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去放牛时,遇到了张小花。小花和小鱼同龄,她看着比小鱼矮小,脸色暗黄没有神采,身材比黄豆芽还要细。小鱼特别羡慕她的细腰,特别是看到那句“楚王好细腰,宫娥多饿死”时,她怀疑小花是不是长期没吃饭,只为饿出令人羡慕的细腰。小花出生后被父母寄养在别处,近年才回到九庄。九庄的孩子拉帮结派,自然与小花玩不到一起。 “李小鱼,这堆草是我刚割的,你家黄牛肯定喜欢。要不,抱点给它试试?”小花询问地看向小鱼,她不确定小鱼能够接受她的建议。毕竟,在这之前,两人并不是很熟识。 “你确定给我家黄牛吃?一会空背兜回去不会被你姆妈骂。”小鱼将信将疑走过去,伸手去抱青草,感觉手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辣乎乎的感觉遍布全身,急忙缩回手,却见手背上红红的,真被什么东西蜇了。 她以前也这样戏弄过别的孩子,比如将青草掩盖在牛屎上,别人去抱时满手的牛屎。没想到,张小花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小鱼气得捡起地上的青草抛向张小花。 张小花吃吃地笑,瘦小的身材如同干竹杆在颤动,小鱼担心她会不会笑岔气,手上的力道轻了几分。她跳着避开小鱼的攻击,“我和你开玩笑的,还真生气了?” “如果你的手被蜇成红猪手,你起码跳起来八丈高。”小鱼仍是气呼呼地,牵起牛往前面走,不想理睬张小花。 “我知道有个地方,青草特别茂盛鲜美,保证你家黄牛吃得饱饱的,去不去?”张小花停下花枝乱颤的身体,态度颇有些认真地说。 “谁知道你又搞什么鬼?”小鱼踌躇不前,刚才就是太相信她了。 “骗你是小狗。”张小花往前走,“随你来不来。” 小鱼本不想听她的,看她走远的身影,不自觉地折返身子,跟在张小花后面。山色渐渐空蒙,雨过后的乡村,仿佛被水洗过一样,入目即是娇艳欲滴的绿,绿的树木,绿的青草,绿的池塘,绿的禾苗,从眼前一直蔓延至天边,连接着天上的云彩。 走不多远,果然是一片开阔的青草地,茂盛的青草像毯子一样铺满了土地,那满眼的绿,让人忍不住想在上面打滚。小鱼把牛绳放开,黄牛悠闲地啃着青草。张小花的背兜还是空的,小鱼帮着她拔着地上的青草,浑然忘了刚才被她捉弄的事。突然瞧见张小花祼露的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密密麻麻的伤痕遍布在手臂上,像一条条蜈蚣。 “杨秀的杰作。”张小花下意识想扯东西来遮挡,无奈穿的短袖,根本遮挡不住遍布手臂的伤痕。 “杨秀是谁?”小鱼不禁问道,肯定是张小花的仇人。 “生我的人。”小花又道,“没事的,不痛了。” 小鱼不再问了,问了也白搭,还让小花伤心。她加快速度拔草,没一会就把小花的背兜装满了。天色还早,牛儿还在不远处自由自在地啃食着青草。旁边有一个小池塘,里面生长着菖蒲。端午节时,大人们会将菖蒲割回去和着苦蒿挂在屋檐上。据说不仅能辟邪还能治病。小鱼和小花互看一眼,两人欢叫着跑向池塘,在塘边找到了两根竹杆,每人一根拄着走进水塘。 水塘天然就是孩子们的乐园,九庄的孩子从小就喜欢水,稍大点的孩子会趁着父母不注意,跑到罗闽河里玩耍,不管是捉螃蟹还是下河洗澡,对于河边长大的孩子来说都是致命的诱惑。九庄的大人不允许孩子私自下河,会游泳也不行。何况,九庄的孩子会游泳的没有几个。在九庄,会游泳的大人也不多,这多少有点匪夷所思,生长在河边居然不会游泳。事实就是如此,世世代代的九庄人生活在罗闽河边,会游泳的九庄人,数得出名字的不足百人。因此,没有大人的允许,孩子是不能到河边去玩耍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大人不允许孩子干的事,孩子偏要偷偷摸摸地干,九庄每年都有孩子溺水而亡。 小鱼很久没有到河边玩耍了。以前,父亲没发生意外时,母亲会让她背着衣服到河边去淘洗,她在洗衣服的间隙,会跳进河里,让河水漫过她的脚丫子,欢快地从她的脚上流过。她会在河边捡鹅卵石,各种形状的石头都有,状似鹅蛋形似月牙的石头祼露在河床上,捡回来放在花盆里,又是一道风景。有时,她还会在河里把头发洗了,黑色的头发披散下来,海藻一样飘散在河里,吸引着鱼群在身边游曳。这样欢快的时光在父亲去世后嘎然而止,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河边了。 此刻,她就像一条搁置在岸上很久的鱼,突然回到了水里,欢快地在水塘里扑腾着。她不会游泳,父亲是旱鸭儿,自然不会教他们游泳。她曾经跟在端阳身后,学着鸭子在水里扑腾,接连呛了几口水后,她就没有兴趣折腾了。她和张小花试探着在水塘里东突西击,水塘里不仅有菖蒲,还有冬笋,一种生长在水里可以食用的植物。她的双手东拽一下西拽一下,就将一根又粗又壮的冬笋扯了出来。剥了壳,吃进嘴里,香香甜甜的,带着青草的味道。 她们又摸到了几个蚌壳,使劲扳开没有找到珍珠,只得将其丢进塘里。听说蚌壳的肉也能吃,只是九庄的人从来不吃蚌肉,这东西便大量在水塘里繁殖。干旱时,塘里的水干了,大量的蚌壳裸露出来,日头一晒,便会失去生命力。没几日,腥臭自水塘漫延,微风吹过,隔老远都能闻到臭味。平日,孩子们都不愿意来水塘里玩耍。只是,小鱼禁锢久了,才会对这方水塘恋恋不舍。 日头渐渐西沉,仅有的光影从水塘上方掠过便溜到了林子后面。光线暗了下来,近处的树木投影在水塘里,影影绰绰的,像鬼的影子。两个孩子玩够了,回过神来,不见了黄牛的身影。小鱼急忙往岸上移动,竹杆轻飘飘地荡在水面上,和着散落在水面上的落叶,向着远处飘去。最后一只停留在树上的小鸟鸣叫着返巢,林子和水塘都静默下来。小鱼在林地上梭了一圈,还是没有看见黄牛的身影。张小花移到岸上,跟着小鱼一起寻找。 天气更暗了,林子里的最后一点光亮隐藏起来,黑暗像个怪物,慢慢膨胀成庞然大物,笼罩着整个大地。目光所及的地方均看不见黄牛的影子,小鱼更加焦急,黄牛是家里的壮劳力呢?特别是父亲去世后,更是承担了大量的活,沟里的田,山上的土全都依靠黄牛去耕犁。她可不敢将牛弄丢了。 她只得不断把范围扩大,在黑暗的林子里一遍遍地搜索。林子里没有光亮,她没有带手电筒。她赶着牛出门时,天上还挂着明晃晃的太阳呢。以往这个时候,天上已经升起月亮了,借助月亮的亮光,她能大致看清林子里的状况。 此时,月亮迟迟没有出来,似是在与她捉迷藏,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她只能和张小花手牵着手在密林里乱撞。树叶弹在她的脸上手上,比刚才被张小花戏弄时,蜇在手上还要疼痛。可她顾不了这些,找不到黄牛,她不敢回家啊。 天完全黑了,林素收工回家只见云霞一个人在家里。她问云霞,才知小鱼去放牛还没有回来。她想,也许孩子去的地方比较远。等她洗完澡出来,还是没有见到小鱼的身影,她有点坐不住了,拿起手电筒就闯进黑暗里。电筒微弱的光亮在茫茫原野里如萤火虫的光,只在身边晕出淡淡的光影,将她的影子投影在地上,斑斑驳驳的,看不太真切。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猜测小鱼是在哪一个山坡?九庄后面是青岗岭,绵延几百公里,郁郁葱葱生长着松树、柏树等常青树木,庄子里的孩子一般都喜欢在荒坡上放牛。荒坡的树木多是灌木丛,孩子们在上面不会被树木遮挡,庄下的人们能够瞧见山上的情形,山上的孩子也能看见庄下的大人。这样,大人小孩都会觉得安心。 林素举起电筒就往荒坡跑去,沿途没有看见人影。山上的人们早就收工了,坡上的孩子也早赶着牛群下山了。林素的电筒光在山道上移动,如一簇小小的火星,她对着山林呼唤小鱼的名字,黑暗将她的声音反弹回来,籁籁地扑打在路边的树枝上,沙沙的声音响起来。夜色撕开一个小小的口子,转瞬又听不到回响了。 她忘记了害怕,手电光在茫茫原野上晃来晃去,所见之处皆是黑梭梭的颜色,她不甘心地将所能知道的孩子们平日放牛的地方都搜寻了一遍,还是见不到小鱼的身影。此时,在黑暗中,她也只是小小的一个黑点,呱呱呱的声音在树林中响起,有几分毛骨悚然。她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平日里听到的那些鬼怪故事都从脑海里窜了出来,黑暗张着血盆大嘴等着将她吞噬。她稳了稳心神,从荒坡上走下来,自我安慰道,或许小鱼已经回家了。 她回到家里,还是只有云霞一个人。她强撑着的精神像一面长时间单立的墙,轰然倒塌。云霞过来搀扶住她,她知道母亲没有把小鱼找回来,她伸出小手将母亲散落到额前的乱发拂到脑后。 林素慢慢回过神来,她不能等,时间流逝得越快,她心里的失望就积攒得越多,她又想起以前算命先生的话,此女命硬,克夫克子。她像一只虫子弹起来,将搀扶她的云霞摔了个踉跄。她顾不上扶她,急急地对云霞说,“你在家里乖乖的,我去找人帮着找姐姐。放心,我一定会将姐姐找回来。” 没多大会,九庄的山路上出现了一条火龙。在杨榜爷的带领下,家家户户都出动了,男女老少举着火把兵分几路,在九庄的各个角落翻找着,寂静的夜被吵醒了。夜色被人们的脚步声踩碎,许一秋夹杂在人群中,当他得知小鱼失踪的消息时,光着脚就从家里跑出来了。他看见人群中的林素,长头发披散下了,汗津津地贴在额头上,她的脸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一道道的沟壑,如扭曲着的蚯蚓。 林素的手臂不知被什么划破了,汨汨地流着血,可她丝毫没有察觉。她的样子,他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心涩难当。曾几何时,她明媚得如同三月的桃花,醉得年青的他心鹿乱撞,幽深的眼睛如同深井,只一眼,便把他的魂勾去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在那些寂寞难当的夜晚。可是,他把她最珍贵的东西弄丢在罗闽河了,他现在连看她一眼的勇气和资格都没有。 小鱼已经记不清楚自己到底摔了多少跤。她刚开始还能和小花牵着手在树林里摸索,她在黑得如墨汁的树木里根本看不清哪是平地哪是沟坎。脚下踉跄,她滚到了沟坎下,小花跟着滚了下来。好在是斜坡,他们在斜坡上滚了好几转,才被树枝拦住。脸上,手上,腿上早已经被不知是树枝还是茅草划出了很多的口子。随手一摸,粘乎乎的,应该是流血了。 她抱着小花坐起来,黑暗中,两人紧紧地抱着一团,心里的恐惧像丝网一样伸出来,将两人紧紧地包裹住。林子里传来各种怪异的声音,似动物的鸣叫,更似鬼怪的嘀啼,他们已经忘记了找牛,甚至忘记了哭泣,只是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互相安慰互相壮胆。 “小花,你说咱们会不会死在这里?”小鱼的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两人能够听到。她仿佛看见,暗夜中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盯着自己。 “你怕死吗?”小花同样轻声道,“我不怕,每次我姆妈揍我时,我都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我每次都活了下来。我觉得,我应该有九条命。” “猫才有九条命,九命猫妖,听说会幻化成人形,还会来到凡间。如果世界上真有妖怪,我们在树林里这么久,怎么没有看见?我有点好奇,妖怪到底长什么样子?“小花望着黑梭梭的树林,猜测会不会真有妖怪跳出来。 “还是盼望能够有神仙来救我们。小花,咱们拜拜神仙吧。”小鱼站起来,躬着身子拜下去,她现在不怕被姆妈打了,只想能够有人来救他们。 “哪有什么神仙?我们还是作好当山大王的准备吧,你在野外睡过觉吗?”小花问道。 “以前守水时和我爸在抽水房睡过。那时,我爸守在边上,一点都不害怕。我爸还会给我讲故事。”小鱼想起很久前和父亲在抽水房守水的事情。 “我经常一个人睡桥洞,杨秀生气时会将我赶出来,我找不到去处就会去桥洞下,也不知是谁在那里铺了一些稻草,可能是乞丐,也有可能是疯子。”小花自嘲道,“反正睡在那里还比较暖和,还不用担心随时被杨秀拎着耳朵扔出来,像扔死狗一样扔到外面。” “你姆妈为什么那么讨厌你?你不会是捡来的吧。”小鱼心想,哪个父母不疼自己的孩子,转瞬又想到母亲对自己的偏心,“天都黑了这么久,我姆妈没发现我没回家吗?还是她存心就不想来找我?” “你姆妈肯定会来找你的,杨秀才是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小花道,“你说咱们是该回去呢,还是继续在这里当山大王?小鱼,你想回去吗?我觉得你姆妈挺疼你的。” “找不到牛我肯定不敢回去。要不,咱们就在这林子里住一晚上,等天亮了继续找牛。” 两人商量定了,就找了一颗大树依靠下来,林子里湿气很重,到了晚上更是觉得凉意袭人,两人都穿着短袖,凉意像小虫子从地上爬到身上。两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借助彼此的体温取暖。林子里除了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昆虫细微的鸣叫,鸟雀不太婉转的啁鸣,枯枝掉落地上的脆响以及山鼠野兔跳跃的声音,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让夜晚的山林有了声音,也让两个小伙伴没有那么害怕,反而枕着这些声音,依偎在树下睡着了。 搜救的队伍将青岗岭翻了个遍,一座座的山头从脚下翻过。随着搜寻的范围扩大,林素的心如飘浮在夜色里的微粒,细微得几乎抓不到,心里全是不敢细想的假设。她的身子软软的,没有一点重量,连脚步都是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堆里。好几次,她跌倒在山路上,不等身边人去扶,她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使劲咬住牙齿,唯有这样,她才会让自己清醒。许一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他和她承受着同样的煎熬。因为,他让她失去了丈夫,他不能再让她失去女儿。他把手电筒照在任何一个细微的角落,一棵树一根草一条缝隙都不会落下,就是把这九庄掘地三尺也要把小鱼找回来。 “快过来,这里有两个人。”不知是谁的手电筒晃到了睡在树下的孩子,齐唰唰的脚步向着发出声音的地方奔过来,几十支电筒的光全都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聚拢。 果然,两个孩子在树下睡得正香。林素几乎是爬着过来的。当她爬到孩子跟前,再三确认树下睡着的孩子是她的女儿小鱼,她摇晃着孩子的手臂,长头发全部披散到孩子脸上。她就这样怔怔地看着这张小脸,明明才分别几个时辰,却似隔了万水千山的距离。 她伸出手去抚摸孩子的脸。小鱼惊醒了,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披头散发的脸。她以为是鬼,吓得跳起来,嘴里大喊着,鬼啊,鬼啊。 张小花也醒了,睁开眼睛看见一大群举着电筒的大人围在面前,她下意识地往树后躲,却被杨秀一把扯过来,啪啪两巴掌打在脸上,“死姑娘,你怎么也在这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