纪不大,说话也温声细语,并没有凶神恶煞的喝令,也没有令人鞭斥他,可他对赵福生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畏惧。
结合他的年纪,赵福生猜测是后者,所以才将他留下问话。
“还有话问?!”
“多谢大人!”张老头儿一听这话,顿时大喜。
此时服役可非同一般,死在服役路的人多得是,这‘买身钱’相当于是买命的。
张老头儿眼中露出恐惧之色,他吞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是有这么回事。”
赵福生故意转头看向林老八等。
灶鬼已经被驭使,郭威丢失的记忆已经复苏,他此时痛不欲生,又夹杂着大仇得报的庆幸。
“收拾完后再出来,我有话问你。”
“左脚。”
这位大人的脾气性情他觉得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张老头儿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也时常以阴暗的心理去猜想别人:
更何况张老头儿只是个普通人,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反应,他这会儿眼神乱瞟,身体又开始抖,险些陷入了某种恐怖的回忆里。
“不不不,我都知道,狗东西,小兔崽子,这封门村有几个比我年长的,大人要问什么你们知道吗?”
但赵福生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舒畅,她此时没有心思去细想背后的根源问题,而是定了定神,看向张老头儿:
“四十三年前,封门村也发生过鬼案,我看过镇魔司的卷宗记录,当时封门村的村民乔大牛一家俱因厉鬼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