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夏冬春躺在床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帐顶。 她一夜未曾合眼,仍然接受不了自己从一个紫禁城里四处飘荡的游魂,突然回到了自己入宫前在家中的光景。 她选秀入宫,得罪了华妃,被赏了一丈红,皇帝发话准她在宫中终老,可她虽有常在位分,却有名无实,过的与宫中下等宫女无异。 想她包衣佐领之妹,家中千娇万宠,哥哥对她无有不应,何时尝过这般人间疾苦。怎奈形势比人强,她蠢笨无知,得罪了高位,一声令下,自己何来还手之力? 她只能在破旧不堪的宫殿里,日日承受残肢旧伤蚀骨之痛,夜夜以泪洗面。所幸哥哥官居包衣佐领,宫里的奴才们多为包衣出身,少不得要给夏佐领几分颜面。故夏冬春虽然废了双腿,却在受刑几日后,被得知消息的夏威暗中安排的宫女,偷偷请了小太医医治。奈何伤势实在严重,又没有好药医治,也未逃过伤口反复溃脓,久而不敛,日日如蚂蚁啃咬般疼痛的折磨。 终于,在雍正三年的冬天,紫禁城纷纷扬扬的大雪里,除夕夜合宫宴饮之时,在破败的宫院里,如冰窖一般寒冷的偏殿内,被褥单薄的床上,夏冬春在残肢病痛的折磨下,含恨咽了气。 然而咽气之后的夏冬春,却变成了一缕游魂,在紫禁城飘荡了数十年。她看着她的仇人华妃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直至抄家灭族被皇帝赐死,看着出身大族的皇后,佛口蛇心心狠手辣地残害后宫,终于被皇帝厌弃死生不复相见,看着甄嬛盛宠优渥又断情绝念,家族破碎又风光回宫最终坐上太后之位,看着安陵容,祺嫔,沈眉庄,富察贵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夏冬春不知自己在紫禁城里飘荡了多久,只看着容貌妍丽的甄嬛也年华老去。直到有一天,夏冬春数十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疼痛,是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如烈火熬煎,又如寒冰刺骨,而漫长的疼痛之后,夏冬春便回来了。 便是昨日午后,午睡的夏冬春在凉亭里的藤椅上悠悠转醒,如受到惊吓一般瞪着双眼张口却难发一言,吓坏了一众丫鬟婆子。小丫鬟白果忙去请当家主母,夏威的福晋过来。 叶佳氏听到丫鬟禀报,原不想过来夏冬春的院子,这个小姑子平日里嚣张跋扈,对自己也多有挑剔,若不是佐领与自己夫妻二人平日里多有温存,叶佳氏是连面子上功夫都不想顾及。 只打发的小丫鬟一句“小姐不舒服便去请府医吧,我这里还有些事情…” 白果听到福晋似是不想过问,急道“夫人莫怪,小姐她似是被魇住了,府医佩兰嬷嬷已经去请了,奴婢斗胆,还请夫人您去主持大局。”说着便要跪下。 叶佳氏见此情形,也觉不耐。只得命身旁的丫鬟扶起白果。 “走吧,边走边说。”叶佳氏思及佐领办公未归,平日里又甚是偏疼这个幼妹,只得加快脚步朝夏冬春的院子走去。 夏冬春已经被下人背回了内室,此刻仍然是瞪大着双眼,眼神惊恐,口中难言。叶佳氏在路上已经听白果详细说了经过,只说是午睡醒了便是这样了。 两位府医在旁已诊断过,此刻正在一旁商讨着症状。叶佳氏见到夏冬春这般也被吓了一跳,忙向府医询问情况。 “小姐身子并无大碍,如今这般倒像是受了惊吓,若说是梦魇倒也不错。待奴才开副安神汤来给小姐服下,若是不成,只得让佐领去请宫中太医来看一看了。” 叶佳氏没说什么,命府医退下了。听到夏冬春身子无碍,叶佳氏暗暗放下心来,前日里宫中传出消息,今年许是会选秀,佐领官位不算低,自家小妹自然是要入宫待选的,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岔子。 叶佳氏上前坐在榻边,执起夏冬春双手,呼喊道“小妹,小妹,你如何了,和嫂嫂说句话,我是嫂嫂。” 看到昔日甚无规矩的小姑子如今这般,纵是积怨颇多,此时也难免担忧,何况叶佳氏本就是心软之人。 嫂嫂?夏冬春听到这两个字眼神动了动,好一会儿才聚焦了眼神,认出眼前人是自己的嫂嫂。 “嫂…嫂嫂,”声音沙哑的开口,夏冬春说出了重生后的第一句话“嫂嫂,我是回来了吗?这是哪?”说着便哽咽起来。 “莫怕莫怕,”叶佳氏见他实在害怕,便将她拉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回来了回来了,嫂嫂不是在这呢吗,这是咱们家里,莫怕。” 叶佳氏轻声安慰着,夏冬春攥着叶佳氏的衣角,轻声抽泣着,哭的说不出话来。叶佳氏也不催促她,任由她哭着。 果真是魇住了吗,方才倒仿佛丢了魂一般,平日里并未见她梦魇过啊,佐领回来还是要仔细商议了才是。叶佳氏这般想着,夏冬春也渐渐止住抽泣,回过神来。 “嫂嫂,哥哥呢,哥哥在哪?” “佐领办公还未回府,你放心,嫂嫂已经让小厮去寻他了,想是这会儿也快到了。” 话音未落,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小妹,素宁,小妹如何了?下人是怎么伺候的,怎么能让小姐在凉亭里午睡呢?” 说话间便见一个健壮的身影打帘子进了内室。见到夏威的身影夏冬春眼眶一热,泪珠滚了下来,说话间也带了哭声。 “哥哥…”喊了声哥哥,夏冬春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夏威见如此甚是意外,自家小妹性子如何他清楚的,平日里只有让别人受委屈的份儿,怎么今日里自己竟也有落泪的时候? 顾不得其他,夏威上前查看,并一手扶住欲扑下床的夏冬春。担忧地开口问道:“小妹这是怎么了,哥哥听闻你不舒服,忙赶了回来,你哪里不好,快与哥哥说。” “佐领莫急,方才府医已经诊过了,说小妹是受了惊吓,想是梦魇了。现下小妹已经回过神来了,你且小声些,莫再吓着她。”叶佳氏见夏威着急,夏冬春又哭的厉害,只得开口道。 夏佐领听叶佳氏如此说,也放下心来,此时夏冬春见着哥哥,也彻底安下心来,知道自己是重活了一世,心中无限欣喜感慨。 “劳烦哥哥嫂嫂担心了,妹妹无事,只是午睡时被梦魇着了,现在已经好了。”夏冬春仍带着哭腔,声音弱弱地开口。 叶佳氏心中奇怪,自家小姑子平时可从未这般温言软语过,更别提开口称劳烦二字了。 夏威大老粗并未听出夏冬春的异样,听得小妹说无事,一副放心的样子,安慰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待会儿乖乖服了药,晚饭让你嫂嫂多准备些你爱吃的,莫要害怕,吃了晚饭好好睡一觉。” 叶佳氏见夏冬春仍然惊魂未定,识趣地开口“老爷在这里陪陪小妹吧,我去吩咐小厨房准备晚饭。” “好好,辛苦素宁了,你去忙吧。”夏威道。 叶佳氏带着一众人都退下了,她旁的好处没有,容貌也只占了中上,却是知情识趣,又善能体察人心,故夏府上下,倒是没有不信服的。 夏威见人都退了下去,才开口问道“小妹,你做了什么梦,竟吓成这样,究竟是如何不好?” “哥哥莫要担心,只是梦见我得罪了位高权重的人,被那人下令废了双腿,找不到哥哥,没多久就活生生疼死了。”夏冬春按下心中汹涌,未敢说太明白,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嗨,莫怕莫怕,那只是个梦,哥哥虽不是什么高官,可护你周全哥哥自是敢保证的。”夏威听到夏冬春的梦境,顿觉没什么大不了,何况还只是个梦。 “再有,你若是不放心,你那几个侄子也要长大了,老大老二今年也扔进军中了,只待过几年挣了军功在身上了。哥哥回头就交待他们,一定勇猛精进,回头拼个公侯伯爵的,好护他们小姑姑一世周全。”夏威虽是个大老粗,可对妹妹的疼爱是不折不扣的。 夏冬春被夏威这安慰的话听得心中一暖,恐惧一时也淡了几分,只摸着哥哥粗糙的双手,感受着哥哥的温度,方觉得有几分真实感。 又过了一会儿,屋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夏冬春才又平复了些心情,又喝了白果端来的安神药,只觉得身上松软,竟丝毫提不起力气来。 看着夏威仍担忧的眼神,夏冬春轻声开口道“哥哥,我有点困了,想睡一觉,晚饭便不用了吧,哥哥给嫂嫂带话,劳烦她给春儿准备晚饭了。只是春儿太累了,想休息了。” “无妨,你安心睡下,你嫂嫂不会怪罪你的,你睡吧,哥哥走了,若有事再派人去叫我。”夏威见她实在疲累,便没多说什么,安抚她睡下了。 说罢夏威为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幔,轻手轻脚出去了。此时便只剩白果和佩兰嬷嬷在外间伺候了。 夏冬春看着哥哥出去的背影,又红了眼眶。