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二十八日,吉日,宜婚嫁。 今天是九庄许老汉家独子许一秋大婚的日子。九庄的喜宴按照旧时规矩,进出三天。第一天曰请耍,庄子里的邻居抬着桌椅板凳到主家,帮助打理酒席需要的一切事务。男人们负责挑水劈柴垒灶等体力活,女人们负责洗碗切菜做饭等手上活。媒婆孙照例活跃在厨房,肥硕的屁股在灶台间窜来窜去,手里不是夹着疏肉就是捏着油渣,圆润的脸能掐出猪油来。第二天是正酒,嫁姑娘的早上吃席,娶媳妇的中午媳妇进门后吃席。席分茶席、酒席和饭席,茶席有瓜子、花生、桂圆等茶品,宾客吃了几颗桂圆喝了半碗茶水,开始上酒席了,依次端上凉拌猪耳朵、酸菜折耳根、油炸花生米等下酒菜,客人们喝酒行令。待酒过三巡,饭桌上出现糟辣鱼、辣子鸡、粉蒸肉等硬菜,饭席就开始了。第三天是复宴,主家备好酒菜答谢地邻亲朋,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答谢晏。 早早地,庄子的人携家带口聚到许家,桌椅板凳摆满院坝,大门上贴上了鲜红的对联,洋溢着喜气洋洋的气氛。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农村就这点好处,谁家有点大盘小事,邻居们不用去请,自行抬着桌椅板凳就来帮忙了。这不,男人们在帮着辟柴垒灶,女人们在刷洗锅碗,大帐篷、土灶台、大铁锅...案板上的乒乒乓乓,灶膛里的红红火火,院子里嬉笑打闹的孩子,满院子忙碌的左邻右舍,汇聚成了乡村最生动的图景。 许一秋照例在人群中搜索林素的身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养成了一种习惯,人多的地方总是会下意识去搜索林素的身影。他最终没有拗得过许母的压迫,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不是没有见过,关键的核心在于,许母玩真的,许一秋几十年的道行,怎么斗得过成了精的许母? “这婚是我姆妈安排的,你心里明明知道。”许一秋恨恨地想,“我一个人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你不来,我就视为你没有祝福。” “我祝不祝福有什么用?”林素靠在窗户上,怔怔地望着对岸。隔着一条河的距离,听到了许家院子里的锣鼓声和鞭炮声,对面的喧闹和她家的冷清,对比鲜明。她恍若看见一个少年,路过她家的院子,抬起头对着她粲然而笑,细碎的阳光洒在他的衬衫上。阳光下,他柔软的头发折射出栗色的光泽,能够清晰看见脸上的绒毛,健康的肤色被阳光照成小麦色,棱角分明的脸庞散发出逼人的英气。看向她的时候,星河尘埃和宇宙光尘落在睫毛上,眼睛里装满了星空和温柔。 “我可以不是你的叔叔,你也不是我的嫂子。我是许一秋,你是林素,男未婚女未嫁,我们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你为什么要在意世俗的眼光?”他仰着头逼视着她,嘴角溢出一抹不屑和无羁。 ....她回答不了他的那些为什么,只能低垂着头,躲避着他的目光。她不只是林素,还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他们是她的盔甲也是她的软肋。她只能站在他们面前遮挡风雨,而不是将九庄人的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让流言如同病毒,去浸染腐蚀还在风雨中飘摇的小树苗。 他强打着精神去迎娶新娘,许一秋家人丁凋弊,许家在九庄却是大姓家族,庄子里三分之一的人都姓许。张家在石溪也是大姓,这么说吧,往上数三代,石溪生产队的队长都姓张,张队长在石溪不说跺跺脚就会地动山摇,起码说话的人都得看他的脸色。张秀英就是时任队长张万富的三闺女。张万富生养了七个女儿,大女儿嫁给九庄杨开榜的大儿子杨天佑,二女儿嫁在南溪集镇,剩下的四个女儿尚还未到婚配年龄,据说张万富准备给其中一个女儿挑选上门女婿入赘。此是后话。 秀英端坐在床榻上,任由喜婆给她梳妆打扮。她本是极普通的姿色,圆盘似的脸颊布满雀斑,眼睛眯成一条线,鼻梁也是扁平的,整张脸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拼凑在一起看不出任何特色。如果她站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掉进大海里,不会起一丝一毫的涟漪。此时,因着甜蜜和害羞,倒显得脸蛋粉嫩似霞,就连脸上的那几颗雀斑也生动了几分。她抚摸着自己微烫的脸庞,想像着即将见到的心上人,脸更是烫得能温酒了。她轻抿着嘴唇,脑海里浮现出许一秋在院子里洗澡的场景,那泛着光泽的身体,滴着水珠的发丝,英气逼人的五官,一点一点,一缕一缕勾起了身体里最原始的欲望,他即将成为她的人了。 二姐秀兰在旁边递珠花,看着她娇羞的模样,忍不住打趣,“前两年我结婚时都不时兴戴花,不知三妹从哪里学会的?” 秀英笑着没回应。石溪姑娘出嫁,时兴什么还不是从她家开始的。她记得大姐结婚时,穿了红色的衣裳,后来家家户户嫁闺女都仿照大姐穿红衣。二姐结婚时,不只穿红色衣裳,还在头发上扎了同色系的丝巾,其他人家又开始仿照二姐的妆容。这回,她要推陈出新,超越二姐的新娘装扮。前两天看电视时,她看到新婚女子都盘着发髻,一时兴起就让喜婆给她盘头发。可怜喜婆给新姑娘梳妆了一辈子,恁是没盘过头发,累得满脸流汗也没盘出秀英想要的发髻。秀英只得接过梳子,按照脑海里回放的情景给自己盘头发。她倒是手巧,凭着记忆将乌云般的秀发盘到头顶,飘散的发丝用发夹固定住,再将二姐递过来的珠花插在发髻上。 屋外锣鼓喧天,鞭炮哔里吧啦响起来,震得耳朵背发麻,接亲队伍在催促新娘起身。秀英三两下插完珠花,赶紧换上喜服。喜服是前一天许家送过来的,大红色绸缎面的料子,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倒很搭配她给自己梳的发髻。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换上喜服的秀英立马变了一个人,果然是人靠衣马靠鞍,二姐和喜婆眼睛都看直了。秀英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果然比二姐出嫁时的妆容娇丽多了。她露出满意的笑容,想像着许一秋见到她时会是什么表情。 吉时已到,张秀英在媒婆孙搀扶下和许一秋拜了天地进到洞房里。在媒婆孙见证下,两人喝了合欢酒。揭下新娘盖头的秀英,低垂着眉眼,脸庞微微泛红,夹杂着几丝娇羞,不时扭着头偷偷去看许一秋。她在许一秋眼睛里没有看到想要的惊喜,他的眼神淡淡的,仿佛在进行着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情。对于秀英,他几乎没有把眼神过多分给她,只是按照媒婆孙的提示,机械地配合着该有的动作,完成应有的流程。结束后,他到外面招呼客人,独把秀英留在了新房里。 夜幕降临下来,黑色将最后一点光亮吞噬。房间里没有开灯,黑色填满了整个房间,秀英枯坐在喜床上,从中午等到晚上,许一秋还没有回屋,难免有些心急。她从早上起来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心情一直处于起伏状态,从低谷升到高空,又从高空跌落谷低。胃里空落落的,一天没吃东西,肚子早就干邉如气球。 作为新娘子,她不能随便走出房间,只能等待一秋给她端来饭菜。一秋出去了半天,是忙碌还是疏忽了?她不知道,只能在心里胡乱猜测,他许是忙忘了。九庄的习俗,天擦黑后,庄子里的后生都要来闹洞房。她不知许一秋去了哪里,若是众人来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她该如何应对?她等了很久,许一秋没有回来,闹洞房的人也没有来。她等得心烦意乱,跑过去将门闩上,三两下换下喜服,跑到外间。 宾客们早已经散尽,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连帮忙的邻居都看不到,只有许母在收拾着锅碗瓢盆。她站在一大片空落落中,茫然四顾,天上没有月亮,黑色如同墨汁泼洒在原野里,入目即是密不透风的黑,院子里悬挂着的孤灯,微弱的光芒映照在院子里,带出一地的斑驳,也只把黑夜撕裂出一个小小的口子,许家的院子在黑暗中犹如孤岛。而她,是孤岛里的小小微尘,被忽略了的微尘。 “姆妈,一秋呢?”秀英忍不住问道,她身着单薄的衣衫,夜风袭来,竟有些瑟瑟。 “你怎么出来了?”许母注意到走出来的秀英,“我去给你热点东西。饿了一天,该吃点东西了。” 秀英在心里腹诽,“再不出来,我就该饿死了。”嘴上却道“我还不饿,一秋应该快回来了,我去迎迎他。” “夜晚风大,你披件外套再出去。”许母提醒着她。 她大踏步走到院子外面,黑沉沉的夜晚,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天幕如锅盖罩在头顶,无端地感觉压抑。她不知许一秋送那个亲戚回家,索性就站在院子外面吹冷风,心里的荒草慢慢长出来,将她紧紧地包裹起来。放眼整个庄子,黑暗下的九庄,散落的灯光犹如撒下的繁星,山冈上、峡谷旁、田野里,都有亮着的星星。只有她的头顶上,什么都没有,苍穹罩在上面,风将孤独和寂寥也带给了她。 新婚之夜,不是在新房,而是站在路边,等待夫君的人恐怕只有她吧。夜幕下的九庄很安静,只有呱呱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将夜色一点一点划破。夜风掀起她的衣襟,卷到脸上,竟带出些许磨砺的痛感。许母追出来将外套披在她身上。她觉得不能干等在这里,况且一天没有吃东西,她饿得两眼发昏,只得跟着许母回到屋里,来到厨房将她热好的饭菜吃了个净光。胃里有了食物,心里终于觉着些许温暖。 她又返回房间,映入眼帘的皆是红色。门楣上红色的对联,窗户上未干的喜字,床上铺着的喜被,还有桌子上寓意早生贵子的花生桂圆。她陷入红色的海洋,心里却没有半点喜悦。随着时间推移,许一秋迟迟未归,她心里越来越忐忑。等到后来,她实在坐不住了,抓起衣服像箭一样弹了出去。 按照习惯,孩子们熟睡后,林素照例要将房前屋后检查一遍。正准备关闭门窗休息时,突然看见一个人影跑过来。她以为是去而复返的许一秋。他确实来过她家,临近傍晚时,她看见院墙边蹲着一个人影,走近却是许一秋。她正待转身,他叫住了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摊在手心里。林素见到此物,脚步在地上生了根,定定地停下脚步,看着许一秋手心里的那个东西。那是一块黄色的玉佩,当年的算命先生,她的干保爷送给她的贴身饰物。某次去河边洗衣裳时掉到了罗闽河里,她没有想到,这玉佩竟被许一秋捡到。 “我有次去河里捉螃蟹,捡到了这个东西,贴身保管了好多年。现在将它物归原主,素儿,不管事情朝着那个方向发展,照顾你和孩子们是我的责任,不管以前、现在还是将来,永远都不会改变。”他将玉佩放到她的手心,轻轻地将她的手合握进掌心里。她的手微凉,带着夜色的温度,而他的手滚烫,她如同被开水烫了一下,极速地抽出手。 “习惯了,每天都想看看你和孩子们,”他缓缓转身,“今天也是一样,没有见到你们,心头总是不安。” “许一秋,不要来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她的手心还有他的温度,那颗小小的石头,像一颗泪滴,滴落在她的手心。 “习惯了....”他踉跄着走远,呼出的气息带着酒醉的味道,林素望着他的背影。夜幕下,他的背影孤独而寂寥,夜风爬上他的衣衫,拂动着跳跃着,他仿佛在黑暗中沉眠千年,渴望苏醒却无法睁眼,在沉沉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他孤独一人。 林素望着那道孤绝的背影,慢慢融进夜色中,几乎看不见。事情发展到今天,他们都被命运推着走,那只看不见的手,一直在推着。她能跟命运抗争吗?算命先生若干年前就给她划定了框框,她也想活得潇洒一点,学着古人的样子仰天长笑,我命由我不由天。女人的命运呵,不是在河的这一边,就是在河的那一边。她和许一秋,想要到达彼岸,终究隔着一条河的距离。 张秀英的到来将她拉回了现实,她不明所以地望着这位新娘子,“今晚不是你和许一秋的洞房花烛夜吗,跑到我这里来作甚?” 张秀英没有说话,推开林素就往屋子里跑。林素避让不及,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她稳了稳身形跟在张秀英后面,看她究竟要干嘛。张秀英把每个房间都搜索了一遍,凡是能够藏人的地方都仔细查看,均没有发现许一秋的身影。动静太大,小鱼和云霞惊醒了。张秀英呯的推开小鱼的房间,刚刚睡着的小鱼猛地惊醒过来,模模糊糊中,觉得房间闯进了陌生人,正欲大声喊叫,看着跟进来的姆妈,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怔怔地望着母亲和秀英,不明白发生了何事? “没事,你乖乖睡觉,阿姨和姆妈有话要谈。”林素用眼神制止了小鱼,小鱼只得继续缩进被子里,心里升腾起巨大的疑问,大人们真是奇怪,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嘛? 而云霞直接被吓哭了,缩在墙角泪眼汪汪地望着母亲。林素则将视线绑定在张秀英身上,那眼神似在问,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屋里屋外翻找未果,张秀英如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林素,你肯定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林素双手一摊,“你找错地方了。” “找没找错,你心里知道。今晚许一秋不出现,我绝不回去。”秀英觉得自己像极了泼妇,赖在地上不起来。 “你这是几个意思?张秀英,无赖也不是这个耍法,今晚是你的新婚之夜,你不去陪着你的丈夫,倒来我这里守着,你是存心不让大家好过是吧?”林素双手叉着腰,十足看戏的心情。 “是你不让我好过的。林素,你死了丈夫就赖上一秋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一秋的事情。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老珠黄了还想老牛吃嫩草。如果不是你诱骗一秋,他会躲着不回家吗?”秀英仰着头,灯光映照下,分明能够瞧见眼睛里的星光闪烁。 “无凭无据的事,你倒说得像是真的。张秀英,今天是你的新婚之夜,我不跟你计较。许一秋是不会来我这里的。”林素作势要关门,秀英一把将手顶住,“我就在这里等他。” 林素没法,只得将门打开,任由着她进到屋子里。林素有心想将她晾在这里,自己回卧室休息,又觉得于心不忍,眼光瞄到柜子上的白酒,那是以前贵生喝剩下的。随手取出来倒在杯子里,一个人自斟自酌起来。眼睛余光瞄到张秀英,后者气呼呼地坐在凳子上,腮帮子鼓鼓的,泫泪欲滴未滴,大有我见犹怜的模样。因是跑来的,发髻略显凌乱,散乱的发丝拂在额头上与汗水粘连,让她看起来着实狼狈。长得胖的人悲伤都自带喜感,林素可没见过这么狼狈的新娘子,她有些忍俊不禁,使劲咬了咬嘴唇,才将嘴角的笑意隐了回去。 秀英生着闷气,无处发泄,本想着能够找个人,成为她的出气口。眼见着林素优哉游哉地饮着酒,嘴角噙着笑意,根本不在意她的悲伤。她伸手拿过杯子,赌气地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仰头倒进嘴里。她从没有喝过白酒,以为跟喝饮料一样,孰料液体流进嘴里,喉咙里着了火,如同生吞了几只辣椒,呛得眼泪鼻涕一起来,精致的妆容冲刷出了道道沟壑,化着眼影的眼睛更是弄得跟熊猫一样。林素忍住笑,赶紧递过帕子。秀英接过来胡乱擦了几把,眼圈红红地瞪着林素,像林素家以前喂养的那只小白兔。 “瞪着我干嘛,又不是我惹你生气的?”林素又喝了一口酒,“别看着别人干嘛,就想有样学样?你以前喝过白酒吧?” “反正是跟你有关,许一秋只听你的话,你让他来接我,他肯定会来的。”秀英仍是委屈地望着林素。 “我又不是他妈,他怎会听我的?别跟自己置气啦,我送你回去。”林素拍着她的肩膀,“让外人见了笑话,亏你爹还是生产队长呢。” 秀英不再置气,听话地站起来,跟着林素一前一后往家里走。许李两家距离并不远,只是隔着一条河的距离。紧赶慢走,也就10来分钟的时间。对于这条路,林素自是非常熟悉,先是路过一个杈口,杈口上张贴着“小儿夜哭,请君念过,小儿不哭,谢君万福”的红纸,大抵走到这里的人看到这张纸都会在心里默念,孩子因此晚上就不哭了。从杈口上下来就到罗闽河边了,夜幕下的河流如同黑色的蟒蛇蜿延着游向远方,林素从石墩上跳过,又回过头看秀英。她小心翼翼地在石墩上爬着,庞大的身躯如同猪儿虫在蠕动。林素只能走两步停一步,等着秀英爬过来。 到达许家,许母等在院门前,“一秋回来了,喝得有点多,已经睡下了。” 秀英听了这话,撂下林素就往屋里跑去。许母将林素拦下来,“素啊,你的脚步真是干贵得很,大姑家里办喜事,你都不愿屈尊移步过来看看吗?” “这不是来了吗?大姑,你早点休息,我回去了。”林素转身欲走。 “素啊,如今一秋和秀英已经结婚了,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别让外人笑话咱们。”许母话里的意思,林素听出来了。 她站定在许母面前,“大姑,我定会管好我自己,至于别人要干什么,腿长在他身上,我可管不了。” 她大踏步往回走,风撩起她的衣角,像个顽皮的孩子,一个劲儿往怀里钻。她的心突然有些堵,刚才喝进去的酒精变成一团火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她忍着钻心的疼痛,脚步踉跄地走在夜色苍茫的原野里。好几次,她都差点跌倒在田埂上,弯弯曲曲的田埂像蚯蚓延伸至看不见的远方。她的家也是黑糊糊的,看不清晰。她送秀英回去时将电灯全部关了。这一刻,她像个迷茫的孩子,站在原野里,望着黑梭梭的夜,不知该往哪里迈步。 秀英回到房间,一秋果然躺在床上睡得香沉。她扑到床上,凝神望着一秋的侧颜。他的脸有点红,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呼出的气息带着白酒的醇香。她忍不住伸手抚摸着眼前的这张脸,顺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一点点抚摸下去。她抚摸到他的断手,她不嫌弃他,纵使是残缺的,她也要这个男人。她只是怜惜,这只手臂被炸断的那一瞬间,他该是有多痛啊。 一秋沉入梦境中,他走在一条开满鲜花的小道上,两旁是数不清的葵花,金黄色的花瓣飘洒在他的头上肩上。阵阵花香袭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却在抬头的瞬间看见了林素。她穿着素色的衣裙,乌黑的秀发被风拂起,如蝴蝶翻飞,头发和着裙琚都在飞舞。她对他微笑,露出的笑颜比身边的葵花都要灿烂。他向着她跑过去,她没有像以往一样躲避,而是捧起他的脸,长久地凝视着他。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带着向日葵的香甜。 “素儿....”他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应,在听到他叫林素的名字时,双手停了下来。他以为她又会像以往一样躲避他,他把她拉进怀里,热烈地亲吻她。她没有反应,他就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呼唤她。他要的一直是她。 很多年前,他就做过这样的梦。那时,她是他的表嫂,他只能远远地望着她。他希望她幸福,贵生哥的死真的是意外,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希望李贵生没有发生意外。甚至,他在看到林素痛苦的表情时,希望死亡的是他自己。 他把她拥进怀里,一迭声跟她说着对不起。她还是没有反应。他知道再多的对不起都换不回贵生的生命。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让自己代替贵生去爱她,去爱她的孩子们。他将她搂得更紧了,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热烈地说着,“素儿,你不要哭,我会代替贵生爱你和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